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平为这种无端端的感觉感到迷茫,而林缈已笑了。“音乐本身就有感动人心的力量,只要把曲目成功演奏,便可共情。而所谓灵魂,乃是指音乐人携带着自己的体会领悟,对乐曲进行的注解和演绎,它很大程度上与技巧无关,与音乐人的个人精神特质和神经触觉有关,但是嘛……”
荣平听着听着已有点无奈,她也搞不明白苏萱年纪轻轻的为何会有那样强大而丰沛的音乐感悟,这是她目前最欠缺的东西,且无法弥补,但就在这时,林渺又开始转折,荣平不由得眼睛一亮。
“你和苏萱要进行的比赛是在曲江会上,而曲江宴会根本不是正宗琴师与音乐家的聚会之地,而是一帮达官贵人游玩享乐之地。他们固然有一双挑剔的耳朵,却不一定有那么强的赏析鉴别能力,甚至于若他们说“你的音乐没有灵魂”也不过是附庸风雅,学了一句话就开始乱用罢了。”
荣平听到这里,脑子里灵光一闪,对啊,苏萱要斗琴比过自己,选崔老夫子这种妙解音律的高手做裁判岂不是更客观公正?她不这么做,说明她不敢……
她也不是强大到无懈可击啊,荣平发现自己以前有点钻牛角尖了。
“既然你的技巧已臻炉火纯青,那就把技巧发挥到极致。到时候引来一大片鸟儿,便是听懂的听不懂的,都会觉得你是个人物。”
荣平听了哭笑不得,“我已经试过了,我引不来鸟儿。”
“这倒是有个法子。”
林渺拿了一张琴过来,在她面前调弦奏响,吴丝蜀桐吭然作响,俄而却转为浏亮圆滑的声色。“记住这几个声调,记住这几段旋律,到时候用你熟练的技巧把它夹到准备演奏的乐章里。”
荣平默然无语,因为她已经看到有鸟儿飞过来,找到了林渺的肩膀上。
原来……琴声能引来鸟儿的事竟然是真的。她以为是话本传奇之流,故弄玄虚。
眨眼间,曲江会斗琴日期已到。这里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本来宽阔的官道硬是被宝马雕车府的拥挤不堪。魔琴魅音对战月光仙子的故事早闹得沸沸扬扬,大家早在风波乍起就关注事件,直到今日,比赛终于揭开帷幕,甚至于还有人从外地赶来凑热闹,甚至于地下钱庄早早就是设局开赌,看二人胜负如何。
苏萱站在高台上,心情说不激荡是不可能的。上辈子,直到死去,她都没有这样烜赫热闹过,现在她置身万人中央,所有的目光都注视在她身上——她忽然就体会到了上辈子荣平的感觉,走到哪里都众星捧月,走到哪里赫赫扬扬。这感觉是如此的清爽,刺激,过瘾……只一次,便欲罢不能。
今世今日起,你的风光都由我收下了。苏萱深呼吸,平复下激动的心情。
她自重生后,已经利用这份机缘做了很多事情,比如说提前知道衣衫首饰的流行款式帮家里的铺子赚钱,比如说避开一些灾祸让父兄得到升迁,但她也发现有很多上辈子好不容易学的可以拿出手的技能都得重修了,比如写字,比如弹琴……她固然精神领悟突破了,但一些繁杂的技巧却还没有跟上,在真正的行家面前难免露怯。再者,她根本就不是真的想证明自己有多会弹琴,她只是想在权贵圈内拉荣平的面子罢了,有这帮看热闹的人作证,哪怕荣平输了硬赖着不走,也会受尽打趣和挤兑。
但这些,荣平都不知道。
一想到荣平会在自己的算计下,身败名裂,她的心情就无比的荡漾。
一炷香后,苏萱轻轻的抚响了琴弦。她弹奏的曲目是《凤求凰》,这本是思恋中的人向爱人倾吐心声的乐曲,展示爱情的纯真与炽热,思慕的甜蜜与煎熬,一往情深又辗转反侧。可由音符在她指尖下迸发,却仿佛妖精山鬼出世,凄厉,邪魅,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怨。
这首曲子在苏萱的的演奏下完全换成了另外一种风格。为什么大好姻缘总要被天意捉弄,为什么她好事多磨处处坎坷?为什么高唐云散人心易变?
众人哪怕不是很懂音乐,听上去也觉得不凡,因为这一段段的旋律就仿佛一只手轻易撩拨了人的内心,大家谁心里还没有点阴暗面?以至于一池静水被迅速搅混。
一曲终了,众人战栗,大家看苏萱的眼神已经变了。难怪她敢挑战荣平,若非有必胜把握,又怎么会如此大张旗鼓?
苏萱大小姐已经赢过一次了啊,她的书法已经胜过了荣平。
唉,京城中才女的名头怕是要换人了。
荣平轻轻挥了挥衣袖,掸掉些许尘埃,顺便把众人的议论也都摔到了身后。
就在方才苏萱演奏的时刻,荣平一直堪不破的东西豁然开朗。
她镇定的走向了人群中央,冥然兀坐。她一言不发,却带着一丝隐隐的高贵,那是音乐和才华赋予她的灵性和孤傲。第一个音符从她指尖飞出时,人群就安静了下来…她的优雅,精致。豁达,从容,舒朗,是独属于她的气质,是这个才女区别于一般女孩儿的最大魅力。几乎在这一瞬间,所有人都明白荣平不可能被取代,京城子弟心里的才女和仙女,只会是她。
她所演奏的曲目《潇湘水云》难度极大,用到了古琴中最难的指法,而她却表现的那样从容,仿佛叫人看到了波光潋滟,水天一色,月映江河……这样的明净和清阔如同一阵清风,让方才场地中弥漫的戾气和怨气瞬间一扫而空。
在乐谱的终章,她随手又做了几个指法,便仿佛无边湖面上有鸟飞起,岸边丛林有鸟应和,过了一会儿,神奇的一幕发生了,竟然真的有鸟儿从天边飞来,围绕着荣平鸣叫盘旋,经久不散……
众人都惊呆了,若说刚才还有人觉得苏萱的演奏更加具备表现力,撕心裂肺,戳人心脏,那么看到这一幕,谁都会哑口无言。这是什么境界,这是天人合一啊。
苏萱愣在原地,瞠目结舌,什么啊,什么这是……
大家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进而人群中爆发出经久不散的掌声和欢呼声。
而这些声音却像一个个巴掌狠狠的扇在了苏萱的脸上。她一开始的设想有多美妙,眼前的局面便有多讽刺。她的面容明明美艳年轻,可眼神却透着历经沧桑的老辣和狠戾。
荣平淡然走到她跟前,轻轻道:“可怜。”
苏萱仿佛被抽了一棍子似的豁然惊醒:“你说谁?”
“古琴,”荣平平静的看着她:“古琴本就不是个适合高台展现,比拼争斗的乐器,它音量小,性子独,是极为个人化的乐器,所以才会有琴者心也的说法。所谓,心也,指的就是弹琴是为了和自己的灵魂对话,感悟自然宇宙,与三五知音互相欣赏,所谓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即为此类。你的心里装的是什么?”
“除此之外,古人也说了,琴者禁也,即弹琴是为了约束自己,因为它不仅是一件乐器,更是一件修身养性的工具。我说可怜,是说你的琴可怜,在你的手下,它完全是情感宣泄的道具。你有爱过它吗?你有理解琴的特性和本质吗?”
苏萱愣在了原地,一时无言以对。
胜负已分,荣平的优秀,从来不容置疑。
第56章 白月光8
在众人不由自主的扬起的鲜花彩缎中, 荣平淡然回归了自己位置。而大家的议论却没有消歇, 百鸟争鸣,盘旋徘徊, 这一幕实在过于触动人心, 传说中的萧史引凤莫非如此?
说来说去, 越说越离奇。
“荣姑娘的琴音乃是上古凤凰名叫,凤鸣清冽, 乃王者之音, 所以才能引来百鸟朝凤。”
“依我看,不仅如此, 昆山玉碎凤凰叫, 荣姑娘的琴音带着清气和正气,所以能平复幽怨, 洗涤戾气, 换天地和人心清明。”
“要说起来,苏姑娘的琴音是有点邪门儿, 怎么听了那么难受呢。”
……
苏萱咬着嘴唇站在原地,一副失落又不甘的模样,眼睛水润而微红,倒像是要哭了, 分外惹人怜惜,其实她内心已被恨意充满。你们这群闲人,不懂音律的俗人,你们听过凤凰叫吗就说荣平弹出了凤凰叫?争权夺利踩高捧低的事没少干, 现在还扯什么清明正气?
此刻,她满腹不甘憋屈,早已忘了这帮俗人,闲人本就是她有意请来的。
一群人围在荣平身边,艳丽的鲜花和夸张的赞誉如潮水一般,一浪涌起一浪,不要钱的砸到荣平身上。荣平迅速被吵嚷的胸闷气短,面颊微红,赶紧找了个理由离开。
陆平远眼尖,看到她似乎有些不舒服立即追了上去。
荣平的脚步虽然无力却也轻快,到水岸边,人烟稀少,惠风和畅,林缈正坐在席子上品茶,荣平走过去行礼拜谢,林缈便招招手,示意她坐下,递给她一杯清茶。茗香悠远,似武夷山大红袍,又不太像,一杯下去,腋下生风,方才胸中滞闷之感,顿时消散许多,荣平的神情也松快下来。
“那些鸟……”
“我放的。”
荣平一时默然。她就知道,会场中心那么多人,怎么会有野鸟?
“但确实是你把它们吸引过去的。其实鸟类生性机警敏锐,只要它判断你是无害的,就会落下来。古书有言,“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林渺不知在这里呆了多久,白色的袍角已有露水打湿的痕迹,他身边果然有水鸟鸿鹄自在来去,还踱步过来吃点心,荣平伸手摸大鸟白白的头,它扭过头来,用喙蹭了蹭她的掌心。
“我明白了,我教我的那几个音节,是模拟鸟类求偶的声音吧。本来宴会中心人声嘈杂鸟儿是避而远之的,但被放飞之后,听到这样的乐声就飞过来了。”
林渺微微笑了。他只是在林区提供了鸟,但吸引过去,却是荣平的本事。“古琴的拟声其实有限——你确实弹的很好,你没有强烈锐利的情感,你有的是境界。”
荣平闻言,眼睛弯起成了月牙,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有什么比辛苦付出终于取得成果更让人开心的呢?
林渺平日里颇有些生人勿近的架势,陆平远不敢去打扰,因此听不到二人说什么,却看到了荣平的神情笑貌。他不由得呆住了,荣平素日里的笑容都像花朵上的露水,固然完美,却都像是经过筹备之后,托举出来的,但这会儿却不然,那笑意是那样的婉转柔媚,好似寒梅吐艳,纯粹而明丽,纯然是女孩子最具感染力的那种笑,让人乍见,便心中怦然。
苏萱站在不远的地方,脸色苍白一片,就是这个神情,就是这个眼神……这是她上辈子一辈子的阴影和婚姻不幸的来源。陆平远,终究还是爱上了荣平?
为什么她这么努力,费尽心机,结果却还是前世模样?不,甚至比前世更糟糕!因为陆平远对荣平的欣赏和爱慕来的比前世还要强,还要浓烈。
炊烟袅袅升起,却是荣平洗手做羹汤,她心情正好,就地取材,答谢林缈。
“话说当年苏东坡被贬黄州,无意中去到一个小镇叫蕲镇,这小镇虽小,物产却丰富,蕲菜,蕲龟、蕲蛇、闻名八方。作为能吃也会吃,有品味有厨艺的大俗大雅之人,上的朝堂下的厨房他自然不会放过本地的美食,于是就做了道菜,叫做春鸠脍。”
话到此处,荣平察觉到身后有人看着,她思索了一瞬,随即把陆平远和苏萱请了过来。苏萱原本不欲过来,但看到陆平远兴致勃勃的样子,又不分不甘,便黑着脸走了过来。陆平远已经见识过荣平的厨艺,此刻再看,更觉不凡。
“荣姑娘博学多闻,常人莫及。”
“这鸠啊,就是斑鸠,但不是一般的斑鸠,是《诗经》里头吃饱了桑葚的斑鸠。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意思就是说斑鸠啊斑鸠不要贪吃桑葚,不然容易被抓去做菜,姑娘啊姑娘,不要沉迷于男人,不然就会……”
“就会怎样?”
荣平轻轻笑了笑:“就会……不知道,我没有沉迷过。”
接二连三几件事下来,荣平已经察觉到苏萱对自己的敌意来源。她喜欢陆平远,陆平远却喜欢荣平。荣平想借这个机会,规劝苏萱,我们二人之间原本没有仇恨,完全没必要互相憎恶,甚至闹得不共戴天。眼界和胸襟都阔大一些嘛,不要沉迷男色,耽于情爱。
另外,荣平这话也是说给陆平远听的。陆平远却显然对她有些喜爱,他没有明确表露心意,只是更加关注,时不时来她身边打转。荣平心道你喜欢我倒是表白呀,你表白了我才能拒绝呀,这样不上不下算是什么。
于是,也算趁此事表明态度。她荣平,不与士耽!
陆平远闻言,眸子微微缩了一下,俊秀的面容苍白了一下,但随即就恢复了正常。苏萱的面色却更加难看了。刚确认了陆平远再次爱上荣平的信息,她的心脏便仿佛被扎了一刀,而现在荣平的说辞却更像一把刀似得,扎在她心脏里,而且还是淬了毒的那种!什么叫“我不知道,我没有沉迷过男人”?
你上辈子在我相公身边打转,引得他对你舍不下放不开的时候,怎么不说这句话?抢我爱情毁我婚姻的时候不说这句话?现在你再次抢走了我的丈夫,还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故作潇洒,你怎么可以这样恶毒?
苏萱的眼泪几乎都要克制不住落下来了。
荣平见状,以为她还未输琴的事难过,便道:“苏姑娘,我们斗琴不过是玩乐,东昌伯府乃皇家下旨敕造,你们家人世代居住于此,你完全没必要离开。这个比赛的赌注,我完全不在意的。”
听听?听听!这是人话吗?苏萱的胸膛一鼓一鼓,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我精心准备的比赛,你凭什么不在意?你就那么肯定自己会赢吗?赢了还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在这里装大方,当着陆平远的面假惺惺的对我施恩?这样做好叫别人再夸你一句善良宽仁吗?别做梦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你以为我是个输不起的人吗?”苏萱冷笑一声,当即反问。
荣平诧异,为什么她跟苏大小姐的交流如此困难呢?
与其在这里期期艾艾受你垂怜,我宁愿有骨气的离开!苏萱无限深情而又怨愤的看了陆平远一眼,扭头就走!
东昌伯府苏氏老家在青州,苏萱回府后就收拾了东西,任凭家人怎么哄劝都没有用,为了争口气,坚决离开京城。只是苏萱想象自己是很高姿态,很有风度的离开,但大家却不会这么想。
“什么叫自不量力?这就叫自不自量力,挑战谁不好,非要挑战荣仙女,这不是自取其辱吗?海口夸下了,只能滚蛋了吧?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