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阅卷考官的离开,礼部的风声也很快传了出去,不少京城的士子都知道这次科举的糊名誊录法。有人人欢天喜地,觉得所有人不分贵贱亲仇一起竞争了, 着实妙哉!也有人气急败坏,恼恨荣平无事生事。
荣平倒是无所谓,她既然敢干就不怕人说, 转身冲着自己带来的人一挥手:“各位辛苦, 赶紧抄起来。”
她在宫中时候就发现,女皇表面上宣扬自己信佛崇道,但这份信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她三天两头就贡献经文散发出去,号称是自己亲手抄的,要为江山社稷祈福。她一抄, 其他人就得跟着抄, 闹得大家昏天黑地点灯熬油——但她日理万机的,还要跟美男撩个闲,哪有这个西洋工夫, 所谓“亲手抄经”都是别人抄的,她老人家就签个名盖个戳。久而久之,身边还专门有了这么个“抄书班子”,字体基本一致, 还写的又快又好,干净大方。
这么好用,不用白不用。
晚间,灯笼高挂,小室安安静静,只能下笔听到抄写卷子的沙沙声,仿佛细雨落桑叶,分外悦耳。
荣平绕着大家转了一圈,特别满意。
“大家努把力,顺利完工后,每人赏个金果果。”
“多谢特使大人。”
荣平出手大方,大家热情高涨。
只是有些人就没那么好过了。陈子良得到消息好似吃了当头一棒:那我一开始费劲巴拉讨好黄大人,现在功夫不都白费了?
荣平这么大费周折的,是不是由爱生怨所以故意针对我?
这天荣平又早早从家中出来,准备去礼部,结果还没走出多远,一个人忽然冲到了自己马前,她吓了一跳,赶紧强拉缰绳调转马头。“你做什么胡跑乱撞,多危险呀。”一语既出,才看清来人,对方穿一身锦绣缎袍,戴一顶青玉发冠,面容俊秀,身材高挑,这不是陈子良吗?
“平儿……”
“请叫我特使大人。”
陈子良早已打叠起满腔的柔情蜜意,结果被荣平一嗓子堵了回来。他看看荣平冷若冰霜的面容,心里有些不甘,却还是小声解释道:“我当年有苦衷的,我是被逼的,我这些年一直在谋求官路,心里一直想的都是我爬上去才好救你。”
“陈相公又何出此言呢?如果不是你,我也无缘面见女皇,跨马游街,所以你是我的贵人啊。”荣平眉眼淡淡,话语中的嘲讽之意却非常明显。
陈子良立即涨红了脸,眼见得荣平要拨转马头走人,他急忙又喊道:“小可自知当年对特使有些不敬,现在也不敢有别的奢望,只求特使大人公正裁决,不要挟怨报复才好。”
荣平头也不回:“本官做事,还用不着你来教!”
——
礼部贡院一片安静祥和,只是这祥和之中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怨念在浮动。荣平置身其中,仿若未觉,还十分殷勤给各位大人炒茶奉水,嘘寒问暖,表示一定会照顾好他们的身心,使他们处于最佳工作状态。
黄大人面上还在保持风度,心里却在冷笑:狡猾的小狐狸。
今天,阅卷结果终于出来了,到了激动人心的拆试卷时刻,黄大人拿笔的手微微颤抖——他主考官当了也不止一次了,今年却是最心累的。就在这时,荣平面带微笑走到他的面前。
“黄大人,下官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
噩梦中的一幕出现!
黄老头很想堵住荣平的嘴,但他不能,于是他就听荣平道:“如今天下九州,我皇辖下四十府,人口不同,民俗不同,名教宣扬力度也不同,将天下所有士子用同一个标准来考量,看似公正,其实不公,否则也不会出现往年那种某个州府百人中举,有些州府却一个及第都没有的现象。难道那些州府就没有一个人才吗?显然是我们的录取方式有问题。”
黄大人震惊了:这是什么说法。
“因此我跟陛下这两日商量过后,打算采用另一种考录形式。把今年预备的三百个名额按照考生比例和当地人口状况,分配到不同州府。人才济济如京兆府,南府可以多分,名额分别有八一百,七十,其他地区酌情分配,极为偏远的朔方,越州也要有三到五个,不可使其挂零。这样使其心中有所盼,才能光大教化,逐渐移风易俗,实现诗书礼仪远播鄙远的伟大构想。此外,我注意到我们的科举考生中还有蛮人,夷人,外邦人,这些都要考虑进去,务必使其沐浴天恩……”
“你你你……”黄大人指着荣平气得手指乱抖:“胡闹,瞎胡闹!”
荣平摇头:“大人何必如此激动呢?您忘了当年科举,南方人九成及第北方庶几全灭的事情了?当时引起了多大震动,北方士子聚众哭庙。这么多年下来,每次公布录取大榜都状况百出,严重者斗殴闹事。今年这样,肯定不会有差池了。”
黄大人心在滴血。对你来讲当然不会有差池了。因为往年出结果后,大家有不满都一股脑冲着皇帝来,觉得皇帝失察。但现在把名额拆分到各个州府后,大家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扭头看自己身边的老乡。同窗现在都成对头了,内部就会先竞争一波,力量直接分散开了。毕竟陛下隆恩,不论出身地域都给你机会,那能不能抓住就看你本事了。
各大世家也一样,原本大家都是团结一致,尽可能瓜分名额的,但现在按州府划分,大家都觉得自己那片划少了,于是明明白白成了对头,他已经感觉到几位同撩看着彼此的眼神变得不友好起来。
“不行!科举取士,关乎国家命脉,岂容你个无知女子胡乱改制?”
荣平把尚方宝剑往他面前一举:“我看阁下乃耆老宿臣,办事办老了的,这些天处处恭敬,时时留心。您觉得我做的不对,那您可以教我,上来就骂我无知女子,您是对本官的性别有意见,还是对陛下的用人有意见?”
黄大人气得嘴唇发抖。你特么直接两顶大帽子扣下来了,我还说个屁。
他眼睛闭了又睁,忍了又忍,终于勉强维持语气的平稳,开口问道:“你贼心毒计,蛊惑圣心,在取士大事中胡作非为,我要到陛下那里去告你!”
“圣旨到,众位臣工接旨。”然而荣平却丝毫不惧,反而上前一步,“奉我皇口谕,如若黄大人执意不肯,可先回家休息,剩下所有大事交由郭大人处理。”
荣平对另一位年轻些的官员笑道:“郭大人,有劳您了。”
郭大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黄大人就地免职自己忽然升迁了。要说这黄大人啊,明明也不比自己强多少,却偏仗着自己门生多,总用鼻子看自己,还总比自己高一头。现在好了,下去了吧?幸福来的太突然啊,高兴都不知道怎么高兴了。他赶紧谢恩,随即吆喝着让大家动起来。
荣平看着立马恢复秩序的礼部,轻轻咋舌。女皇大人果然英明,一个男人不好那就再换一个,一个官员不听话,那就找个听话的。如果选他的冤家对头,效果还会加倍。
啧,真刺激。
黄大人看着这一幕,眼前一阵子发花,这次考试,他从命题开始就全程参与,监考,阅卷,这么辛苦的活都扛过来了,结果出结果的时候,果子被姓郭的伸手接了——那女皇犒劳主考官的时候,荣誉算谁的?张榜时候,举子们谢考官是谢谁?他前两天还兴致勃勃写了诗文,记录自己担任考官一事,还传扬出去,准备收录诗集里,但今天就被撸了。这老脸还要不要了。
黄大人又是气又是恨,然而场地中大家忙的团团转,竟然无人上来安慰安慰他,他拂袖而去,对着晚风,大骂两声:竖子,竖子!
这才算出了心头一团郁气,不至于吐出血来。
陈子良这几天焦急探听休息,一直在礼部外徘徊,见到黄大人出来,赶紧上前询问,结果刚露个头,就听到黄大人痛骂,顿时一脸莫名加委屈:我这好端端的,招你惹你了,你骂我做什么。
然而他不敢去跟黄大人对质,于是只好等到放大榜那天,跑到金榜底下,挤在人群里,找啊找,找啊找,找……
第105章 女国相10
(十)
张秀娥一早就装扮上了。按照她得到的信息, 丈夫会高中头名状元,那她就是状元夫人, 绝对不能丢了排场,所以穿上了新作的衣裳,仿照京城女子梳个高髻,画上了新样宫妆,对着镜子看了半天, 心里才略微有了点底气。
她这两年已经发现丈夫当了官,毕竟还是不一样,那叫一个谈笑有鸿儒, 往来无白丁, 那些官太太们也是一个个拿乔拿态,有模有样,矜贵的不得了,她有时候瞅着,还真是有点自惭形秽。所以痛下决心, 一定要改头换面, 当个有排面上档次的女人,配得上状元夫人,宰辅夫人这样的身份。
等到陈子良回来高高兴兴迎了上去:“相公, 你看,我这样如何,不会给你丢人吧”
话音刚落,陈子良就莽莽的撞了过来, 一伸手把她头上的花摘扔到了地上:“做什么的打扮的妖妖俏俏的”
张秀娥吓了一跳,困惑的道:“你这什么死样子,哭丧着一张脸,跟出门撞见抬棺材的了一样。哎,你该不会是没考上吧?”
陈子良仍旧一语不发,走进屋里,往床上一躺,把被子一盖。
张秀娥一身明媚的妆扮还未卸下整个人却已暗淡了:她明明记得丈夫考上了的呀,而且女皇还把他立成了寒门士子的表率。
怎么又出岔子了?
张秀娥想了半天,发现问题出在荣平身上,她比较一下石头记载与现实的区别,就发现陈子良考中状元当了宰辅时,陪在他身边的荣平,是荣平让她考上的。那他现在没考上——是荣平不让他考上?
张秀娥觉得自己想通了,立即一推陈子良:“快起来快起来,你要想想办法,鸣冤告状。我早上时候还听说隔壁镇的武举人及第了,你不是说他不如你吗?怎么他考上了你倒是没有考上,肯定有猫腻!你得去找机会啊,难道躺床上就能捡到官了吗?”
陈子良一听,呼啦一下掀开被子,他想起来了,他还真有巧宗儿。他已经听说了,荣平对这次科考的阅卷录取规制大加修改,全是冲着黄大人去的,荣平冒犯了黄大人,而他又受到了荣平的针对——他们两个有共同的敌人,那黄大人肯定会帮助自己呀。
况且黄大人原本就对自己赞誉有加,而且还曾是前朝宰辅,自己可以到他门下,做个幕僚,看看能不能在京城弄个一官半职。即便做不了官,也先有了落脚处,这样才能图谋下一次科考。听说黄大人那天从礼部回家后,就生病了,他刚好可以带上礼物前去探病。
陈子良立即行动起来。
黄大人果然接见了他。这个老大人原本保养极好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听了陈子良”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失败爱情故事和失败考场故事后,对他深表同情,同时送他一个机会,“我朝每年都会在乐游原上宴请新科及第的士子,到时候必然会吟诗作赋,或对治国□□发表见解,你可提前准备文章诗篇,到时候一展奇才,将众人压倒,那么陛下自然会发现你这个人才至于门路嘛,我会提前打点好,到时候,你只管去就是。”
陈子良喜不自禁。
黄大人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冷笑,此人志大才疏,却是个不错的棋子。用的好了,一本万利。
——
乐游原上杨柳如烟,繁华胜锦,新进登科的士子都作诗唱和,酬谢君王,女皇意兴豪迈,其豁达高远之姿,丝毫不逊色于先帝。荣平乖巧的跟在她身边,偶尔浅笑着抿掉一点酒,其他时候动都不带多动一下,即便走动,那步子的大小也控制的一模一样。
礼部的人见过她贡院中的轻狂高调姿态,如今再看她这副表现,十分不适应,纷纷疑惑,这小狮子又变成狮子狗儿了?
而几位年纪老练些的看着荣平,却目露赞叹:这个小女子真的不简单。女皇对她这次差事办的有多满意,看脸上丝毫不加掩饰的笑容就知道,但这荣平这么小小年纪,却能做到不居功,不自傲,该是年少轻狂一捧就飘的年纪却如此沉稳持重着实难得。
其实荣平心里明白,这次“嚣张”的作为,触犯了不少人的利益,现在是女皇占优,所以世家权贵没多讲什么,若是有一天,他们反弹,那女皇为了稳住他们,可能就要拿自己去送人头。
想到这里,荣平红润的小舌轻轻抵了抵腮帮。可能是死里逃生的记忆太深刻,她现在总是危机意识恨强烈,觉得自己随时会凉。
“平儿,来喝酒”
“谢陛下”
荣平恭恭敬敬手举过顶,捧过杯子,一饮而尽。
女皇看着她微微眯了眯眼,忽然伸手戳她一指头:“傻呆呆的,想什么呢。”
荣平忙道:“陛下,我在想人生苦短,生命脆弱……”
“啧”女皇伸手抬起她下巴:“年纪轻轻的,伤春悲秋,笑一个?”
荣平:嘿。
宴会必然要有诗,新科士子们奉命写诗,这会儿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完成,荣平便接过他们的试卷呈交给女皇,女皇看过后,又交给荣平和其他几位老大人看,被评为最佳者可以获得她奖励的玉如意。
大家正认真品读,评选,人群中却忽然传来铿锵有力的琵琶声,仿佛惊风过雨,引人观望。众人扭头一看,是一个青衫湛然,相貌不凡的青年,他在大家的注视下,缓缓走上前来,低头拜倒:“陛下,在下乃青州举子陈子良,躬逢盛事,特献诗文以拜,不知陛下可否应允?”
女皇心情正好,便道:“有何不可。”
太监一路小跑下去,把陈子良手中的作品拿了过来,同样参与品鉴。
“如何?”
“果然乃锦绣文章”
新科进士三百人,此刻大家都还没认全,看到陈子良还以为是哪个同年,于是少不得来欣赏夸赞一番。
“可以可以,兄台笔墨功夫不在鄙人之下呀。”
说话的人是这次科考的状元公,他为人比较谦逊,这几日已经说了好几遍:“哎呀,不在鄙人之下”
陈子良却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当即在中央跪下,向女皇慷慨陈词:“陛下,臣之文采实在不弱于在场诸公,您刚才看到了,我的文章完全可以与新科进士同等参赛,连一甲头名都赞赏不已。臣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今年科举不幸落地,但忠贞报国之心,日月可鉴,还望陛下给臣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