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想自己是什么下场。事情一旦做了出来,便总有叫人发现的时候。
思索几日,宋承和来了此处。
平湖县跟南都比起来地下天上,沈兰织甘愿窝在这儿,若说他没有野心宋承和觉不相信。三年前他抓了沈兰织的表妹,林娇娇。
少年人的感情纯粹,不撞南墙不回头。宋承和饶有兴致地看着沈兰织不远千里跑过来他这里求情。金银悉数奉上。
宋承和已经不缺钱了,一口回绝,该让他来为自己做事情。
沈兰织这样的商人最会权衡利弊,为了林娇娇甘愿做他的走狗。宋承和将林娇娇养在自己的宅子里,每每放他进来都觉得有意思。
林娇娇不喜欢这个沈兰织,却愿意为他对其虚与委蛇。
宋承和不近女色,林娇娇要的孩子也不知是谁的狗种,那日喝多了酒,随意指了个侍卫去,一夜被翻红浪。
第三日沈兰织与她情意绵绵,宋承和这厮觉得沈兰织可真可怜。
但他越可怜,宋承和便想将他利用到一文不值的地步。
人要犯贱,那也是活该。
……
“大公子既然吩咐了,我便尽力而为之。”沈兰织无奈一笑,绿光抖落在他那身湛蓝的衣袍上,一路过来晰白的脸上流了好些汗,面有薄红。
“只是我表妹怀有身孕,我想这回做完了能去看看她。我底下的药铺里有好些滋补的药材,女人生孩子是一件大事,身子亏损的厉害,我既不能陪着她,这些东西要亲手送过去。”
沈兰织拿帕子擦了擦汗,姿态恭敬。
宋承和便温和笑道:“我怎会拘着你不让你去看自己的女人跟孩子?”
“这件事到底看你如何,若是快,大抵能陪着她。我弟弟这个人,倒也是个聪明人。你要多加小心。”他叮嘱道,而后将那张空白告身收回。
做官之靠山,不外乎财与势。
沈兰织不缺钱,可势也叫他拿捏住了。
沈家这一代就他一个读书苗子,本是能顺顺利利往上爬,谁知道宋承和这拦路虎如此狠心不留情面。
从酒楼出来后沈兰织去了一家药铺。
匾额上写着三个字——回春堂。
他好笑,心里暗自想,宁寻善毒,向来是杀人多救人少。便是救回来了也有再次杀了的例子。他怎么好意思叫回春堂?
干脆叫长生殿好了。
药铺跟旁的家也无甚区别,里面充溢着淡淡的药香味儿,几个学徒在称捡药材,也不见一个客人。
“跟你家少爷说,平湖县沈兰织有事相托。”他从袖囊中取出一锭金,“这是路费。”
看到钱,这才有个学徒抬头,他收了起来,赶客:“知道了,少爷马上回来,你若是取两定,保准他明儿就来了。”
沈兰织摇头笑了笑,依他言,让随从加了一锭。
“照你们这般,我若是再加一锭他会今儿就到吗?”他开玩笑道。
学徒:“你不若试一试。”
沈兰织不缺这些钱,使了个眼色随从替他加了一锭,三锭金子光泽喜人。
“沈老板慷慨大方。”
几个学徒相视一笑,一人一锭抓在手中才朝药铺后面大喊:“少爷有人找你!”
沈兰织:“……”
宁寻出来时衣袍干干净净,怀里抱着一只小奶犬。小奶犬是黑背四眼,脖子上戴着金项圈。
他秀气的眉一挑,看到沈兰织这个人后淡淡点头,便算是打招呼了。
坐在看诊的桌前,宁寻问道:“来找我做什么?”
沈兰织握拳虚咳了几声,空气里的光尘细碎围簇着他,他摆了摆手,周边人便知趣地退了下去。独独那只四眼小黑狗冲他直叫。
宁寻从袖子里抓了一根牛肉干喂他,而后就任这狗跟肉干较劲。
“这回找你,是想毒一个人。”他抬眼问道。
沈兰织压低声音,把宋景和的底细托出来.
宁寻哦了声,末了轻轻笑了笑,灵秀的姿容如雪化开。他说:“这个人我还认识的。”
“你的朋友?”
他这就摇摇头了:“我怎会有朋友?”
“我那些朋友,抢着要为我试毒,这不就一个个没了吗?交朋友谈何容易。”
沈兰织心里嘲笑他,面上还是谦恭的姿态,问道:“这单子可接?”
“我一个做大夫的,此举未免伤天害理,滥杀无辜。”
宁寻揉揉狗头,不再多说一字。
沈兰织取下自己腰间的宝玉推送至他面前:“这是见面礼,出自红门寺的蓝田玉,雕工极佳,便是送到宫里也是一件珍宝。便先送给宁大夫赏玩。”
宁寻摸过去,手感温润,是鱼戏莲的样式。缀了茶黛色的流苏。
“是个逗狗的好玩意儿。”他点头,“我便先收下了。”
沈兰织也不大恼,早就知晓他这嘴上功夫,如今心里平静,一件身外之物,无甚可惜的。
走出去,他瞧着外面灿烂阳光,心头微微一动,表妹肚子里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如今是六月十一,孩子若是出生了,无论男女,全都叫一一好了。
他定会疼爱之如珍宝。
……
那边药铺里,宁寻眯了眯眼,外面的日光在西斜,已经照到他脚下了。怀里的小奶狗啃不了肉干正用四肢扒拉他。
宁寻摇摇头,将那玉收好随手把狗丢给他的学徒。
“这狗该杀了,脏了我的衣裳。”
第42章
宋景和第二日随沈兰织一道,在平湖县游玩了一圈。
城外一条白龙河, 连着贯通南北的大运河, 码头上的工人远看如一群蚂蚁,分工有序地装卸货物。
两人从那儿路过, 周边的客栈酒馆绝大多数也是沈家经营,午间时候便在那儿吃了顿饭。
沈兰织偷偷打量他, 只觉宋景和是个自律规矩的君子。
而自己一面与他谈笑风生,心里却在想如何将这个人弄死, 实在小人。
大抵见惯了卑鄙之人, 沈兰织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了。食不知味, 他估摸着留他七天便是宋三少爷的死期。
在心头为他默哀了一会儿,沈兰织提议去城外的别院玩一玩。
“那也是我买的。陈家原本是平湖县的大户, 人死后那些家产倒卖,我来此觉得风光不错, 原想买了以后能够带着表妹一起住上一段时间, 是以都买了回来。也不大贵。”沈兰织摊开扇子扇了扇风。
宋景和本不欲再出城了, 可他提到了陈家, 宋三少爷忍不住想去看看。
别院在灵璧山下,院门高深, 屋檐下种了一排的六月雪,枝叶扶疏。落地的方格门上糊了新纸。几盆木绣球置在门前,雪球滚滚,一只猫儿从中冒出头来。是只小橘猫,一看到沈兰织便伸了个拦腰跑过来。
“这儿翻新过了罢。”宋景和道, 他袖着手,站定在一个小亭子面前。这亭子叫岁然亭。
他那位舅舅不知几岁写的东西,丑的格外别致。
沈兰织抱着猫,领他参观,低头没注意,只道:“这后院连着灵璧山,还有一口温泉。要是冬天来,可以泡一泡。”
“你说翻新的话,倒不曾,只是请了几个花匠来莳弄这儿的花草。”
沈兰织揉着猫肚,继续道:“这后面还有西番莲、蜀葵、茉莉、洛阳花这类的。前院看着清幽,不过穿过这道门,里面又别有洞天。设计精巧,照顾起来要多费心些。不必翻新了,旧也有旧的韵味。”
宋景和问:“你从谁哪儿买的?”
他略微一思索,道:“自然是个姓陈的,是独子,可惜入赘了。”
宋三少爷微诧,回想起长公主身边的陈岁然,而后释然,反正跟入赘也没什么区别了。
卖了这儿,说明他定是回来过。
可他又走了,宋景和思及此处,冷笑了一声。
……
这日傍晚归来,十安跟宋景和在花厅吃饭,沈兰织倦了,早早的卧倒在床。宋景和去看望他,折了他院里的几枝花儿送过去。
那房间宽敞明亮,沈兰织解了发,有几分女气,靠在迎枕上撸猫。
“今儿天热,走了太多路,竟就没胃口了,晚间喝几口汤便算了。宋兄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自小被母亲当作女孩儿养,连身子都不好,如今是真恨。”沈兰织失落道。
宋景和难得安慰他:“多谢你今日带我去了那么多地方,你好好的休息,明日不必陪我了。你这儿生意这么多,正事要紧。我不过来游学,得沈兄盛情款待,心里受宠若惊。如今我无权无势又无才,能有你这样的朋友,三生有幸。”
他笑着坐在沈兰织一边,拍了拍他的手背:“这花开得好,来时折了,插在瓶里定能叫眼前一新。”
“双儿,还不插上。”沈兰织即刻吩咐他的婢女,很是热情。
“我还带了这么一盒酥,你晚些时候饿了要垫垫肚子。”宋景和自嘲道,“我这样干净的人,只能借花献佛,不过你府里这酥味道确实好,婢女说是沈兄最喜的一种。我便放在这里了。”
沈兰织点点头,手里的猫儿打了个滚,他咳了几声让丫鬟端水来。
“这可真是累着了,不知是不是出了汗,吹了冷风的缘故。”他弱弱一笑。
宋景和见状再关切一番才离开此处。
客房里十安等他吃饭,这一日她出门买了些针线回来。带了一袋栗子,夜间无事准备留着。宋景和不吃那一桌子佳肴,一个人在窗边吃她的栗子,问话他也不大,似是消沉。
他时而锁着眉,十安只轻轻瞥过一眼顿时有那么些明白了。
一盏茶后,她敲着碗沿,宋景和方才抬起头。
“怎么了?”
十安好奇:“你不吃饭吗?”
宋景和淡淡看了她一眼,吃的嘴上泛油光,碗里见底,想必是吃饱了。半晌他才低声道:“我以后不想吃这些饭菜。”
十安不解,问了句为什么。
宋景和有他的想法。
从前沈兰织在他面前热情过头。他折几枝花过去,这人都迫不及待要插在花瓶里。可他带的酥是他喜欢的,沈兰织碰也不碰,不合他平日里的形象。
宋三少爷是谨慎性子的人,只一想,便觉得这里头想必有蹊跷。他并未告知十安,一则饭菜总要有人吃,二则,宋景和希望是自己多疑了。
他回绝道:“不合胃口。”
十安却笑出声,这要是不合他胃口那就是见了鬼。
她觉得宋三少爷这人有时候矫情又惹人厌,总是喜欢抢她的东西。生气了要憋着,憋不住了就冲她火,折磨她。
忆及过往心酸,十安眼里有一丝恼意。而后秀气的眉紧蹙后缓缓松开,莹白的面上笑意全收了。她放下手里的筷子,侧身清了清嗓子。
“你十七八岁了,晚上不吃肯定饿,那一袋栗子怎么够。你吃一点,也给我留一点好不好?”她跟他商量道。
屋外的夕光落在她的青丝上,眉眼像水墨精绘上的,逆着光,眼神瞧不大清。
可宋景和心里藏着事情,便一口回绝她,道:“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何必客气。”
秋水眸里有那么一闪而过的不屑。而隽秀的眉眼中含着无辜之意,人前光风霁月,人后谁知如此。
他支着脑袋,长长舒一口气,故意斜靠在了椅子上,熟练地剥壳吃她的糖炒栗子。
仿佛这般才会快乐。
十安被他这话气到了,瞪圆了眼睛想骂他。可跟着他好几年,熟知宋景和这个人。若是只骂他那一两句委实伤不到他。而若是要骂他母亲,他那火气就跟小炮弹似的,常人受不了。
十安扪心自问,她在宋三少爷心目中仿佛也没有多少地位,不由生出一些委屈了,也没了胃口。
低垂的细眉,她把米饭用筷子扒拉松软后扣在了面前的青菜上。
夏日炎热,她那身衣裳是春装,今儿出门买了身新的。宋景和从前给她的一百多两只花了一两。
开销都记在了她的小本子上。
撤了饭,她沐浴之后换上衣裳,招呼也没打就从小院走出去。宋景和只打量一眼,冷冷收回视线,低头翻过一页手里的书。
十安生气了。
他自然看得出来,但不巧,宋景和今日从陈家别院出来后心情便一落千丈,到底没有去找十安。主仆之间,合该有那么一条线才是。
听说当年的陈家,是被老仆点了一把火,一夜之间几乎都没了。
……
换了新衣的十安从后门出去,门子收了她一点钱,干脆利落地把后门打开。十安笑着道了声谢。
长街人一入夜更多了,不比白日的那般燥热,她漫无目的。人来来往往总要撞那么几回。若是男人就叫她十分不自在,若是女人,偶尔也不自在。偏偏那也嫌弃的眼神避无可避。
十安垂头贴着路牙走。
如今这个世道,仿佛长得好看撞了人就是矫情了、夜间逛街就是存心要勾引男人了。同样都是女人,却是对同性最刻薄。
其实若是心无邪念,何必将那些龌龊强加在旁人身上,分明是自欺欺人。
大的夜市摩肩擦踵,十安灰溜溜去了小的夜市,一面为了自己的新衣裳,一面看中了宽敞的路。
她这衣裳面料柔软,虽没什么花纹,剪裁却甚合她这身形。听到将近一两的价格,十安咬一咬牙买了下来。
空气里仍有些闷热。这还不是最热的时候,十安擦了把汗,去找她白日找到的那间铺子。好不容易凭着记忆找到,门却是关的。
她那颗心彻底掉到肚子里,一动也不动,稳稳地被莫大的失落压得动弹不得。
十安平时也没什么爱好,无非是糖炒栗子跟绢花。
乡下庄子里的大火不但烧光了她攒下来的绢花顺带着把她的积蓄烧的一干二净。绢花这戴的是身外之物,可以抛弃了,但吃下去的栗子就是身内之物,偶尔可以一试。
十安哀怨地望了一眼,重重一叹,转身想吃碗面。
今夜的月亮是毛月亮,大抵明天要下雨。她贴着路边走,那巷子里黑漆漆一片,途径巷口,十安吓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