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在宋姑姑严苛的目光下,朱嫣迟迟地应了一声,亲手端了两盏小碗放到铺着红绒的锦桌上,对李络很不情愿地说道,“太子殿下,您先用,我给您夹菜。”
李络刚在铜盆里洗了手,闻言,看向朱嫣的目光竟有几缕古怪,仿佛是瞧见一个纨绔子弟转了性,为此诧异不已。
“这…倒也不必。”李络拿面巾拭去手上水珠,声音低缓,“一起坐下吃便是了。”
“那可不行。”朱嫣拿小银筷敲了下碗,那瓷碗发出嗡的一声响来,恰好为她铿锵的说话造了势,“您是太子殿下,是主人家,我当然得在旁边伺候你了,对不对?”
她虽不情愿,但也知道这是宫中的规矩,坏不得。既然宋姑姑在旁边盯着,那她就老实一点,狠狠地下了决心,安心地伺候这位太子殿下用饭。
李络闻言,皱眉,竟试探着问道:“我…今日可有说错了什么话?嫣儿你这是…不高兴了?”语气有些小心翼翼的。
朱嫣听了,差点气到。
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抛弃心中“吃亏”的不悦念头,像个宫女儿似地站在这里吃饭,不指望李络夸她一句奉献巨大、自我牺牲贤、良淑德,那好歹也要让李络露出赞许的目光来。谁知道,这人竟怀疑她是在借机发脾气?!
什么人呐!
“你吃不吃?”她不由哼了一声,“赶紧坐下,我给你夹菜。喜欢吃什么?我全给你放碗里。”
李络:……
他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将椅凳和碗碟都推向了朱嫣的方向,道:“太子妃先坐,请用餐。络来布菜。”
……
寂静。
守在一旁的宫婢,连同朱嫣身旁的宋姑姑,都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色。
堂堂太子,东宫之尊,竟然这般谦逊地让出了第一个上桌的位置,请太子妃坐下用餐,还说自己会为太子妃布菜……
这是何等有损体统、前无古人的事情!
宋姑姑倒吸一口冷气,连忙劝道:“太子殿下,此事不合规矩,万万不可这样做。您乃东宫最尊者,当为第一个用膳之人。太子妃娘娘为您布菜,也是理所应当……”
李络却不以为然,只扬了下手,道:“以后都这样吧。太子妃先坐就是,你们都记好了。”
宋姑姑差点没厥过去。
——这都是什么事呐!!
朱嫣眯了眯眼,倒是没客气,把那双银筷塞到李络手里,一屁股坐下了。
“上菜吧。”李络说罢,宫女们动了起来,一片脆瓷响,青盏银碟次第铺开。金枣鸡脯码作齐整的一叠,口蘑豆腐与蝴蝶肉胗白黄相衬,一罐鲥鱼枸杞泛着乳白香沫,令人食指大动。
太子卷起袖口,慢条斯理地端着小碗,舀起一勺鲜汤,先放至唇下淡吹一息,微转了下汤碗,才将其放至了朱嫣的面前。
“试试看烫不烫。”李络将勺子塞到了她的手中。
朱嫣试着舀了小半勺鱼塘,偎入口中。淡淡鲜香自唇齿间散开,馥郁之至。她不由眉开轻笑,道:“不烫,味道也好。李络,你也别干站着了,坐下来一起吃呀。”
他轻笑了一下,撩了袍摆,在她身侧坐下。东宫夫妇二人,竟再无谁为谁布菜的架势,两人并排一起上了桌。
朱嫣用筷子夹了一块细嫩的鱼肉,小声嘟囔道:“从前在岐阳宫时,福昌殿下的小厨房常煨一种鸭脯汤,鲜而不腻,最合冬春的时节。也不知道那个厨子如今在哪里伺候呢。”
“找人再去打听打听便是。”李络说。
两人一边闲谈,一边进膳,宋姑姑在旁看的眉心直跳,心里翻天覆地。
食不言,寝不语;太子在上,太子妃在下。这些可都是宫里的规矩,先前木芙姑姑千叮咛、万嘱咐的,可如今竟是一条都没有遵守。亏得太子妃娘娘出嫁前还辛苦学了那么久的规矩礼仪,竟是完全没派上用场!
宋姑姑的表情,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复杂。
李络偶尔瞥见她微微扭曲的眉,心底竟有好笑之意。
“你们都下去吧。”他挥手驱退了宫女,道,“你们在,嫣儿怕是会不习惯。等一会儿用膳罢了,再来收拾便是。”
于是,宋姑姑顶着一张复杂的脸出了门去。
///
午后至傍晚间,李络去了皇帝的书房商议国事。太子大婚,本该休沐三日;但皇帝近来精神不济,无暇应对诸多政务;李络思虑再三,还是舍弃了休憩的时辰,揽起了皇帝桌头的政务。
等他忙碌完毕,回到巍和宫时,已是夜色四合的时辰。
春日渐暖,但夜晚还是料峭微寒,人需披上雀羽长披御寒。巍和宫里悬着彩绸红灯,仍是大婚的喜气洋洋。他行至宫门前时,望至这阖宫的喜色,便不由止住了脚步,若有所思。
这宫门之后,便栖宿着他的结发妻子。二人拜堂成亲,喝了交杯之酒;日后,当风雨同舟,一生相随。
虽四下无人,李络却如瞧见了什么好笑之事,慢慢地笑了起来。
进了宫门,穿过转廊,内堂里传来宫女嘻嘻的笑声,不知是主仆几个在说什么,暖融融的烛火自窗纸上透出晕光来,碗口大的一片豆芽黄色,落在夜色里,叫人心底暖适的发痒。
他上了台阶,通传的宫女见了,忙行礼道:“太子殿下回来了。”
屋内宫女们的笑声戛然而止,朱嫣撩起帘子,从后堂探出身来。她刚洗漱沐浴过,头发湿漉漉的,沾着水珠,柔软面颊被热意熏的发红,显出一种春日似的娇艳来。“怎么才回来呢?”她埋怨道,“明明是新婚,却还往陛下的书房跑!”
李络卸下了披风,交予一旁的宫女,随即挥退了在旁服侍的宫人。
“我怕回来的早,你又要怪我,觉得我是特地提前回来欺负人。”他说着,话里有话。
“……”朱嫣的眉头跳了跳,面色微微发红,知道他在指什么。
夫妻之间嘛,左右逃不过那几件事,她倒是有心找回场子,可她在床上的力气不如李络,这又能怎么办呢?
顿了顿,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小声道:“要不然,我们今晚就…别做那事儿。就聊聊天,说说从前的事儿呗。柳先生那么惹人厌,能说的故事多了去了,讲上一晚上都不会厌。”
李络挑眉,问:“你怕了?”
“……怎么可能!”朱嫣当时面色就一恼。她绞紧了毛巾,怒道,“我怎么可能会怕你?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几时怕过你呢?”
“哦?”李络却一副不信的样子,“我觉得你是在怕我。”
“想得倒是美。”她咬咬牙,伸手拽住李络的衣领,往着珠帘后带,恼怒地磨着牙,“竟敢说我胆小?就算我胆小,那也是怕什么妖魔鬼怪,不可能会怕你!…你给我等着!”
李络慢笑了起来。
夜色溶溶,长烛不熄。
第98章 回门
三日之后, 东宫夫妇便从巍和宫回了长定宫。
依照京中习俗,大婚三日之后, 新婚燕侣当一道回门省亲。太子则不同旁人, 上下有别,本当是召朱氏族人入宫的;不过, 朱嫣小提了一句想回家中坐坐, 李络便抽出了时间来,特意陪她一道回家。
马车出了商华门后,辘辘过了几条大街, 向着城北去了。朱家高墙内外,还没卸掉前些天大婚的红绸与灯笼, 依旧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因早有宫人策马提前通传, 此刻, 朱敬观携着长子朱宏育及几个同宗叔弟一道候在门前。东宫的马车一停,朱敬观便迎了上来。
“恭迎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朱敬观弯腰行礼, 他身后的朱氏族人亦黑压压地作了揖。
车帘轻动, 李络自其间跨出, 踩着脚凳下了车, 伸手虚虚一扶:“岳父不必虚礼。”
这一声“岳父”,叫的朱敬观老脸一颤,胡子都抖了下。就算是女儿嫁给了太子,但君臣依旧有别;太子在上,朝臣在下,此乃常纲。太子殿下开口一句“岳父”, 真是叫人折了寿。
万氏陪在朱敬观身旁,偷眼望向那马车里。好一阵后,才瞧见朱嫣姗姗下了马车;她着一袭沉香色海棠花缎锦衣,袖挽霞色披帛;梳了妇人的高髻,饰以累金丝螺钿花盛,通身似绽着翎羽光仪。
万氏眼眶一热,心底登时一片慰意。
自小捧在手心的女儿,千娇万宠的,想着法子为她谋求最好的,甚至还将她送入了宫中;如今总算是熬出了头,云散天明了。
瞧瞧嫣儿这副风光万千的架势,过去吃的那些苦,都算不了什么。
朱嫣刚下马车站稳,抬眼瞧见母亲在,便兴冲冲地想凑到母亲跟前去。但不过是高兴了片刻,立时想起了如今的场合可不适合闲散地说话,只能端起架子来,陪侍在李络身旁。
但是,她的一双眼已经笑起来了,显见也是欢喜不已。
“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茶已经备下了,这里请。”朱敬观在前亲自引路,将东宫夫妇向着影壁后带去,“家父卧病,不可下床;又怕过了病气,因此便不曾前来相迎,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一群朱氏族人,簇簇拥拥地过了转廊,向着厅室内去了。身后是扛着东宫回礼的太监,涨红着脸将十数口红漆的桐木大箱向朱家的库房搬去。
花厅内备下了茶,上好的云山雾针,刚沏好便温吞浮上了清水面。梅花窗外,透着半缕春光,一枝桃弯弯绕绕地探入窗内,绽着嫩红花苞。
“太子殿下恩慈,竟屈尊亲至鄙府,实在是叫人感却之至。”坐在侧首的朱敬观,向着上座的李络遥遥敬茶,笑道,“别的不说,这一杯茶可代酒,且祝东宫琴瑟和鸣,早得贵子。”
顿一顿,朱敬观放低了姿态,有些踌躇道:“不知嫣…太子妃娘娘,在宫中如何?此话虽有些冒犯,不过,殿下一向宽仁,想来某尚不算逾越。”
朱嫣嫁入了东宫,那便是天家的人了,只能算小半个朱家人;且她是主,朱家众人为臣。就算朱敬观是她的父亲,也不可贸然以下犯上。这等询问之言,的确是颇为冒犯。
但依照朱敬观对李络的了解,李络想来不会因此感到介怀。他实在关切,忍不住就问出了口。
李络颔首,道:“孤瞧着,嫣儿似乎精神的很。”罢了,他转向坐在邻侧的朱嫣,问道,“不知嫣儿嫁入宫中后,可有何不适之处?在岳父这里说出来,也好叫孤记着,日后改了。”
朱嫣陡然被点名,心小小一跳。
什么叫“当着父亲的面把不适之处说出来”?这简直是威胁!看他这温和的话下面,仿佛就在说着“嫁给我,你敢有何不满?逃也逃不走了”!
她偷偷地撇了下嘴角,笑盈盈道:“承蒙父亲关切,女儿一切安好,太子殿下也对女儿颇为温厚关照。”
朱敬观放了心,舒了口气。
万氏眼巴巴地坐在一旁,不停地给朱嫣打眼色,大抵是想和女儿紧着些说母女之间的闺房心里话。朱嫣收到母亲急巴巴的眼色,便咳了咳,故作闲散姿态,道:“殿下,我与母亲有些话想说,可否失陪一阵?”
李络点头:“去吧。”
朱嫣很满意,站起身来,与万氏一道朝旁边的耳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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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说了几句话后,朱敬观瞥见探入窗中的那一枝桃花,便对李络道:“殿下,如今园中春色正好。既太子殿下来了,不妨赏脸看看园中的桃花。”
朱嫣不在,李络确实有些无心坐在此处,闻言便颔首应下:“也好。早听闻岳父家中的栽株别有秀丽风光,如今能得眼福,不失为一桩佳事。”
朱敬观抚着胡须哈哈笑起来,叮嘱身旁的小厮推门,自己则主动在李络身前带路,向着屋后的桃花云云之地走去。
主屋的窗后栽着偌大一片桃树,每逢春至,便绽出一片灼灼醺醺之色,满枝淡红深朱,甚为惹人怜惜。再兼之挼蓝之溪淙淙而过,更添几许清新之味。
“所谓‘小桃初上,新试罗衣’,岳父的桃确实极好。”李络负手站在桃树下,客气地如是说。
虽明知不过是场面话,但朱敬观心底还是有几分傲意。他本文臣,对桃花梅树颇为喜爱;家中的桃树能得太子如斯夸奖,日后有宾客造访时,便能拿这几株桃出来说事了。
“这几株桃树在嫣儿小时便已种下了。嫣儿幼时贪玩,曾不小心掰折过一支新枝;为此,还挨了她母亲的教训。”想起过去的往事,朱敬观摇摇头,有些怀念地笑起来,“一眨眼的功夫,膝下的娇娇女儿便已长大了,嫁作了人妇。”
“哦?”李络闻言,淡有诧异,“未料到嫣儿少时,竟是这种性子?”
“是啊,她小时候颇为贪玩,长大了才文静下来。”朱敬观说罢了,见一旁的仆从正在园中掌座沏茶,便对李络抱臂一揖,道,“太子殿下,臣去瞧瞧茶水煮的如何,还请太子殿下稍候。”
“去吧。”
朱敬观抽身离去后,李络漫不经心地将目光移到了那如云纷呈的桃枝上。娇小的花蕾初绽,迎风娇瑟,颇为可爱。也不知多年之前,少时的朱嫣是如何狠心对这桃花树下了摧花的辣手,狠心折断了新枝。
他正这般想着,忽听到一道女子的细细嗓音。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李络侧过身去,却见得桃枝之后,隐隐站着一名纤弱的少女身形;身着姜黄薄罗裙,整个人形如纤柳,不堪一折。她的面孔似乎有些熟悉,但李络见过的人太多,着实想不起这少女是谁了。
瞧她发髻素淡,没什么钗饰,大抵也是在这园中伺候的人吧。
“见过太子殿下。”见李络的目光投了过来,这少女连忙恭敬地行了礼,不卑不亢道,“冒昧打搅,还望太子殿下恕罪。自园中一别,已有数月;妙儿有一事闷在心中,盘桓难散,实在是想要说予太子殿下。因此今日不请自来,打搅了殿下,还望殿下勿要多怪。”
听这少女自称是“妙儿”,李络忽的就想起她是谁了——朱嫣的堂妹,本名似乎是叫朱妙。不过,她到底是几房的女儿,又是什么来头,他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