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跨出殿外, 门前正是一片白雪皑皑。放眼望去,纯白之色压于琉璃瓦上,尽显贞洁之姿。纵使已心烦数日, 甫一望见这片冬日风光,皇帝的心也渐渐静了下来。
还是往年好。这等美景,便该去后宫坐坐,看年轻宫妃在梅树下打闹。
“去御花园看看吧。”皇帝负手,对身后的宫侍说道,“虽不知有没有什么花,但兴许是能看到不错的人的。”
苗公公为皇帝拢了拢黑羽的大氅,笑道:“御花园中有几支新梅,如今刚长了花苞,正是俏丽的时候。”
皇帝闻言,难得地笑了起来:“刚出花苞,有什么看头?一园幽梅齐齐同绽,那才叫赏心悦目。”
李淳道:“所谓‘冰骨清寒瘦一枝。玉人初上木兰时’。一枝瘦梅,也未有什么不好的。”
皇帝听了,点点头,淡淡道:“嗯,也是有理。这句诗朕听过,有那么几分意思。”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下了玉阶,向着御花园行去,身后宫娥持香炉玉钩,长长一列,浩浩荡荡,甚是热闹。皇帝慢行几步,不免又想起烦心之事,叹道:“虽已派军前往近北,可终究不知洪致庭到底欲如何,络儿又身在何处。”
李淳低声安抚道:“父皇不必烦忧,您有龙相护佑,理应事事化吉。至于太子,谋逆不孝之徒,迟早为天道所诛。”
皇帝听他言辞,眉间颇有些不快。就算如今流言纷纷,他也不想尽信。只是李络始终没有书信递回解释,难免叫他犹豫再三。
若是无心谋反,那缘何连一封书信都无?莫非,是连人带马被扣下了不成?
皇帝正在心中踌躇,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惊呼,有宫人脚步踉跄相撞,又有宫女惊声尖叫。旋即,便是一声“陛下小心!”
皇帝愕然,重重转身,但见一名太监手现寒光,直直朝自己刺来。
“报效太子殿下,在所不辞!”
这太监如此大吼一声,将泛着银光的刀刃刺向了天子,于众目睽睽之下行刺。
“有刺客!”
“保护陛下!”
“陛下小心!”
喧闹的喊声,于一时杂七杂八地涌起。原本井然有序的宫人,顷刻间乱做了一团,如失了头领的鱼群,无头苍蝇似地乱转着。
皇帝僵立片刻,喉头动了动,欲躲开可年迈的身子却不大听使唤,只得寄希望于那些护卫。余光瞥见侍卫们已涌了上来,心底燃起一二分希望。
下一刻,皇帝便听见“噗嗤”一声响,原是李淳横在了他面前,将刺客的匕首以身躯挡住。
“淳…淳儿!”皇帝大愕。
“父皇,您无事吧?”李淳的手臂挨了一刀,血色顿时从衣袖上浸出,染红一片。他咬牙捂住手臂,怒道,“来人,还不速速捉拿太子派来的刺客!”
护卫们一拥而上,朝着握有匕首的太监涌去。大抵是见得刺杀无望,这太监反手便将匕首抹向喉间,决然一划。
飞血乱飙,染红了大理石的台砖。在宫女的尖叫声里,这刺客已重重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再无声息。
侍卫大步上前,翻过了刺客的尸体,伸手探了探脉息,报道:“大殿下,这刺客已死。”果不其然,刺客双眼虽圆睁,但面色青紫,浑身血迹,早不可能有生迹。
皇帝太阳穴突突狂跳,心有余悸地盯着刺客的尸体;好半晌后,才勉强静了心。
“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光天化日,皇宫之中,竟敢行刺于君王!这是何等大胆,何等谋逆之行!
怒意涌上来,令皇帝心肺俱焚。他颤着手指,指向倒在地上的刺客尸身,哆嗦道:“查,去查!到底是何人如此大胆,如此手段通天!”
宫女之中有二三晕厥者,却也有几个胆大的。其中之一虽裙角沾血,却仍怯怯说道:“这…似乎是大殿下所携的宫人。”
皇帝微愣,望向了李淳。
李淳皱眉,捂住了臂上的伤口,露出痛苦的神色来:“什…什么?!竟然是我的侍从…”
皇帝原本的疑心,在瞧见李淳袖管上大片的血红后,便些微地消散了。他抚了下狂跳不止的太阳穴,低声沙哑道:“先叫太医来,给淳儿处理伤势。”
刺客当前,李淳却不管不顾地挺身而出,丝毫不惧性命安危。恐怕,行刺之事与他无关。反倒是李络……
皇帝的表情略略扭曲起来。
李络到底还是在记恨着他吗?!
“严查此事,叫侍卫来。”皇帝的声音一片冷寒,“朕要回书房去。”那封废太子的旨意,早该印上玉玺了!
李淳见状,微微一躬。
恰在此时,一名宫人匆匆穿过落雪的小径,向着皇帝而来。乍瞧见地上的尸体,宫人僵立了片刻,面泛菜色,很快又打起精神,通传道:“陛…陛下,福昌殿下与齐家小公子求见。”
皇帝想也不想,便道:“让他们滚回去。”
有胆大妄为之人于宫中刺杀君王,这等大事,叫皇帝无心再顾其他,只一心想找出到底是何人在背后指使,竟敢在皇宫之中如此肆意妄为。
“可是…”宫人露出为难的神色,望向了不远处。
但听得福昌公主的娇惯之声尖厉传来:“滚!你个臭阉人,算什么东西,也敢拦着本公主?今日我就是要去见父皇,你挡什么道!把他给我拉开!”
一片喧嚣之音,叫皇帝皱了皱眉。
福昌虽一向骄纵跋扈,但在自己跟前还是有些分寸的。怎么今日如此暴躁,连面子都不顾了?
虽说恰逢了刺杀,但皇帝还是负手上前,遥遥道:“福昌,闹什么!回岐阳宫去,不得出来!”
不远处,福昌公主正蛮狠地用脚踹着一个跪地求饶的太监,行事之凶狠,竟毫无一国公主的模样。闻言,她仰起头,对着玉台之上的皇帝朗声道:“父皇,儿臣有事要禀报!事关东宫太子,还请父皇听儿臣一言!”
她此言说的极为大声,传于玉台长阶之间,竟隐隐有回声响起。
一名太监悉知皇帝恰逢刺杀,如今心情欠佳,人也在怒头上,便低声对福昌公主劝道:“福昌殿下,您改日再来吧。这头发生了点事,陛下正在发火呢。”
“能发生什么事?”福昌公主险些翻个白眼,“本公主要说的事,可比旁的乱七八糟的要重要多了!”
“殿下……”太监咳了咳,目光偷瞥玉台之上的皇帝,对福昌小声道,“有人行刺陛下。”
福昌公主的面色一愣。
刺杀……?
这可当真是天大的事情了。
“这…”纵是福昌,也不由惊诧不止,张了张嘴。但想到自己今日要禀报之事,她很快回过了神,提着裙摆,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尖声道,“父皇!儿臣知道是谁密谋行刺!”
她虽这么说,皇帝却并不信,道:“胡闹什么?滚回去!”
李淳亦然皱眉,劝道:“妹妹,你就不要掺和这事了。母后令你在岐阳宫静养,你何必给自己添麻烦?”
太医已到了,正在为李淳查看伤势。他撩起袖管,手臂上的伤口皮肉外翻,十分可怖,但却并不致命。
福昌公主急喘了几口,口中呵出一片白气。她看看皇帝,再看看李淳,想说话又有些犹豫。就在此时,她听闻身后传来了齐知扬的声音:“殿下,您忘了知扬所说之言吗?”
福昌公主茫然地回过了头,却看到齐知扬冠玉似的面容正定定地对着她,那双眼如含墨羽,满是专注。
自打与齐知扬相识,对方便从未这般认真地看着她。此刻,福昌公主的心底有微微的融化与暖意,只觉得一切都已值得了。
她已想好了,这辈子只嫁给齐家的小公子,绝不会为了哥哥,而嫁给那个年纪足够做她父亲的什么北将军洪致庭!
想到此处,再看一眼齐知扬年轻的面容,福昌公主忽而有了莫大的勇气。她深呼一口气,大声道:“父皇!您不要被蒙骗了!此事全是母后一手策划,李络…太子殿下是无辜的!”
第92章 揭发
“父皇!您不要被蒙骗了!此事全是母后一手策划, 李络…太子殿下是无辜的!”
福昌公主娇细的嗓音,回荡在殿宇之间, 层层回音跌落。
宫女太监, 尽数无言。
些微的寂静过后,李淳头一个反应过来, 他捂着袖管下的伤势, 满面怒容,斥道:“福昌,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此事与母后又有什么关系!虽不知你在发什么昏, 但太子之事,容不得你一介女流来掺和!”
李淳的暴喝, 让皇帝也略略回了神。皇帝也觉得福昌公主的话荒唐不已, 道:“福昌, 你在此地凑什么热闹?速速回岐阳宫去,莫要添乱。”
——福昌骄纵, 常有谎言。
便是她当众这么大喊, 兴许也只是她引起自己注意的荒谬手段罢了, 不可尽信。
罢了, 皇帝便甩一甩袖,对一旁的太监冷冷道:“呆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送公主回去休息。她是女子,不宜碰这些事情。”
眼看着皇帝对自己的话毫不相信,一副甩袖便要怫然离去的模样,福昌公主娇美的面孔显现出无与伦比的焦急来。
自打知道母后要将自己嫁给洪致庭后,她便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一想到自己年纪轻轻, 身为高贵的公主,却要下嫁给那等几近半百的野蛮武夫,她便暗暗觉得反胃作呕。
她一心恋慕齐知扬,从来只想嫁给如齐知扬这般的京城佳公子。
什么洪致庭,她根本瞧也瞧不上!
可母后偏偏为了扶持皇兄,宁愿舍弃了她,用她的亲事,去拉拢那好色放荡的洪致庭。
为此,她与皇后早已闹过不知几回。茶杯瓷器,全部尽碎;嘶哑哭闹,也都无用。起初皇后尚有怜惜之心,还会与她一并埋头呜呜哭泣,暗诉不易;后来,皇后便冷了心肠,让福昌公主仔细思量一番兄长的处境。
真是笑话!兄长的处境?她为什么要思量兄长的处境?!
兄长要做太子却不得,那是兄长自己窝囊废,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凭什么要牺牲她的一生,来成全哥哥的荣华富贵?!
可她的母后,眼里偏偏只能看到李淳这个儿子。她各种蛮闹全无成果,无奈之下,差点就认了命。恰在此时,齐知扬来信了。
他在信中说,皇帝对这桩婚事不会坐视不理。皇后虽与洪致庭达成协致,却是不敢将这件事摆到明面上说的。但凡皇帝听见了一点风声,那便是满盘皆输了。
这是福昌第一回 收到齐知扬的信。信上的字迹清瘦文雅,却又暗含铁画银钩,铮铮有力,正如齐家那位风骨温雅的小公子本人一般。
她痴痴地手执信件,在床榻上瑟缩许久,一时有些舍不得将信放开。虽反复将信件读了又读,可她也没下定决心按照齐知扬说的那样去做。
福昌虽骄纵,倒也明白若是将此事说出去了,那便是皇后与太子的死期。勾结洪致庭这等罪名,绝不可轻饶。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身为皇后的亲生女儿,也只会跟着皇后一起倒霉罢了。
就在她万念俱灰,打算放下齐知扬之时,对方却打着给贵妃请安的名号,亲自入宫,约她于梅林相见。一番细谈之后,福昌公主已全然改变了心意,此刻目光灼灼,直奔御前,亲口将自己的生母所谋划之案大声道出。
纵是皇帝毫无相信之色,叫两旁的太监上来拦她,她却没有退走之色,而是愈发上前了。
“父皇!!”她又大声地吼。
“殿下,您回去吧。”两旁的太监急匆匆地伸手拦她,苦心孤诣地劝道,“何必在今日来触碰陛下的霉头呢?有再大的事儿,也得改日来。”
福昌怒挣一下,狠狠推开了右侧的太监,大声道:“与洪致庭密谋造反之人,根本不是什么太子殿下,是母后!这一切,都是母后的阴谋!儿臣有证据!”
她已无退路。在御前喊出了这些话,便是已做好了准备,要与岐阳宫一刀两断,和母后与皇兄割断关系。
此后,她再也不是皇后的女儿,大殿下的妹妹。
齐知扬说了,他不过是畏惧这层身份。但凡她不再是皇后之女,齐家一定愿为他求娶她。
为了这句话,福昌愿意拼死一搏。
玉台之上,原本迟迟欲走的皇帝,终究是停下了步子。他侧身,冷冷道:“证据?你能有什么证据?”
皇帝的面色发冷,眼中寒意如刀。福昌公主不曾见过父亲这一面,一时有些胆怯,喉中吞了口唾沫。但很快,她打起精神来,惨白着面色道:“母后…母后为了拉拢洪致庭,决心将我许配给他。只要太子身死,我便要嫁给洪致庭为侧室。洪家的求娶之礼,早已到了我手里!”
说罢了,她胡乱地摸了摸袖口,掏出一封信并一支金钗,虚虚一递。
她握有信封的手指,在冬日的寒风里簌簌发抖。
婚事还未提至明面,洪致庭便已对她势在必得,特地修书一封寄来,说自己在北地要为公主修建殿宇。字里行间,洋洋得意,让福昌十分恶心。
他便是仗着自己是女子,只能依靠着母后、绝无跳出母后手心的可能,才敢如此肆意妄为、胆大行事。但洪致庭永远不会想到,齐知扬与她心心相印;除了岐阳宫,她还有别的归处。
“哦?”皇帝打量着她发抖的手,对苗公公道,“去,把公主的证物拿来。”
皇帝倒是还不大信,但一旁的李淳已开始发了慌。
“胡闹!”他身体一横,挡在了苗公公下玉台的阶梯上,怒斥道,“福昌,你休得胡言乱语!母后什么时候将你许给洪致庭了?你这是被齐知扬蛊惑了,开始胡说八道了!”罢了,转身对苗公公低吼,“苗公公,此事荒唐,还是作罢!”
李淳的阻拦,叫福昌公主越发气急败坏。
——要不是为了哥哥,母后怎会押上她一生的幸福,宁可毁了她,也要拉拢洪致庭?!
她本就是因为哥哥才被逼至如今的境地,哥哥竟然还好意思厚着脸皮,说这一切都是她的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