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平闻言,下意识的攥紧了手帕,自从身份曝光之后,这府里是有一些人多嫌着她,以为她就是个抢花用抢嫁妆的,但她却万万没想到急着想她走的人,竟然还有姬绍平。
这姬绍平说起来是安国公府的表亲,荣平还得叫他一声表哥。两家来往比较密切,幼年时荣平和他还曾一起玩过,后来长大了渐知男女之情,这表哥也同荣平互通心意,还与她说过一些示好暧昧的句子。这大宅里的女儿都早熟,荣平未免也替自己将来着想过,心里觉得姑表哥确实是不错人选。
这段时间身份揭开,荣平颇有些迷茫无措,他却从未出现,原来是去宽慰亲表妹去了。
荣平怔怔的看着他,他的面目一如既往的俊美表情还是那么的温柔和煦可容平却觉得它是如此的陌生。
“妹妹你在这府中有什么不适应的或者想要的吃的玩的,都告诉我,表哥会尽力帮你解决。倒是那荣平鸠占鹊巢这么久了,你这忽然回来她有没有难为你?”
青年面目英俊,话音关切,陆荣画从未见过这么帅气的男人,眼下羞红了脸垂着头,见问便轻声道:“没有,我们两个没有怎么见面,不过刚回来的时候她送了我一套《声律启蒙》,我觉得她人挺好的。”
姬绍平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你这个傻丫头,真是太过善良,把人想的太好了。”
他的话语里满满都是无奈和宠溺,陆荣画愈发手足无措了。
姬绍平长叹一口气,“没想到她表面上表面上洒脱豁达,却是个内心藏奸的。这《声律启蒙》是儿童用的开蒙读物,如今你已豆蔻年华了,她还特意把这个送给你,她是故意讥讽你大字不识一个!况且如今的安国公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也不强着女孩们学习,略微认几个字就可以了,你要觉得吃力也不用过于勉强。”
他说着便把一样东西递过去,“这深宅大院未免寂寞,你刚回来必有处处不便,以后心里若是觉得闷了,无聊了就看看这个小兔子,便当是它代替我陪着你吧。”
荣平看清楚了,那是一个红眼长耳的白瓷兔子。她气得浑身发抖,世上竟有无耻之男子,把当初撩拨她的话,同样跟陆荣画说了一遍,连个词都不带换的,连送的礼物都一样。难道是觉得在我这儿成功了,所以干脆如法炮制?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姬绍平闻言转过身来,见到荣平,再厚的脸皮也也不由得红了一下。
陆荣画看到荣平满面怒色,怯怯的看了她一眼,“姐姐您别误会,我们只是随便聊聊。”
荣平冷笑一声,“你又何必强行解释?该听的,不该听的我都听到了。”
她看了一眼陆荣画,陆荣画微微皱着眉,神情颇为不悦,想来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也是,大眼一看,大家都觉得我抢了你的荣华富贵,抢了你的名分地位。那我现在不妨告诉你,安国公府的女儿是不值钱的,上一个大姐嫁给了一个武夫,乃是因为伯父欠了那个人两千两的银子,干脆把不讨喜的女儿拿去抵债。”
“你看祖母宠爱我,便觉得祖母心是偏的,放着亲生不疼的疼养的是不是?那我也告诉你,祖母满打满算有六个孙女,你以为个个她都看在眼里吗,这份宠爱还真是我自己一点一点赚的。”
“还有,你是不是好奇,亲生女儿回来了,父亲把你带回来倒也罢了,母亲竟然也见都不见?那我也告诉你,我一年到头除了请安磕头平日里也等闲见不着她。因为母亲并不喜欢我,准确的说是并不喜欢你,因为当初她受了惊吓胎斜难产,疼了两天两夜才生出来,这个小孩几乎要了她半条命,所以她从一开始就不待见。不然你也不想一想,自己亲生的骨肉,月子都没出了,为什么抱错了都没发现,还是多年之后自己男人听别人说了才去找回来的呢?”
陆荣画闻言顿时脸色苍白,她看着荣平有点傻眼,仿佛有很多问题要问,却硬是嗫嚅着问不出来。
她是心里对荣平多有不满,觉得这个人本来该去吃粗茶淡饭,过农家日子。结果呢,却吃着她的玉粒金莼,穿着她的绫罗绸缎,当着高门大户的小姐,甚至还凭借这样的身份预定了好亲事。现在她回来了,这个人竟然还能在公府住下去,真是好厚脸皮。
往日里荣平仿佛也知道见面会尴尬,所以总是会回避见他,没想到今天竟然撞上了。她才刚回府不久,对着大宅中的一切,都不是很了解,其他几个姊妹对她也都是表面上欢迎,其他的话一概都不多讲。没料到今天荣平盛怒之下竟然吐露这么大串子信息,这豪门生活跟自己想象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啥都不干要啥有啥”似乎不太一样,她一时有些晕头转向。
就在这时,姬绍平再次站了出来,挡在她的身前:“荣平,你不过是害怕眼前的好生活保不住了,就在这里大放厥词。亲小姐变成养小姐往日的荣耀要没有了,所以你恼羞成怒是不是?你的父母双亲哪是你可以这样议论的,他们不是亲父母也是养父母。”
说罢又回头看着陆荣画:“表妹你放心,血脉中的亲情是磨灭不了的,很快你的父母祖母都会喜欢上你。”
陆荣画感动的点了点头。
荣平见状轻轻的叹了口气。
原本还对荣平情深意重的男人一听说她变成了养女,立即就调转锚头,把所有的甜言蜜语真心好心全都收回来,再一股脑的送到她这里——虽说趋利是人的本性,但这个男人未免太过于薄情薄幸甚至叫人恶心。
他看上的俨然是陆府三小姐的头衔和嫁妆,这样的男人岂是良配?
看荣平站在那里神情淡然眼神却有些森冷,姬绍平怕她说出更不堪的话来,忙道:“你若是个好的,真清高,那你就该早些走人,而不是还腆着脸在这里过好日子,那乡下的茅屋草庐才是你该住的,你种的那一园子野菜才是你该吃的!”
“不劳你操心,我自己的路自己走。”
荣平径直路过,去到后堂在老太太跟前磕了头,强忍了内心悲凉,把鞋袜奉上:“老夫人,这是最后一双了,您多保重。”
言罢,鳍首再拜。
第74章 假千金2
荣平静悄悄的回到了清河, 那是她的家乡。这个时节, 河面水涨,蜿蜒流淌, 杜鹃花火似的, 红彤彤照亮了半面山墙。她走到村口, 便看到一个农妇,穿着葛布衣衫, 戴着蓝头巾, 衣服半旧不新,洗的干干净净, 手里拎着一头毛驴, 不住的往远方张望。
前几天刚下过一阵雨,路面上还有些泥泞, 她站的这一片却被踩的平平整整, 显然是已经在这里徘徊许久,等待许久了。
四目相对, 一瞬间,荣平已体会到这是她的母亲,她加快脚步赶了过去。农妇在衣襟上搓了搓手,然后才抱住她瘦弱的肩膀, 对她从头到脚一通打量:“是我姑娘,是我的姑娘,这回没错了。”
她的话语中满满都是失而复得的惊喜。这个妇人因为多年操劳的缘故,手上有不少老皮, 皮肤也是麦黄色,眼角周围还有了不少纹路。但荣平仔细瞧着,心道若她年轻些些,便能轻易看出来二人的容貌是有些相似的。她颇有些好奇的打量这位妇人,这位妇人却也携着她的手对她一通狠瞧,直到荣平先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我一听说安国公府的消息,就立即来接你了。来来,骑驴,咱们回家。”
荣平也在心里描摹过与生母见面的情形,心想十几年未见,乍然认亲,多少会有些尴尬,她已准备好了一套说辞,谁料完全没有用上,这个妇人与安国公夫人不同,仿佛天然带着热情和慈爱,让她心里那些忐忑迅速消失了。
毛驴摇摇晃晃的往家里去,道路两旁农田碧绿,溪水明净,远处有青山矗立,白云飘浮,偶尔有鸟儿飞来,飞快的扑进田地里,倏尔不见。荣平深深呼吸,吐出胸口浊气,紧绷的精神慢慢轻松下来。这才是她该生活的地方吧。
她看到了田地里正在锄草的妇人,弓背弯腰,手上悬着竹筐,偶尔还抬手摸一把汗。面朝黄土背朝天,很辛苦,很简单。这才是她该过的生活吧。
复位了也好,荣平闭了闭眼,跟往日的奢华生活告别。
十三年一场大梦,一场奇特游历,而今黄粱梦醒,旅程到达终点,她回家了。
当年安国公带走夫人孩子时,留下了一笔银子道谢,所以现在她家的日子不算太难过。有三间瓦房,□□间草屋,屋前屋后种满了果树,妇人一棵一棵指给她看:“这个是苹果,那个是桃树,这个是梨树……春天开花的时候,可好看了,很多小孩子来摘花呢。哎对了,你在国公府见过这些树吗?”
荣平脸上一红,赶紧摇头,她只吃过果子,还是洗干净切成块的,不曾见过果树,想来在村庄人眼里,她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那一种。
“没事,娘教你。哎真可怜,连树都没见过。”
荣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外人看来她在国公府是享福去了,白得了这么多年好日子过,但生母却觉得自己可怜。
“国公夫人对你好吗?”
荣平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论理她不该在生母面前说养母什么,但要她说国公夫人好,又实在不知从何说起,那位夫人是高冷严肃的,平素一个不依一个不靠,也谁都不亲,谁都不让,平常只对自己所出的嫡长子多管些,其他子女都一般般看待,对荣平更不待见。也因此荣平在攀得老太太看重之前,没少被刁奴恶亲暗地里下绊子。但要说不好,却也没有格外苛责她,明面上都是一样的丫鬟婆子一样的月钱份利。
妇人似乎没想到自己随意一问,会让荣平沉默这么久,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模样,于是轻轻叹了口气,自己打圆场:“我听说大户人家的太太总是很忙的,小孩生来不吃她们的奶,也不用她们哄着睡觉,不用她们做婴儿饭换尿布,奇怪,那她们给孩子做了什么呢?”
富贵人家的生活,穷人只靠想象自然是想象不出来的,荣平想到戏词里,逗趣儿的念白“皇帝锄地用金锄头”“东宫娘娘烙大饼”,不由得会心一笑。
却没料到,她一笑,妇人立即来了精神,明显眼睛一亮,一边吆喝着:“接回来了接回来了”一边把人往屋里让。
荣平一探头,便看到屋里跑出来一个高高的少年,还有一个小小的娃娃。
是弟弟?
“青峰,清水。来来来,叫姐姐。”妇人招呼着,又端出早准备好的花生和炒黄豆。炕上的床单看得出来是刚换过的,旧红漆皮桌子擦的发亮,地上扫的一尘不染,窗台上还摆着一瓶花。这些一看就是为了欢迎她。
“闺女,来坐炕上。咱们家里是没有国公府那么体面,天天过神仙似的日子,但这毕竟是命,咱不怨啊。现在家里的粮食也够吃,有时候还能吃些肉,所以也受不了多大罪……”
妇人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打量她。因为状态不佳一直有些迟钝的荣平终于反应过来她在紧张。生母也在怕,怕自己眼界宽了,心气高了的姑娘看不上农户日子,不愿意回来,更怕过惯了众星捧月的“神仙日子”,这闺女嫌父母没本事了。
十几年没见面,忽然变成母女关系,其实她也有点手足无措,但她看女儿“羞怯沉默”,于是只好自己拼命找话题。
荣平内心一阵酸软,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她在揣摩别人的心意,领会长辈的意图,恨不得每句话都掰碎了听,头次被人这么体贴,她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条件反射性的下炕,行了一个福礼。“多谢母亲。”
妇人一怔,眼圈红了,她立即背过身去,不让荣平看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却好奇的看着荣平,还伸手摸她的裙子:“姐姐,你怎么回来了?”
“她们说你过惯了好日子,不愿意回来,所以给国公府当养女了。”
荣平一时无言。她自懂事以来,小心翼翼的过日子,更费尽心思讨好老太太,这才活得有些模样,还有了姬家,这个原本亲上做亲,外表看上去一派安好的亲事,要说一下子全都放弃,那自然不甘心。恰巧老太太让陆夫人认养她,她也是欢喜的,自以为终究还是有了出路,至于生身父母,等她嫁人后能做主了,再想办法报答。
现在她明白姬家想“亲上做亲”看重的是血脉,她没有血脉,自然就不把她看在眼里,陆荣画才是他要娶的。
哎,祝你们——算了,不祝姓姬的幸福了,他不配。
这才刚过去一夜,荣平发现自己再想起姬绍平内心已经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因利而交者,利绝而交断,简直没什么好意外的。
荣平伸手捏了捏小男孩圆嘟嘟的脸:“我是爹娘的亲女儿,我自然是要回来的。”
小男孩咯咯笑了。
“爹爹去打野鸡的,他前两天就上山下网子了,说今天肯定会有收获,我们可以吃肉啦,说不定还会有兔子哦。”
正说着,大门咯吱一声响,一个身材中等的中年男人趿拉着草鞋走进来,手里提着花花绿绿一只大鸡,见了荣平,一点头,也不说话,只把鸡递给大点的男孩让他去宰杀了。
荣平忙站起来:“怎好叫父亲如此费心。”
男人的脚又顿住了,看向站在一边眼圈还有点红的妇人。妇人有点想笑,又有点心酸,无奈道:“过两天就好了吧。”
荣平看着大弟弟熟练的杀鸡放血,小弟弟开始把父亲顺道砍的柴码进厨房,妇人洗米下锅,父亲刚回家又提了镰刀在磨刀石上磨,大家都在忙。多年的察言观色告诉她,这个时候坐着吃花生是决计不行的,于是进了厨房拿起白菜:“我可以帮忙的。”
她为了讨好老夫人,也是下过厨房的,只不过当时有专门的厨娘指点还有奴婢打下手。
“我会洗菜。”
妇人看着她择菜,原本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失,变成了肉疼,她把荣平剥掉的几个大叶子重新捡起来:“黑了脓了的都不要,但这种被虫啃过的,洗干净了还是可以吃的。”
荣平从善如流,又把剥掉的拣一遍,放进一边的水盆里。“我知道错了,下次不会了。”
妇人脊背一僵,看看荣平,仿佛要说什么,又最终没有出口。
——
安国公府,老夫人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亲孙女陆荣画,面色有点复杂。
“可见过你娘没有?”
“我娘说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倒彼此伤心,过些时候再说。”
老夫人皱了皱眉,这出事儿一闹出来,安国公府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要做街头巷尾的谈资了。这媳妇天性凉薄,还自诩高洁,最厌恶的就是别人看自己笑话,但自己这次偏成了故事的主人公,心里正呕着呢。但事情出来了,总要解决,你闷着头就可以假装看不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