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寻半阖着凤眸挥了挥袖,俊朗的面上阴沉至极,若非是顾及有个折腾不起的十安,两个人当下又要打起来。
这唯余的理智最终还是被他一张嘴弄散了。
宋景和说:“鸿胪寺卿的女儿听说淑雅贤良,在京是才女,才高于貌。在下曾有幸见过一面。你百般不情愿地推迟婚事,北都里的人都说着宁大公子眼高于顶,看不上她平庸的样貌。我原以为宁寻你淡泊无求,可你对上十安就恨不得生根在此,在下也有几分相信了。”
他俯身,看着十安的睡颜,一字一句轻声道:“她被我喂了药,生的果然好看一些,到处招蜂引蝶,我嫉妒的很。”
说罢转身定定瞧着宁寻:“她不爱伺候有妻妾的男人,我也不愿留觊觎别人丫鬟的男人过夜。这如今夜深,宁大夫该避嫌了。”
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眼神不善。
宁寻怒极而笑,本是想要动他的,只不过那时凑巧了,十安皱眉,断续咳出一口血来,盖着的被褥染红,宋景和忙过去看她醒了没有。
十安眼皮沉,睁不开眼来,方才只听得耳畔在嗡嗡地响。胸口闷的几乎无法呼吸,一双手捧着了她的脸,似还有人用帕子温柔擦拭她嘴角的血。
她模模糊糊中痛的哼了几声。
“她这是……”宋景和重重敛眉,方才的笑意散去,不得不扭头问他身后的宁寻。
宁寻不愿耽误,将他拨开,自己先探她的脉,仍旧虚弱的异常。若真要打个比方,大抵就是风一吹那就散了。
沉默良久,他问宋景和:“她这是如何受的伤?”
宋景和竟是全然不知,长公主送来的人,他今日才是看头一遭。若是宁寻不来,他恐怕最后见便是替她收尸的时候了。
说来惭愧,这时没了脾气,大约是在愧疚,手撑着头。
宁寻约莫知晓他是一问三不知,冷笑:“你心中果然只有功名利禄,十安与你无用,你何必强行挽留?”
宋景和默然不语,他心里有什么,自己自然最清楚。摸到十安的手腕,这些日子消瘦的快,摸到的手感如皮包骨头。
上面的念珠松了,而早先戴着的细玉镯子早就摔碎了。再往前,他系上去的红绳子也没了。
指腹磨蹭过,他鬓上的碎发落下来,遮住长眉,侧颜格外的安静。轮廓线条柔和,与他少年时期比起来,如今不差多少,不过浑身的刺磨了些许,如今从里到外仿佛都温温润润。
“十安这是摔了之后留下的伤,腿也断了,头摔成这样,还能有一口气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宁寻淡淡道,视线里十安睁不开眼,那般平静躺在床上,他生出些许伤感。
“谁让她这般我一概不知。我今日格外内疚,若是当时从宁家出来,我带着她,这般就不会落得这样。”
他叹了一声,脑子里开始想药方,出门前闷气不消,转身还是将床前的宋景和一脚踹翻。
“你将她看好,她若是死在你这儿,你往后日子可得仔细了。”宁寻威胁。
身后的门不久合上,青绿幔帐滤过的烛光更显温柔,宋景和跪在地上眨了几下眼睛。如今跟从前比,忽觉得黄粱一梦。
十安躺在他面前,外面他也种了几株白梅。
只不过她好像要死了。
从江水中侥幸上岸后,当初的那一种绝望席卷而来,他舅舅说,这人这一辈子不知要同多少人做个告别。十几二十年后便好了。
他眼眶微微发红,莫名想起小时候的十安来。
宋景和出生在英国公府,那里的记忆如今回想起来没有半点印象。每年去一次都仿佛是去打秋风的穷亲戚。
说起来他一个人跟十安在庄子上过了三年,十四岁正是怨天尤人的时候,把十安捡回去丢到热水里洗刷了干净。
她身子瘦瘦弱弱,洗干净穿好衣裳站在他面前委实像是快要被打死的小鸡仔。
宋三少爷给她饭吃,一开始十安吃饭狼吞虎咽,被他骂过,抬眼是可怜兮兮的。他便也没再说什么,结果差点噎死了。第一回 给他洗衣服人翻到水里衣服都飘走了。他大中午从村里的私塾回来吃饭,找到人后拿了根竹竿把她捞回来。
十安像只小水鬼,他把人提回去剪了头上枯黄的头发,十安半个月都没敢提桶到村边的小河边上去。
……
宋景和捂着脸,背靠着床围,这一瞬间恍惚忆起了当初在陈家冲带十安出来的样子,早知道留在那里就是了。
视野里有些许模糊,他摸了摸十安的脸,苍白又如同白瓷,看着像假的。她后来重新长出来的长发乌黑如墨,这些日子东北西走,没有打理,头上缠了几圈纱布。
他抿着嘴,鸦青的眼睫微微一颤,喊了十安几声,她自己在那里痛哼,仿佛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这屋里似乎愈发冷,宋三少爷喉咙里再就说不出话来。
宁寻端着药回来,外面居然又开始下雪,他来不及抖落肩上的细雪。门一开,就见门内的黑漆螺钿床边上宋景和把人抱在怀里,肩头微微耸动,压抑不住的哭声慢慢传到他耳里。
还冒着热气的药汁轻轻一晃,洒落出来的黑汁滴到宁寻的手指上,烫。
雪跟衣裳是一样的白,晚间这个时候梅香幽幽,
“外面冷,把门关上。”他不肯回头,眼泪就蹭在了十安的白色中衣裳。
这一次宋景和怎么也笑不出来,把她抱得愈发紧,萦绕在周身的苦涩似要从外渗到里,他心里也满满的苦。
第75章
宋景和第二日还要去衙门,醒来后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天, 身体仍旧没有动作, 与她窝在床上面。风声呼啸,若非是陈岁然上门, 他也不知要想到什么时候。
陈岁然看到十安这个样子,重重一叹, 将外甥好生劝说。
“你如今不去做事,耽搁上这一日, 不知道那些混账玩意儿背后是如何在小皇帝面前编排你。”他拍拍手, 一一给他挷开了细细算。
“十安人在这里, 跑也跑不了。你出去了就让她好好睡一会儿,回来了继续看也是无妨的。冬日里你不出门, 且近日风头盛,早有人说要花重金买你的人头。你躲着岂不是就故意叫别人以为你真叫人取了项上人头?”陈岁然似是很懂三少爷, 语重心长后见他依旧精神恹恹, 到底没忍住掀了被褥把他扯下来。
屋里头都是药味儿, 他扇了扇, 骂他:“我看你是闷傻了!”
宋景和便也扯了扯嘴角,给他假笑一个:“便当我是罢。”他而后转身把被褥给十安掖好。
这样无所谓的态度, 使得陈岁然所有的力气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他把外甥的脑袋晃了晃,骂道:“你这脑子都进了水!”
喝了一口冷茶静静心,后头见宋景和慢条斯理把衣服穿好,眼神却寡淡的异常, 仿佛无欲无求了。
没了野心的外甥罕见地让他害怕。
“你怎么这样了?”
听到他这样问,宋景和却摇摇头,长眉微微舒展:“我只是有些累,你说的有道理。”
抬眸望着外面的雪色,白梅傲雪,他又想了想,道:“今日我想告假。”
陈岁然:“……”
宋三少爷自从为长公主办事之后,日日兢兢业业,并无一日告假 ,今日是个例外。理由陈岁然明白的紧,宋景和为人固执,他这时候从他身上看到妹妹的影子。
歪着头,苦笑:“那要是你的政.敌把十安捉住了,让你背叛公主,你呢?”
宋景和:“这不一样。”
“十安是我的人,她若是被捉住了,便是我没有用。我既然没有用了,公主还会要我吗?什么背叛不背叛的。”他侧身微微一笑,“这世上功名利禄从不会叫我背叛,公主给我的,我给公主的,不过是一场交易。”
“我不是一条忠心的狗。”宋景和坦然道。
冬日里他穿着一身素面绉缎道袍,发髻未梳,这般披头散发说出这样的话,旁的人要是不认得他,兴许会以为他幼稚。
“长公主要是听到你说这样的话,想必要降你的官职。”
可宋景和乍一听莞尔,看着陈岁然的眼睛:“你会告诉她吗?”
雪从屋檐上滑落到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不会告诉她。”宋三少爷笃定,“你甚至不喜欢她。”
黑漆的眼眸里眸光一转,他压低声音,嘲笑陈岁然:“年老色衰,以色侍人不得长久,所以你也苦恼。如今督促我,无非想要某得一份保障。”
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一拍,宋景和叮嘱他:“我明白,你将十安看好了,若是宁寻把人带走了,咱们彻底恩断义绝。”
而后擦肩而过,宋景和抬手拢了拢头发,过了穿堂府里小厮上前为他撑伞。寒风凛冽,前院自己的屋子里洗漱后身边的暗卫跪在了明间等他。他告假这一日确实有事情要做,
宋三少爷慢慢翻阅交上来的情报,末了捏成了一团,眉眼间寒意陡生。出来时天光放晴,他漠然望着高高的皇城宫阙,而后嗤笑了一声。
要是长公主责怪他,也没有什么旁的法子可消怒火。冰天雪地里照理说最易让人保持理智,偏偏他压抑不住,想着十安那副惨样,总望着见点血才舒服一些。
……
沈兰织那儿林娇娇好吃好喝待在院子里,而沈兰织自知自己是做错了事情,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将账本送给长公主查阅。年关将至,银钱供奉又高了一层,如此殷勤,孟长澜也看在眼里。
知道宋景和找他,当即也让护卫过去拦。
只不过带回来的是沈公子的一只手,林娇娇被他挡了宋景和的短刀。这些日子养肥了,那刀竟都没有穿过去。宋景和回想起来时不屑地笑了笑。
那时候正好风停雪止,枝头的雪簌簌落下,树下的宋三少爷抽出短刀,听不得沈兰织的任何解释。刀锋贴上他的手腕时,冷笑道:“你如今本事这么大,怎么如此慌张了?”
沈兰织劝他:“你不要妄动我。咱们都公主幕下,若是自残,焉知公主会怎样处置你我。”
他拱手弯腰:“十安知识实在抱歉。我当时本想拉住她,谁知那冲劲太大,一时来不及。十安摔后我请了周边最有名的大夫。若不然如今也不会在北都里了。”
宋景和闭了闭眼,听够了轻轻问他:“你当真没有心思?”
他说的心思沈兰织似是听懂了,此时偏要装不懂,讶然道:“十安是你的丫鬟,我便替你照顾她。她这些日子在外流浪,不知叫谁兜着,敌意大的很,我怎敢存什么不敬心思?”
宋三少爷了然地笑笑,虚指着他:“你说的对。”
“可是我的人去查了,沈兰织你谋杀自己的亲子,这该是什么心思?”他看到林娇娇了,故意说道。
林娇娇穿着淡紫色的绸袄,丧子不久,不敢穿鲜艳的衣裳。她躲在屋里只开了一条缝来看宋景和,她知道这宋景和是谁,当初宋承和关着她时她听说过。
待久了无趣,今日好奇,谁知道听他这般说,顿时只觉得心一沉,视线移到了沈兰织的背影上。
沈兰织不知晓,仍旧无辜辩解,可宋景和说话毒,片刻后问他:“你亲子被分尸了,这头都烂了,你竟没有什么愧疚?”
他淡淡一笑,带来的护卫将盒子里的东西倒在沈兰织面前。
一股恶臭散开。
雪白的地上肢体零落,他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手捏成拳,后退了半步,一言不发。
旁人见着了怕是以为沈兰织这是惊吓的,不过林娇娇与他青梅竹马,这等下意识的反应自是知道的清清楚楚,大抵是在心虚。她自己捂着嘴,久久无法回神。
生来就不见了的孩子周围人都告诉她,那是一个死婴,可从宋景和嘴里说出来,仿佛是另外一回事。
沈兰织皱眉:“你可不要胡言乱语!”
“我胡言乱语?”宋景和笑的意味深长。
撞到他眼里的那一抹复杂神色,沈兰织猛地回头,果然看到了屋里的窗户开了一半,林娇娇这会子是该崩溃了。
半是恶心半是愤怒。
她不提自己欺骗沈兰织的事情,从屋里提着裙摆冲出来,这茫茫雪地里险些还摔了一跤,气喘吁吁地甩了一巴掌过去。
沈兰织捏着她的手,只觉是个麻烦。
“你别被他骗了,我怎会对亲子如此?稳婆替你接生,孩子生下来便死了我也心疼。那些日子我日日素斋,你怎会看不见!”
林娇娇哭的眼睛发红,被他这一句话弄得迟疑了。
宋景和在后悠悠笑道:“你不会做生意的,惯会哄骗女人。林姑娘的孩子是如何来的,姑娘自己清楚。像沈兰织这样度量小的男人,如何能容忍呢?”
他拍拍掌,将地上的残肢提到林娇娇脚边:“还请姑娘节哀顺变。”
地上的残肢腐烂地露出一些白骨,还有的叫野兽啃咬过,难看出完整的样子来。她吸了口气,忍不住还是干呕。
“你不是人!”她哭着哭着跌坐在地上,无措起来。
他敢骗她,日后要是不喜欢她了岂不是要杀她?这般残忍对待她的第一个孩儿,林娇娇害怕的紧,先前的怒也没散去,这般复杂情绪之下干呕出一口血来。
地上染红,味道混杂在一起,格外的恶心。
宋景和叹了口气,这才慢条斯理抽刀。刀面光滑如镜,倒映着他清隽雅正的面容,任谁看也不像会杀人,可偏偏他就杀了林娇娇。
沈兰织动作快,见他过来了反手便将边上干吐的林娇娇捉来挡刀。
大抵从未有离死那么近,思绪冷静之余现出一丝的绝望,被他的戾气压迫着,沈兰织无奈笑他:“我弄十安,你弄我,跟个疯狗一样。你若杀了我,这日后荣华富贵路可要仔细走了。”
沈兰织:“主人最怕一条不听话的狗。”
这样暗示他,下一秒那握笔的右手便断了。
地上温热的血融化了雪,宋景和这时舒服了,刀尖抬起沈兰织的下巴,轻描淡写问道:“痛吗?”
地上影子凌乱,蓦地,沈老板往后一倒。
……
晚上宋景和从外面带了一点北都的栗子、米糕、糖果,买了一盒新的绢花、头花。入府深夜,从长公主那儿回来浑身上下都沾了灰,白衣裳夜色下灰不溜秋的,站在廊檐边的台阶附近他把东西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