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若是如此便...实在是感激不尽!”虽然彼此之间有一层亲缘关系,做到这个程度并不奇怪,本来他们这些人之间就是你帮我我帮你的。但对方能够主动提起,还说的这样干脆、肯定,颜产自然是非常感谢的。
说完了此事,两人又说了些别的琐碎事。朋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一样,道:“我仿佛记得贤侄尚未娶亲罢?”
颜产也是叹道:“确实如此...那孩子少时就有异人说过,不宜早娶,没想到竟拖到了如今。”
“得早作打算啊...”朋友如此道,然后就笑了:“只可惜,我家女儿、侄女竟没有适龄的,若要从旁支中寻,又配不上贤侄,不然我们两家还能结亲呢!”
“此事实为可惜。”颜产能说什么呢,也只能这样说了。
朋友见他似乎真的很为这件事忧虑的样子,便宽慰他道:“此事也无须如此担忧,贤侄本就是男子,不比女子花期短暂...再者说了,贤侄何等品貌风度?他那一辈中,我从未见过胜过他的...配何等女子都配的!”
说到这里,朋友仿佛是玩笑一样道:“就算是那位不夜翁主,也是一样!”
只是玩笑之后很快又道:“那位不夜翁主啊...真要说起来确实不是一般人物,本来也是何等惊才绝羡之辈也能配。只不过如今众人皆知天子之意,恐怕再也无人敢娶了——就算有人敢娶,天子又怎会看着?”
第300章 东门之杨(9)
“不可!这绝不可!”颜产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说了出来,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颜产绝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这一辈子不说事事顺心如意, 但至少是没甚波澜的就过来了。他就如同许多和他差不多的家族的子弟一样,出生、成长、读书、娶亲、生子,没有任何意外, 他也不见得喜欢那些意外。
要说他这一生里有什么是值得骄傲的,只有两件!一件就是他家的门楣,复圣颜回的后人, 只要儒家繁盛一天, 他家就可以享受祖宗的余泽一日!他深为此骄傲, 同时也会更高地要求自己、要求子子孙孙,不要为这个门楣抹黑。
另一件就是他养了个好儿子...虽然当着面的时候他很少夸奖自己唯一的嫡子, 但在内心里,他一直是为这个儿子自豪的!别说是琅玡郡, 就是寻遍整个齐地, 和颜异一般大的同辈,也绝找不出一个如他一样出众的!
他从未怀疑过, 颜异能在他之后撑起整个颜氏,让颜氏一族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对这个儿子寄予的厚望是如何形容也不嫌多的...这种深深的期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自己虽然没有光耀颜氏的门楣, 但生出一个这样的儿子,也算是不愧对祖宗了。
他是这样想的。
但是颜产没有想到,就在一切都往期待的方向发展的时候,会有这样的变故——一切看起来都很好, 不出意外, 就是这一两年, 颜异要么成为郡守、诸侯国相这样的地方两千石,要么就去长安做千石官...这是自己前几日刚刚拜访过的那位朋友走了一辈子才走到的位置!
他不怀疑自己嫡子的才学,加之今上有革新进取之意,对人才十分重视,特别是有才学的年轻人,最是容易被提拔...这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了!
未来颜异能够走到那一步?三公九卿也不是奢望!
而一直让自己有些烦恼的嫡子婚事,如今也看到眉目了...虽说让颜异自己决定这件事总显得有些不大妥当,但考虑到这个儿子一向有主意,且知道分寸规矩,他也就不在这件事上为难了。
总之,如果有一个合适的儿媳,又何必介意是家中安排,还是自己喜欢的呢!后者或许还好些,也不用担心夫妻不谐了。
颜产没有想到就在他等着给儿子提亲的时候,颜异说出的竟然是那位姑娘...这、这可真是晴天霹雳!
“别人皆可,唯独此女不行!”颜产疾言厉色。
之前颜异称呼那女子做‘阿嫣’,他和颜夫人确实不知道。毕竟陈嫣再有名,外人知道的也是‘不夜翁主’这种称呼,至于一位贵女隐秘的闺名,哪能随便传扬!
颜异等到颜产训斥一通,才平静道:“儿已与阿嫣立下约定。”
颜产冷笑:“何样约定?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尔等小儿女自行定下?这与出奔何异!奔者为妾,你倒是去问问,人家不夜翁主是否愿意与你为妾!”
“父亲!”一向内敛平和的颜异罕见地厉声...这句话说的实在太过。于他,无论说什么都可以,做父母的有这个资格,但是阿嫣是不同的...父亲如此轻辱陈嫣,让颜异有一种极度的难堪。
“怎么,你等小儿女做得...为父还说不得了?”颜产也知道自己那话相当不尊重,有些事情事实虽然如此,说出来也会显得过分。然而,让现在这种状态的颜产认错那是不可能的。他被颜异忽然带出来的消息给刺激到了,情急之下自然不会仔细考虑自己说了什么。
他只是本能地去找最严厉的话,想要让颜异打消原本的念头,回归到‘正轨’上来。
这就像是吵架的亲人、爱人,这种时候再亲密也会口不择言,只会寻找最能伤害到对方的话,以此压倒对方,并且为此感到快意。
这个时候一边被这番变故惊的一时不知说什么的颜夫人拉了拉丈夫的衣袖,道:“怎么忽然就这般了...异儿不过是与不夜翁主...虽说有些不合规矩,可如今世情,委实不算什么。你骂骂孩子也就罢了,何必说成这样?”
颜夫人可能是三人中唯一不知道情况的了,颜产自己知道内情,但以为颜异不知道。颜异知道,同样以为颜产不知道...颜夫人是真的不知道。
她原本还为有这么个‘未来儿媳’高兴呢!虽然未来儿媳的身份过高,有压她一头的嫌疑。但话说回来了,家里儿子要是有娶公主的机会,绝大多数母亲应该都是愿意的吧!不愿意的那种,估计是本身就很厉害,而且很抗拒娶公主的坏处。
不过就汉代来说,娶公主并没有什么坏处(有些朝代的驸马是不允许参与朝政的,当了驸马就默认这辈子当米虫了)。再者说了,陈嫣也不是什么公主。
虽然颜夫人一直觉得颜异哪里都好,将来光耀门楣是必然的,但如果娶这么个儿媳能让儿子未来更有保障,少奋斗二三十年,她自然也不会拒绝。
所以她才实在不懂丈夫怎么突然这么大的反应...真要说介意儿子在外私定终身,那应该早就表现出来了才是,现在这个时候才生气,也不像啊!
听妻子这样说,颜产心中余怒未消,甩开袖子,冷声道:“不算什么?这话也就是现在说说罢了!这孽障恐怕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我知你的意思,觉得‘不夜翁主’乃是一等一的贵女,不能更好罢?”
颜夫人有些局促地拧了拧帕子,她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是看丈夫如今这样的表现也知道不能这样说。
她只能温声道:“此事、此事到底如何,大人说清楚再责备异儿才是,如今这般劈头盖脸就骂他,又有什么用呢...让妾来说,不夜翁主确实不错。若说夫君担心那不夜翁主‘齐大非偶’...这却是不用了,异儿这般,哪家贵女配不上?”
颜产也没有指望妻子能说什么,但听她这样说,还是一下怒火中烧起来,当即道:“你当我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还‘齐大非偶’?”
他都气笑了,转头看向儿子,指着他道:“你这好儿子这年一再推拒婚事,这个不成,那个不许,就算是你送去的婢女之流也是碰也不碰...如今看来,倒不是他端方严谨,只不过是眼光高而已!”
“眼光实在是高。”颜产又是冷笑,“怎么能不高呢!好东西人人都喜欢,那可是当今陛下都爱的,不怪他能喜欢!”
原本已经低头跪在父亲面前的颜异猛然抬起头来...他没想到父亲知道此事...那么为什么这样反对也知道原因了。
“夫君此言是什么意思...”颜夫人喃喃道,她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也不怪她,无论是‘不夜翁主’,还是‘当今陛下’,这都离她,一个琅玡郡大家族宗妇的生活太远了。她知道这些人,但要将这些人和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总是不能那么顺畅。
“什么意思?”颜产不去管妻子,只是转头看向颜异,这个时候总算平静了一些,轻声道:“你知是什么意思么?”
他始终以为颜异是不知道这件事的,毕竟他很难想象有一个在知道一切的情况下还会去和皇帝抢女人。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一向知道分寸、规矩守礼不见半分逾矩之处的嫡子!
“当今陛下爱慕不夜翁主...为父并不知道为何不夜翁主为何会与你相交,但你得知道,你不能这样做。”大概是觉得颜异此前也什么都不知道,算起来也很无辜,颜产的语气变得平和了很多,甚至有些颜异小时候谆谆教诲的意思。
颜产觉得自己的话已经说的足够明显了,天子喜欢不夜翁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夜翁主会和你小子定下婚姻约定...但是,不夜翁主可以发昏,你却不能够。人家不夜翁主如此为之,最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天子总不能将先帝托付他照顾的从女弟打杀了。
但是你小子就完全不一样了,天子若打算动手,小命搭上又有什么奇怪的!
所以别一错再错了!
然而颜产看向这个过去一向被他引以为豪的儿子,却发现他目光直视着自己,不躲不避,也没有多少痛苦和意外。
颜异缓缓地向颜产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很轻,但却是坚定又清楚的。
“父亲,此事万望成全。”
“成全?”颜产似乎一时之间没有明白儿子这样说的意思,跟着重复了一句。重复完了才明白其中的意思!他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颜异,失声道:“你知不知你在做什么!?你这孽障该不会魔障了吧!”
齐地的巫术崇拜也就比楚地稍微弱一点儿,虽然儒门子弟都会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身处其中又怎么可能真的没有影响!颜产在那一刻是真的觉得很荒谬,荒谬到他会想到是不是有人给颜异施了巫术!
颜异近乎平静地看着父亲暴怒,等到父亲发泄完毕了,才道:“儿与阿嫣已经约定...”
“这等约定有何用!”极端愤怒之下,颜产拿起一旁一个物件,也没有看清楚是什么,就直接朝颜异扔去。颜异也是不躲不避...原来是一个瓷杯,如今瓷器在一些贵族人家也非常流行了。
这么个硬物直接砸在了颜异的额头,几乎是立刻的,头发里就流出一缕鲜血。然而颜异依旧是原本的平静样子,抬头看着颜产。
“万望父亲成全!”
这个时候颜夫人已经彻底惊住了,直到颜异被砸破了头才扑了上去,一边拿帕子给颜异捂住额头,一边回头看向丈夫,哀声道:“夫君有话就好好与异儿说才是,如今喊打喊杀又有何用?异儿陡然间得知此事,焉能一时半刻就转变心意?...夫君又不是不知异儿的性子!”
说着,眼泪掉下来:“妾一生只有异儿与萍儿两个,如今这般,异儿有个好歹,这是在剜妾的心头肉啊!”
萍儿就是颜萍,是颜异的妹妹,如今已经出嫁几年了。当初生她的时候颜夫人伤了身体,后面就再不能生了。
夫妻多年,虽然没有过多热烈的感情,却也是和和顺顺过来了,自有一种相濡以沫的亲情在。心里知道颜异这个嫡子是老妻唯一的寄托,一下颜产也心软了。
闭了几下眼睛,这才看向儿子,板着脸道:“不管你是如何想的,这门婚事是不成的...你如今初闻此事,心中转不过也就罢了!回自己院子呆着,这几日在家读书就是了——你母亲会趁着今冬好生相看本郡合适的女郎,你等着成亲就是了。”
母亲在替自己擦额头上的血的时候,颜异依旧是眼睛也没有眨一下。等到颜产把话说完,才认真道:“不是初闻。”
“不是初闻...此事阿嫣已与儿说过了...”
颜产觉得的这辈子的意外都比不上今天一天遇到的多!听了颜异这话,又是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等到反应过来,首先就是天旋地转,要不是扶住了旁边一扇屏风,几乎就要站不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