松风阵阵,竹林森森,陆平远正与士子们一起谈天说地,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古琴声。大家不由得循声望去,便发现一个红衣姑娘张琴坐在竹林里,她头上高梳飞仙髻,饰以翠玉明铛,身着绯霞色衣裙,当真是妩媚多姿。
她的琴音尤为奇特,从指尖一抚弦开始,就带着浓烈的情绪。世上既有了我,为何又要有荣平?既然有荣平,为何偏让我爱上陆平远?她的琴音带着她对命运的愤懑,对报复的渴望,还有浓郁的占有欲。这琴声仿佛是织物上的线头,甫一出手牵引,整个织物便被拆解的七零八落。不甘,委屈,痴想,愤恨被全部引发。
通情达意,这是她上辈子都未能达到的境界,今世一出手就突破了。但《渔樵问答》,这样旷达舒朗的乐章,经过她的手一演奏,却变得凄厉激愤起来。
原本还在谈天说地的士子们纷纷被震撼到,不由得站住了脚,震惊而又出神的看着她。
落日融金,暮云四合,血红色的晚霞落在竹林上方,将竹林草丛都映照成橘红,而置身其中,抚动七弦琴的苏萱同样变得美艳而森然,仿佛是从聊斋故事中走出的画皮鬼魅。
众人都呆住了,连陆平远都愣在了原地。苏萱微不可查的勾了勾嘴角,她要的就是这般效果。她轻轻抚动琴弦,衣袂飘飘,发也飘飘,端庄而矜持的等着陆平远前来搭讪。
她做出的,就是他前世亲手教的,他最喜欢的模样。
陆平远的掌心有点发热,不知为何,苏萱弹琴的姿态,乃至独特的手势习惯,神态调和都是那样的附和他的心意,他感觉自己内心某根弦被触动了,脚下不由得迈出了一步……
就在这时,变数突生,哚的一声撞击声从身后的草庐中传来,声音钝而朴拙却极富存在感。陆平远的心弦和脚步一起停了。苏萱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索性无人看出,还是很快稳住了。但接下来,那哚哚的声音还在不断响起,每一下就插在她琴音的旋律节奏之间,犹如棒打骨关节,格外刁钻,格外……沉痛!
苏萱猛然收手,往后看去,指甲都抠进了掌心。荣平,肯定是她,果然是她!上辈子就是这样,每次她费尽心机做些什么的时候,荣平总是会突如其来的出手搞事,破坏她的岁月静好!
若不是陆平远在前,要顾忌自己的形象,苏萱早冲进去了。
这时大家都注意到了异常,过去一看,却是荣平……呃,在干嘛?
大家齐齐呆滞,紧接着面面相觑,最后目光又齐刷刷落在荣平身上。
荣仙女可以出现在很多地方,比如说碧云天黄花地,比如说梨花院落柳絮池塘,比如说翠楼香榭沉香亭,但就不应该出现在厨房。她身边可以有很多物件,比如说书卷画轴笔墨纸砚,比如说玲珑美玉珊瑚翡翠,比如说娇花嫩柳飞鸟蝴蝶,但偏偏不能是猪肉。
可她就这样出现了,而且正在剁肉。
崔老夫子答应了教她弹琴,但依照豪门大族的规矩,除了基本束脩,学生自己也该有些心意献上,以示敬重。
荣平选择了下厨——崔老夫子颇为惊讶,比发现荣平能写馆阁体的时候还惊讶。
但这完全没有影响她的形象——她往日都是高冷而不可亵玩的,只能远观,只能默默的仰望,仿佛远山冰雪,而今日的她便如枝上的花,轻柔的云,那样的婉约曼妙。
荣平似乎终于意识到大家在看她,于是轻轻笑了笑:“我要做点心,大家一起吃吧。”
这一笑,啪嗒几声,却是有人手里的书本掉在了地上。
第54章 白月光6
焚琴煮鹤!有辱斯文!败坏风雅!
苏萱眉头紧皱, 气得跺脚, 却也无法阻止众人走向荣平身边。
因为荣平做的小点心就出锅了。
这小点心似乎再次以巧妙的方式坐实了荣平的仙女形象。
那点心皮色纯白,欺霜胜雪, 更惊艳处是它的酥皮, 不知何等妙手微操使它泛起了层次, 一层层宛若云朵揉碎,拿起时, 手指轻轻一弹, 则片片抖动如同鹅毛。
好可爱,好精致, 这谁还舍得吃?
但是一股香甜透人心脾, 引得人口水不断分泌,叫人当真是吃也舍不得, 不吃也舍不得。
看着这样的点心, 真叫人觉得若天上神仙要做菜,只怕就是荣平这般姿态。
苏萱走过来看了看, 伸手掰开一个:“红豆沙馅饼嘛,也没什么稀奇的。”
“不,不一样,一般的豆沙哪里有这般软糯醇香?”开口的人却是陆平远, 他看向荣平的眼神愈发惊艳:“敢问姑娘,这酥饼叫什么名字?”
“翻毛饼。红豆沙馅里加了猪板油丁,那油丁放在糖里腌渍过,不仅不油腻反而使豆沙更细腻香甜。”
苏萱抿了抿唇, 立即偷偷派丫鬟下山,让她买点心过来,好吃的全都买回来!
不就是拉拢人心嘛,你荣仙女儿都这样“纡尊降贵”了,可见我的出现让你体会到压力了。苏萱自我感觉还不错。
接下来几日轮番有人送各种点心过来,书院学生的生活条件得到了极大改善,而苏萱独特的琴韵也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因为风格独特技艺不凡而被大家赠了一个“魅琴魔音”的雅号。
荣平似乎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她沉迷于崔老夫子的教学。崔夫子不愧是音律大师,得他一二指点,便有醍醐灌顶之感,荣平的琴技也突飞猛进。崔老夫子拈须颔首,她平日练习勤苦,所以有了突破口,便能博发,如若不然,老师再高明也没有用。
但她的缺陷也很明显,她的琴声疏于情感表达,与苏萱那样强烈,炽热,悲怨,容易引发共鸣的琴声相比,荣平的琴曲就好比七宝楼台,眩目精巧,但却缺乏一些灵魂,是以所有的曲子在她手下都是炫技玩物。
荣平也为此感到苦恼,但一时间也无计可施。
这天她练完琴收拾了东西准备回草庐,半路上却听到竹林中有人说话,原本她该径直走过,可对方偏偏提到了她的名字。而人在听到别人议论自己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好奇对方说了些什么。
苏萱看着陆平远,美丽的杏仁眼里充满深情和哀怨。“……荣平不过是个善用手段的女人,她对男人是无差别勾引,所以大家都围着她转,陆公子,你应当擦亮眼睛,不该受她的蒙蔽。”
“我知道你不信,但男人看女人总是看不准的。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怕只有我清楚她的本质。她写字,画画,弹琴,都是为了在宴会上出风露头,引得男人吹捧她,赞美她。她哪里懂什么艺术,本质上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所以她现在弹琴就暴露了,她根本就是个没有感情,没有心肝的狐狸精。”
陆平远显然并不认可苏萱的说辞,他摇了摇头,眼角一撇,却看到道路尽头站着一个姑娘,紫衣白裙,犹如寂寂盛开的兰花。在他扭过头来的同时,就立即走远了。
陆平远心里一惊,急忙拔脚追上去,却被苏萱一把拉住,“陆公子,你相信我,这是她的伎俩,欲擒故纵。你追上去便是上了她的钩子。”
她急切的看着陆平远,掌心炽热,眼神诚挚,全身都在传达着一个信号,听我的,准没错。
荣平回到房间后,便觉得身体有点不舒服,她胸口发闷,面颊却火热,拦镜自照,素来缺少血色的脸上,两坨红晕,压倒桃花。这是要发恶疾的征兆啊,荣平心里咯噔一下,立即让丫鬟拿来一颗天王补心丹吞了,另外再去煮朱砂龙心过来……
第二天一早,素来克勤克恭的荣平头次没准时出现在书院,她告假了。陆平远听到这个消息,不顾人在课堂,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打了个招呼迅速跑出来。
他自昨日被荣平撞见私会苏萱起,心中便有些不安,现在更加惭愧,觉得荣平是因为他和苏萱才不来上课的。
苏萱却仿佛早料到他会怎么做一样,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我早就知道会这样,一擅长惺惺作态,二擅长病弱晕厥,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技能了。昨天看你没去追她,今天她就生病,这不过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陆平远诧异的看着她,他一直认为苏萱是个很好的姑娘,固然有些争强好胜,但也不失可爱,但今日发现她怎么把人想的这样狠毒呢?
“你在说什么呢……”陆平远诧异的看着她:“荣姑娘很有可能是因为我们昨天的议论才生病的啊。你说了那么恶毒的话,换一个更柔弱些的姑娘,自杀都有可能。”
苏萱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要不是看在上辈子后期他对自己娇宠备至的份上,她真想一巴掌扇飞这个憨憨。
荣平怎么可能会自杀?她最贪生怕死了,犯了事都让她哥哥顶罪。而且她哪有那么容易病?她母亲的说辞一直都是“我家平儿看着柔弱,其实身体挺好。”
陆平远诚恳的看着苏萱,语气忽然变得严厉:“我原本是无缘投于崔老夫子门下的,多亏了长庆王的引荐才有机会。而我之所以能得到长庆王赏识,还是多亏了荣平献画才牵引出来会面机会,她是我的贵人,我不许你这样说她。”
说罢,拔脚就走。
苏萱愣在原地,一时难以置信,明明是我提出画有问题,又在长庆王面前提起了你。这管荣平什么事,你怎么不谢谢我呀?
她算是搞明白了,只要荣平还在,陆平远眼里根本不可能有她……凭什么?凭什么?她明明是个假仙女,又有哪里比我强呢?
荣平昨夜吃了药,还算安眠,但一早醒来,便觉得胃部冷痛,胸闷做呕,难以站立。她艰难的坐起身来,靠在床上,纤长的手指捏着腹部的衣服不发一语,脸色苍白。
因为荣夫人担心她先天不足的真相暴露后,在婚嫁上不顺利,所以一直对外隐瞒。荣平从不在人前用药,只能偷着吃些预先配制的丸散。她昨日觉得不对,已连夜打发丫鬟下山去,让荣夫人派人来接她,现在只剩自己。
正巧陆平远进来,见到荣平柔弱不胜容颜似雪的模样,吓了一跳,立即冲过来要背荣平下山看病。
荣平连忙阻止了他,让他去准备一碗热汤。
“生姜花椒叶混合了红枣煮水,厨房里都现成的。”
陆平远果断摇头:“不行不行,你生病了得吃药,怎么能喝调料汤呢。”
荣平哭笑不得,“我只是有些着凉,本就脾胃虚寒严重,再加上寒邪犯胃,更深露重或黎明方兴时分,就会发作的厉害,那个方子暖胃驱寒,立竿见影。”
陆平远这才明白过来,赶紧依法行事,荣平喝了大半碗“调料汤”果然脸色好看许多。
陆平远这才松了口气。“荣姑娘,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可我看你唇色淡薄,面无血色,体量又若不胜衣,像是有些不足之症啊。”
荣平想到荣夫人对自己身体状况费尽心机的遮掩,条件反射性摇头。“不,我不是,我没有。”
陆平远愣了一下,眼神下一秒就变得温柔而沉痛。多坚强的姑娘啊,为了不让大家担心,不知道自己私下里默默忍受了多少痛苦,她明明挺着单弱的身体,还练就了一身优秀的才艺,这又是多么的柔韧卓越引人佩服!
荣平完全不知道自己一瞬间在陆平远心里升级为可敬可叹的榜样,只被他出奇闪亮的眼神看得激灵灵出一身鸡皮疙瘩,手一抖剩下那点“调料汤”都浇在了他身上。
陆平远啊呀一声站起来,荣平满怀歉意的道歉,把自己的手帕递过去。
苏萱随后赶来,这一幕清清楚楚映入眼底,一时间又委屈又愤恨,眼圈发红而怒火却几乎要喷薄而出。
就说荣平是假清高,你还不信!她浑身本事都用来勾引你了。眼瞧着自己的丈夫跟别的女人私相授受,苏萱心如刀割……荣平啊荣平,我原本只是想赢了你,但现在发现,京城已容不下你了,你逼我的。
荣平被荣夫人接回府中调养,不出两天,便收到一想帖子,只是并非请帖而是战帖,下帖子的人,就是苏萱。
帖上写的明明白白,一个月后,曲江会,两人斗琴为战,输了的人自觉离开京城,不得再出现在另一个人面前。落款很霸气:魅琴魔音。
荣平条件反射性拒绝,你看不惯我自己离开就行了嘛,干嘛非得逼我离开?她明显是想赶自己走,斗琴取胜,不过面子里子都想要罢了。
她撂下战帖,置之不理,苏萱却没有善罢甘休,于是不出几日,京城都在疯传,荣平怕了苏萱,不敢与她比试。
荣夫人出去串门子,回来带着一肚子牢骚,“比就比,谁怕谁啊。”
荣平顿时觉得胸口又开始发闷了。
第55章 白月光7
束手就擒不是荣平的风格, 虽然她到现在都不明白琴声中灌注情感是什么操作, 但该努力还是要努力。
其实,如荣平这般的权贵之女, 离不离开京城最多只能由她的长辈和皇帝说了算, 什么斗琴输了就离开, 这是小儿女玩乐,完全可以不当真, 但偏偏苏萱依照前世的经验, 把她争强好胜,心高气傲的性子拿捏的死死的, 如果真的输了, 那为了极高的自尊心和极薄的脸皮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在京城残喘。
荣平抱着琴叹了口气,一时间有些头疼。
她哥哥看她一筹莫展, 终日抑郁, 眼见的脸色都一天比一天苍白了,便劝她出去走一走。“你这样闭门苦思, 不得良计反而糟蹋坏了身体,出去转一转,说不定会有灵感呢。”
荣平听劝,出府散心, 来到京郊水边,却意外的听到风中传来丝竹之声,她不由得走过去这才发现是一处贵人正在那里演小戏,管弦呕哑之声混合着伶人娇娇细细的嗓子, 隔着竹林风声听来别有一番趣味。
竟然是熟人……一个很好看的熟人。当年治经论道,林缈是祖父的关门弟子,荣平想了一想,称呼道:“师叔。”
林缈微微挑眉:“你以前可不这样叫我。”
“以前怎么叫?”
“渺哥哥。”
荣平怔了一下:“渺……渺……”
“像猫叫。”
荣平顿时红了脸。林渺抢在她发作之前开了口:“你素来不爱吹风走动,今日怎么到这里来了?”
荣平的思路立即收了回来,叹息一声,把自己练琴遭遇困境之事告诉了他。潜意识里,她觉得这个人很靠得住,足够聪明,足够理性,总能在她需要的时候提供一些帮助。
这种感觉从灵魂深处翻上来,那样的自然而然,倒像是两人曾经无比熟稔,极为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