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晚从未认真记过他的名讳,平日唤也是唤他馋猴或是懒鬼,不然便是你啊你的,不止她,整个后院都是这般唤他的,大约只有耶律越不是如此,可耶律越不喜差事人,喜自己动手,很少唤他。
她空茫了片刻,这才问道:“有事?”
此处已是后院,少了许多闲杂人等,小厮左右张望了两眼,拽着她拽到了一处怪石后。
又四处张望了几眼,这才压低了嗓音说道:“姐姐,都这般时候了你还回来作甚?公主一肚子火气正愁没地儿发泄,你这一回来,岂不是自讨苦吃?”
余小晚木然地望着他,不过是寥寥一句提醒,此时此刻,却仿佛在她满载伤痛的心上轻轻刺下了一针。
那针眼极小,本只能细细泄出少许情绪,可伤痛太多太满!早已承载不住!
刹那间便冲毁针眼,汹涌决堤!
吧嗒吧嗒吧嗒!
眼泪面无表情地坠落,越坠越快,竟像是假的一般,汩汩而流。
“姐,姐姐?”
小厮吓了一跳,瞬间便是不知所措。
他张皇地抬起袖子想帮她擦一擦眼泪,可还未凑到跟前便停住了。
男女授受不亲,且忙碌了整个上午,袖子也不甚干净,手背倒是还算干净,可直接肤触,何止失礼,完全可算是轻薄了。
一时之间他也寻不到帕子什么的,只能干着急望着她。
“姐姐这是怎的了姐姐?可是将军欺负了你?”
余小晚微微摇了摇头,止不住的眼泪便也懒得再费神去止,任它随意滂沱,只水雾氤氲地望着眼前模糊不清的面容。
她的手有些抖,抖着抖着,便控制不住地按在了他的肩头。
“抱歉……”
这一声说不出的沙哑哽咽。
“什么?”小厮一脸茫然。
余小晚像是听不到般,只紧紧攥着他窄瘦的肩头,潸然泣着那同一句话。
“抱歉……抱歉……”
即便小厮根本不懂她在抱歉什么,可望着眼前这梨花带泪的面容,却也不由红了眼眶。
“好了姐姐,不哭了不哭了,赶紧回将军府吧,我听说婚期延迟了,可你也不能再来这公主府,快走吧。”
余小晚微微摇了摇头,按着他的肩哀哀地哭了好一会儿“抱歉”,这才勉强拉回些思绪,也不擦泪,先松开了他的膀子。
“你叫刘子?还是磊子?”
小厮一怔,“刘子。”
余小晚勾了勾唇,却丝毫看不出是笑,在那满脸泪水之下,更像是悲痛欲绝的哀泣。
“谢谢你,刘子,谢谢。”
最痛不过哀极无泪,能哭也是好的。
真的,谢谢。
刘子怔愣地望着她,见她谢过之后,再度朝着公主小院走去,心头一热,竟又追了上去。
“姐姐!别去!快回来!即便你是将军的未婚妻,可公主还是皇上妹妹呢!你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余小晚顿住脚,隔着重重水雾回头望向他,即便笑的比哭还难看,可还是浅浅勾起了唇角。
“刘子,谢谢,真的谢谢。”
“欸?姐姐?姐姐!”
刘子还在身后唤着,余小晚充耳不闻,施施然转过了拐角,朝着公主小院而去。
小院之中,寂静无声,并非无人,相反,所有近身丫鬟都候在外面,可各个噤若寒蝉,无一人敢轻易弄出半点响动。
公主厢房倒是热闹的紧,不时传出一声瓷器碎裂之声,也或者是香炉坠地之声,甚至是桌椅翻倒之声,隐约还有公主的咒骂声。
雍容高贵的敦贤公主也会这般撒泼骂人?
余小晚抽出丝帕擦掉眼泪,又了整了整衣襟鬓发,这才顶着所有人惊愕的视线缓步上了阁楼。
公主之怒没有人比这些丫鬟们更清楚,她们的视线随着她的靠近,渐渐转变,从惊愕,到茫然,再到……看着白痴一般。
是的,所有人都清楚,此番,公主绝不会轻饶了她,她这般自投罗网,不是白痴是什么?
哐当!
还未跨进厢房,迎面便砸过来一面明晃晃的铜镜!
丫鬟们赶紧躲开,铜镜飞出门框,砸在了扶栏边儿,落到地上,又弹跳了数下,这才止歇,暗黄的镜面反着明黄的光,斜斜地照在余小晚月白色的裙摆。
不等丫鬟们通传,余小晚径直迈步入了厢房,绕开满地狼藉,缓步到了敦贤公主近前。
敦贤公主气喘吁吁地立于房中,鬓发微乱,髻间的钗头凤也有些歪了,那冷艳的面容倒依然绝美,只是少了几分高贵,多了几分……阴毒。
她死死盯着她,凤眼眨也不眨。
“采!琴!你还敢来?!”
“是,公主,我是来给你送信的。”
余小晚回的很随意,什么尊称贱称,无所谓,想怎么说,怎么说。
她从袖中抽出那封遗书,径直递了过去。
采薇赶紧代公主接过那信,明明只有一步之遥,还是转手再递给公主。
敦贤公主冲她冷冷一笑,夺过那信,抽出瞧了瞧。
“呵!这是何意?”
余小晚不紧不慢道:“求公主赐死。”
“赐死?你遗书中分明说的是自尽,怎的来求我赐死?你以为你这般惺惺作态,我便会饶过你?你!做!梦!”
敦贤公主突然拽起一旁翻倒的矮椅,朝她狠狠砸来!
这般笨重物件,余小晚自然轻松躲开。
她弹了弹袖角,气定神闲道:“总之呢,我的意思已告知公主了。死呢,我自然是不会死,不过,假装跳个池,也或者上个吊,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届时全城百姓都会夸我忠肝义胆,将军也会更加疼宠于我,至于驸马爷……”
敦贤公主的脸色说不出的难看。
“你想说什么?!”
余小晚笑意不减,“我没想说什么,我只是在猜,驸马爷若得知我为了救他,苦苦求了将军整夜,他会如何呢?会不会……心有触动,再与我共续前缘?”
“你这贱婢!!!”
敦贤公主当即怒不可遏,上前便是一巴掌!
自然没能打到。
“你明知那死尸不是驸马,为何不早说?!为何自己偷着跑去找时晟,却不告诉本公主?!”
余小晚望着她钗斜襟歪,越发狼狈了几分的模样,冷嗤一声。
“公主?高贵端庄的皇亲贵胄?瞧瞧这泼妇骂街般的仪态,还真是端庄的紧呢!
你问我为何不告诉你?我倒还想问你,为何你的夫君你自己却认不出来?
还有,薛大人失踪,驸马爷也失踪,皇上那般睿智,难道一点也不曾怀疑死尸的身份吗?
皇上查明了真相却不告诉你,眼睁睁看着你哭天抹泪办丧事,待消息传扬的差不多了,这才让薛家人上门认尸,目的何在?
你不去问问你那皇帝哥哥,怎的倒在这儿质问起我来了?”
苍帝之心,余小晚懂,他的双生妹妹敦贤公主如何不懂?
苍帝是下定了决心要让耶律越死在西夷人手中,起码要让世人这般以为,自然是要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还有什么比‘驸马大丧临下葬前才发现竟是旁人’这种类似死而复生百姓最为津津乐道的消息传得更快?
待消息传得最如火如荼之际,再放出耶律越死于自己族人手中,苍帝想要的成效,便基本成了。
敦贤公主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了几分,踉跄了一下,靠在了采薇身上。
“时晟去找驸马了?”
“没错,去了四日了,今日刚得了消息,驸马爷已被成功解救,不日便会回转。”
顿了下,余小晚再度嗤笑了一声,煽风点火道:“话说回来,公主认不出驸马爷,难不成是还不曾与驸马爷洞房花烛?驸马爷肚腹处有颗十分明显的黑痣,公主竟不晓得吗?”
话音未落,敦贤公主立时瞪圆了凤眼。
“贱婢!来人!给我掌嘴!”
不等人过来,余小晚又轻蔑笑道:“我的公主啊,你可知驸马爷为何宁愿选我这婢子都看不上你吗?
你看我,年轻貌美,无需粉黛,即便病着也是这般细皮嫩肉惹人垂怜,若再娇娇弱弱地垂上两滴泪,床榻之上再有几分奇淫巧技,管他是驰骋沙场的大将军,还是手不释卷的驸马爷,还不都得拜倒在我的裙下?
可你呢?
三十余岁马上便四十的黄脸老妪,整日里被这些个下人们吹捧着,还当真以为自个儿美若天仙天下男人都趋之若鹜?
那些追着捧你的,哪个是真的看中你苍意如本尊?不过是看中你身后的荣宠罢了。”
说罢,她推开阻拦她的采青,又向前跨了一步,啧啧出声,越发的变本加厉。
“啧啧啧,你看看你,人老珠黄,脾气又差,还整日端着架子,床榻之上想来也是乏善可陈,除了会弹那破琴,吟上两句酸腐诗词,还会什么?你这般无趣老妪,驸马爷是有多瞎,才会看上你?莫说比我,就是比起前院那些个四等小丫鬟,你都是比不过的!”
余小晚这般一连串的口出狂言,在场诸人无不瞠目结舌!
她她她,她不会是疯了吧?
这,这这,这分明就是故意激怒公主!
这般肆意妄为,她还要不要命了?
莫说她还没进这将军府的大门,即便她真嫁进了将军府,这般以下犯上,侮辱皇帝胞妹,也是躲不过一个死字的!
“你!贱婢!贱婢!!!”
敦贤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却偏生教养在身从未习得几句骂人脏话,这会子在气头上,更是半句都想不起来,只会反复重复那一句“贱婢”。
“快!把她给我按住,掌嘴!掌嘴!!!”
丫鬟们不敢再迟疑,上前七手八脚便按住了她,可不待采薇掌嘴,余小晚已冷笑出声。
“呦!采薇妹妹,你当真要掌我的嘴吗?我的本事你可是最清楚的,你就不怕我家将军回来,直接一斧子下去,让你死无全尸下辈子都投不得胎吗?”
这一番话当真是吓住了采薇,她迟疑了,余小晚趁机又望向了敦贤公主。
逆着门外通亮的日光,她嫣嫣一笑,美目流光,端得是漂亮,再加那弱柳扶风之姿,当真是病如西子,格外的惹人垂怜。
“我横竖是要嫁给将军的,将军龙精虎猛,比之驸马爷可畅快的多,我便也不跟你争了。看在你这么乖乖听话,跟皇上求旨封了我公主,让我能正大光明地做了将军夫人的份上,我倒还能教你几招榻上巧计,让驸马爷也能对你生起几分兴致,你只要……”
“贱人!闭嘴!!”
什么榻上巧计?
她堂堂公主,何时竟要沦落到以色侍人的地步?
她可是大苍第一公主!不是青楼千人骑万人枕的下贱|妓子!
敦贤公主气得咬牙切齿,浑身哆嗦,也不吩咐丫鬟,亲自上阵,劈头盖脸便是一阵耳光!
啪!啪!啪!
这一通好打,余小晚那脸直接便肿了半边。
打罢收手,挨打的没什么反应,打人的敦贤公主倒是累得呼呼直喘。
余小晚没觉得气,倒有些觉得好笑。
她啐了口血唾沫,胳膊反剪着,身也被压着,不方便她演绎她的愤懑,只得酝酿了一下情绪,陡然抬眸,杏眼圆睁,怒目而视!
“你敢打我?你这老虔婆居然敢打我?!我可是堂堂将军夫人!待将军回来,你就死定了!还有驸马爷,只消我勾一勾手指,哄他一哄,他什么都会听我的,你就守一辈子活寡去吧!你个白送都没人要的臭婆娘!”
“你说什么?!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敦贤公主怒不可遏,再度上手,撕踢踹打,抓挠扯拽,一通下来,又是累得气喘吁吁,可再观余小晚,虽鬓乱脸肿,却半点反应没有,别说惨叫求饶,唇角甚至还带着几分挑衅的笑意。
“还真是仪态万千的敦贤公主,这一番泼妇作为,真该让驸马爷瞧瞧。”
“嘴硬是吧?”
敦贤公主冷笑一声,左右张望了一圈,随手捡起块碎瓷片掂在手中。
“年轻貌美,细皮嫩肉是吗?”
话音未落。
咻!
瓷片带风而过,狠狠划在了余小晚的脸上!
识海中的伤害承受值,立时跳动了几下。
咻咻咻!
接着又是第二道,第三道,第……
“你个贱人!贱人!贱人!!!”
敦贤公主当真是气疯了,拽着余小晚的发髻,捏着瓷片癫狂的挥划着,猩红的鲜血不时溅在她的手背、脸侧,染满了她疯狂的凤眼!
不过眨眼之间,余小晚脸上已斑斑驳驳,划下了十数道!
“公,公主!”
采薇颤着声音唤了她一声,其余诸人全都吓傻了,只会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出。
敦贤公主又划了数道,这才住手。
再看余小晚的脸,皮肉外翻,鲜血猩红,满脸的纵横交错,别说花容月貌,简直恶鬼一般!
“呵呵!哈哈哈!”
敦贤公主握着碎瓷片,疯癫大笑,手上腕上到处都是蜿蜒的血迹,刚换上的堇色宫装也沾染了猩红,艳得惊人。
她抖着身子笑了半晌,终于心满意足,歪头凑到余小晚近前,红唇斜勾,说不出的阴毒。
“我倒要看看,你这般模样,时晟还会不会对你百依百顺!来人,送她回将军府!”
余小晚使劲挤了下眼,痛倒是不痛,可整张脸都麻了,也不是很舒服,尤其是血不断涌到她的眼角,有些遮挡视线。
都到了这般地步,余小晚自然不可能走。
她冷嗤一声,咋着舌尖摇着头,半点惧意皆无,只有满满的嘲讽。
“公主当真以为我是靠着这张脸迷惑的将军?我这般姿色,不说当日的上官锦,就是比之茯苓都差了许多,将军阅尽千帆,为何独独看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