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竟是一夜好眠。
她谁也没梦上。
第二日外面结冰,豆豆出门就摔了一跤。十安穿好衣服见状给了他一颗糖。她换上他娘的衣裳,袖口短了些,露出来的腕上有一只白玉细镯子,往上是缠了几圈的香檀木的小念珠。衬的肤色皙白胜雪。
她把袖子往下扯了扯,正在煮粥的豆豆娘看见了,呦了声,抬眼道:“这袖口短了,我去找找有没有长一点的。你个高儿一点,实在不行我就去隔壁找找。隔壁是个北方嫁过来的,高高个儿,肯定有长袖子的衣裳。”
十安道了声麻烦,道谢一回去给她帮忙。切菜速度是极快,纤细的手指从她说的缸里捞了一把腌菜上来,切过之后锅里翻炒一阵,倒了点近来腌制的咸肉跟之前晒干的小干笋。
豆豆娘暗中看着,啧啧叹几声:“我看你细皮嫩肉的,没想到也会烧菜,跟个你来时还担心灶房里烟火气重熏了你。”
瞄到她手上的细镯子,更羡慕。
十安哈哈笑了几声:“我以前跟着旁人学过,天天都要去切炒,这些时日旷的多,手养的才好一些。”
“你手上那个镯子可小心了,别磕坏了。”
十安闻言,低头将其撸到上面 。这念珠并细镯子都是宁寻自己从外挖草药回城时途径几个卖首饰的铺子挑挑拣拣买的。
听说是穿的脏袍子进去,挑了半天选了个最贵最清简的样式,多少钱也未说。出来时看到对门一副对联深入人心,便去挑了根据说由高僧开过光的小念珠回来。
是他喜欢,晚间吃饭才送给她。
彼时十安已经把他给自己的玉卖了。回想起来实在是惭愧。
吃过饭,十安也有了长点的衣裳换,正好这家里头背着一些土特产要上城里卖掉,她使了几文钱一起搭上去城里的牛车。
车上的无非都是一个村的男女老幼进城赶集的,遇见小孩子她就发一颗糖。车上男人问她是那儿的,这下要往哪儿去,老一点女人的就问有没有婚约。跟着的小孩子可怜巴巴问她还有没有糖,这一路也算充实。
亏得十安将自己昨夜编的说辞在心里复念好几回牢牢记住,这才说的滴水不漏。
入了城,逢上十五赶集,一路热闹。她跟这一家告了别,自己叩着斗笠走在大街上。十安找了当铺,竟得了一百两,心里讶然。
原以为只是好看,这些东西必然给狠狠压了价,居然还值这么多。她懊恼地拍了几下自己的脸,人群里兜兜转转,十安又见那一户人家,聊了会儿天。
他们说:“你一个姑娘家的,要是没有想好去哪里,就现在城里租个房子住下吧。”
十安找了个小马扎跟豆豆一块儿坐在边上,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闻言竟也仔细想了一回。
这地方不是什么大地方,她走了一圈,大半光景没了也未曾找到一家回春堂。宁寻大抵是不会来找她的,他家必然非富即贵,自己攀不上。
就说那点头饰值那么高的价,宁寻送她一盒,想必不缺那点钱。可他若执意找,焉知旁人会不会杀了她,丢给他自己的尸体。
十安一想这血.腥.场面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生下来不容易,活着就更不容易了。十安托着脸长叹一声。
豆豆问:“你叹什么气?长得这么好看,还有钱财傍身,活着不该很开心吗?”
十安看他小,就开玩笑道:“活的开心又好多法子。为什么长得好看有钱就该开心了?这些身外之物,焉知哪一日就没了?我现在愁,我要过年呀,我过年难道就一个人吗?”
被他娘听见了,一边给人称货一边笑:“人多热闹,你干脆跟我们一块儿过好多了。”
十安笑了几声,点点头。
这日后来就去了牙行,豆豆娘说她一个姑娘住想必不安全,还要买几个奴仆或者雇几个人一块才好。
这千挑万选下来十安就跟一个叫红叶的签了雇佣文书。
为什么不签卖身的,一路上豆豆娘就在问,她自己觉得可惜,一路道:“这卖身的放心,你雇佣一个小丫头害的客客气气待着。甩脸子了还不能打她,哪有当丫鬟奴仆的好,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十安没什么声音,她身后跟着的红叶确实瘦巴巴的,听说十四岁了,竟跟十二岁的豆豆一般大小。
十安找的屋子在城东一个叫琉璃巷的,半旧不新老宅,若非是主家欠债急于脱手,也不至于就要价八十两。里面家具一应齐全,十安捡了个大漏,当晚就自己亲自出门买了一篮子菜,后面跟着的红叶提了两位新鲜鲤鱼。
十安回头笑着说:“你还想吃什么?”
她挑了一块水豆腐:“过年的时候,我们家就吃个。我吃了这个,我就尽心尽力给十安干事情。”
一脸真诚,不过表情木木,这冬天原本穿的衣裳还是单层的,十安见她过的这般委实太差了,担心没带回去就要冻死,抽了空去绣庄买了两身衣裳给她换。
那时候豆豆娘咋舌,拾掇她别给红叶发这个月工钱了。
十安却拍拍红叶的肩:“她总得活着才能给我干事,你都看见了,她这样子不吃饱了穿暖了怎么办?”
傍晚她回自己的新家,莫名有种梦幻之感。
红叶见她站在堂心不说话,嗫嚅着嘴,小声问她:“是不是我今天花的钱太多了?”
就听噗通一声,她跪下来,膝盖撞在地上,十安皱眉,看她这傻样要把人拽起来:“花钱多咱们就多赚钱,你花的这些钱都是该花的。没什么。”
红叶摇摇头:“我知道姑娘不跟我签卖身文书是不想我继续贱下去,你放心,我今后就把你当主子。”
十安看她认真的样子,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被宋三少爷领回家的情景,鼻子一酸,旧时情景历历在目。
那时候宋景和好像说:“你只消对我无二心,日后我是什么样的日子,你便是什么样的日子。咱们荣辱一体,除了我再没有旁人能欺负你。”
她终是叹了叹,把红叶扶好了。
“好好过日子才是。”
晚间吃的是鱼锅子,切了一只大鱼头,上头洒了蜀地来的一些辣椒,本地的酸菜也切了进去。水豆腐滑嫩,红叶吃着吃着就哭了,十安隔着氤氲的热气,安慰她:“好吃都吃傻了?”
“没有。我从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她一抽一抽的,十安咳了声,道:“吃完了咱们就商量商量干什么赚钱,赚钱了咱们天天吃好吃的,把你吃成小肥猪。”
雪落纷纷,彼时城外进了些人,似乎是北地来的商人。
马车华贵,探出来的一只手如玉雕琢,骨肉匀称,雪化了的凉意传来,随后一把泥金折扇把挡风帘子撩开些许。
“南边的雪似乎比北边还冷。”
作者: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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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沈兰织从这儿走,大抵也是为了入城躲一躲风雪。
天上彤云密布, 进城后不久又有一人进城, 后随侍三人,戴着风帽, 穿着厚实的袄子,瞧着几分臃肿。
夜里街上的路都结冰, 天坏出来人少,这边十安揣着袖子窝在屋里面烤火。自己面前摆着自己全部家当, 房子八十两, 剩余的二十两采购一些必要的, 如今只十五两。要过年什么东西都要开始涨价了。
红叶搓了搓手,两个人相顾无言, 十安道:“我们不能坐吃山空。想想法子干什么营生最好。”
于是这一想就想了大半宿。
第二日十安跟红叶上街闲逛,从城东的小平坦寺一直看到城西的溪云寺, 不得不说, 城虽小, 庙却多。
一夜过去, 这些寺庙的顶上俱是落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檐下铜铃随风飘响,早间梵歌阵阵, 午间钟楼敲钟,十安擦了擦头上的薄汗,跟红叶坐在小摊子边上和热豆浆。
午间城东似乎是出了大事,一群人作鸟兽状散去,路边上不明所以如十安这样的路人纷纷好奇起来。
就听得跑来的人喘气大呼:“那儿好像是杀人了。”
“这制服住了吗当街杀人?”
“岂不是, 手起刀落,明晃晃的吓人极了。在曹县令治下竟还有这样的事情,我这这辈子也算是长见识了!快跑,要过来了!”
听人这么一说,十安跟红叶都不安起来。大抵是大家都要回避,一时之间这条道上就格外的拥挤。
“快快快!回避!”话音未落,就有一群人冲了过来,珍珠滚落了一地。十安往后缩,背贴着墙心有余悸。
“这……”
瞧见那些配在腰边的刀,十安恍惚中想起了当初跟宋景和在陈家冲周围那个谷地里撞见的那些人来。都配着同样的刀。
依稀还记得公主府三个字。
她倒吸了口凉气,转过身不敢看,心里头想这些人怎么会在这里呢?
红叶跟她后来去寺里烧了一炷香,说起来稍稍安稳些许。十安跟红叶挑了根贵的 ,大抵是想破财消灾。
庙里的小师傅见状让她去边上找他师叔算上一卦。彼时十安不怎么相信,可是这卦是免费算的,她看了一眼,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到底还是过去了。
签筒里有九十九支签,所谓心诚则灵。
十安晃签筒前捧着细细地祈祷了一回,不求大富大贵,小富即可。
结果这第一签是:必先苦其志。
“这句签文出自《孟子》,施主这里乃是中签,因今日诸事不宜,若在平日可算上签,意思是:若要成就一件事情,无论何人皆要苦心志,这方有完成之日。姻缘上亦是如此。两姓之间,近去离合,先苦心志。情感方浓,善果可能。”
他双手合十,十安弯了弯腰,听罢心里苦笑。
她连姓都没了,何来姻缘之说。不过今日诸事不宜,想必是有些道理的。方才上香,香点了几次,都叫外面风吹了,好不容易,这香灰却掉落在手上,烫的她下意识一缩。若非是红叶抓的稳,想必还是要灭掉。
走前小平坦寺还送一枚平安福,十安挎着菜篮子出来,那肉身宝殿里从明黄垂地幔帐里出来个人影。
远远地就听红叶说:“平日里来我也不见这寺里还送平安福的,往日要两文钱买。”
十安笑了笑:“我给你也买了,大概今日他们主持有想法,或者是知客小师傅吃了我的糖,故意的。”
人影走远了,沈兰织轻轻一笑,虚指着老和尚道:“说的有些意思。真的还是假的?”
老和尚:“自然是假的。”
沈兰织:“出家人不打诳语。这样的小姑娘你何苦去骗她。”
老和尚闻言便问:“那我该说些什么?”
沈兰织扯了扯嘴角,忽低下头,摸着自己袖摆上的血迹。寺庙里照理说不该见血光,可沈兰织这般也无人说他。
“你要说,这是下下之签。明日就要见到血光之灾了。”
语音未落,从大殿后出来个人,挺着肚子娇娇气气伸手,看样子便知是个近七个月的孕妇了。她近来吃喝皆好,从前虽是好看,如今下巴肉多了两层,一双眼睛不必往日灵动。原是被宋承和藏在了这里。
叫沈兰织好找。
意外之喜大抵就是十安了。
他抚着自己的泥金折扇,半晌微微笑着朝林娇娇道:“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林娇娇是个有眼力见的,宋承和好久不曾看她,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如今沈兰织既然被她传出去的书信引来了,想必自己就不必再在这个小县城里过上一辈子了。
她打的好算盘。今日还特意叫伺候她的丫鬟为自己盘了个好看的发髻,发间的玉笄是沈兰织在她十五岁那年送予的。
淡施粉黛,这般模样若在沈兰织知晓真相前,肯定是要把她当祖宗给供起来的。只不过可惜了。
沈兰织:“如今才来接你,是我不好。”
林娇娇掩笑,扑到他怀里:“你来接我就好了,你不知道,你不在时宋大少爷对我多不好。这身衣裳还是去年的旧样式。她将我抛下不管后,这日子就一日过的不如一日了,幸好你来了。咱们的孩子也要出生了。”
他顺势将她拥住。只不过从老和尚那儿看去,格外伪善,他不屑地闭上眼睛。
今日是真的诸事不宜。
晚间的时候沈兰织走在街上去巡查自己的铺子。白日里城里出的事情他一清二楚。无非就是长公主派人来清算这儿宋承和的余孽。
他在这儿攒的钱财尽数被收走。
沈兰织自己是个聪明人,早早向长公主投了诚,送礼二百万两,当时在北都见过他同窗一面。彼时一群人闹哄哄的,宋景和却对他爱理不理。
喝了一点酒,沈兰织开始放肆些许,也是是因为没了宋承和的束缚。他对宋景和不及从前那样的客气热情。
沈兰织说:“你如今是公主身边的新贵,许多人要来巴结你。连科举都不必了。我听公主说,等明年你做成几桩大事,就让皇上赐你进士及第的牌匾,想必到时候就要称呼你宋大人了。”
筷子敲着碗沿,大家在唱歌,宋景和冷冷一笑:“大家各凭本事,你阴阳怪气的做什么?你有本事你便去考科举。到时候做官了,我称你为沈大人。”
沈兰织笑了笑,微微俯身向他作了揖:“我提前叫您一声。咱们是多年的老相识,何必弄得这么僵?”
“不敢当。”
“你有何不敢当?孤身一人投身到长公主这里,不理会旁人对你的议论,你有本事治今年盛夏江淮的水,你还敢陷害长兄。这样子的本事,小弟羡慕的紧。”沈兰织微笑。
宋景和回头,不知道看什么,总觉得无事,便低头开始擦拭自己的短刀。从前人前风姿绰约的少年如今倒是有些许的沉默来,激怒不得他沈兰织本是想作罢。
可侍女给他倒酒时,他忽道:“我其实当初在棠城见过你的丫鬟。当时被大水冲的跟水鬼似的,见到我就跑,好像我要吃了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