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最灵通的那个姑娘开口,“已经没事了。马家赎了那个女子,送到了庄子上养着。没过两天,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流产了,一尸两命。”
两条人命,就落得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已经没事了”。
姜晓溪心里很难受,晚上算账的时候,将算盘拨得像冷水溅入了滚油锅。
薛居正听见了,顺口问了一句,“我又没招你,你这是又怎么了?”
姜晓溪瞪他,“你是不是也常常这么对待那些花娘,两条人命,一句没事了,就算是收场。”
薛居正生气了,“什么时候该胡闹,什么时候不该胡闹,我还要你教?”
他转头就走,没提扣姜晓溪银子,却一个月没跟姜晓溪说话。
姜晓溪去跟崔夫人对账的时候,忍不住说了这事。
崔夫人挑挑眉,将她细细打量了一回,仿若不经意地道,“薛公子跟我家大人是患难兄弟,他这人瞧着没个正经的样子,但实际上心思纯正,对于朋友,不以贵贱区别,一视同仁。是京中少见的赤诚之人。”
崔夫人的话,姜晓溪还是信的,只是跟她印象里的薛居正实在差别太大。
她开始留意着那些花娘的闲聊,竟然发现薛居正已经很久都没有去过烟花之地。她想起那句“什么时候该胡闹,什么时候不该胡闹”,便回去问哥哥。
她哥哥口齿不如她伶俐,但是眼光倒是不错。“阮家未倒之前,崔大人一直在查找各种阮家的罪证。薛居正与崔大人交好,那些浪荡不羁,或许是伪装也不一定。如今,新帝登基,薛贵妃也变成了太妃,没有孩子,薛家不用再顶着外戚的帽子,自然也就少了许多的负担。说不定,你如今看到的,才是薛居正的真性情呢。”
“他的真性情就是耍脾气、乱扣银子?”姜晓溪反驳。
她兄长笑了笑,“银子一钱都没少,都发了。后来去找他办事,他也从未为难过我。从不吃拿卡要,所有的同僚,对于户部官员的评价,就属他最好。”
姜晓溪不吭声了。
薛居正出身高、官位低,被眼红的人故意刁难。给了他一堆真假账目让他清算。薛居正白日忙不完,只好带来琉璃坊,点灯熬油,看得眼都快瞎了。
姜晓溪因为上次冤枉了他,心里不过意,抓了本账目过来,不到小半个时辰,就给他理顺了。
薛居正喜出望外,“好妹子,回头等你出嫁的时候,我给你添一份大大的嫁妆。”
姜晓溪怒道,“谁是你妹妹!”
“我是你妹妹,行了吧。”薛居正哪里在乎这个。“来来来,教教我,你是怎么看出来这里有问题的。”
“凭什么教你?”
“我给你涨工钱,你开个价。”
姜晓溪气得莫名其妙,但也不知道自己这无名火从哪里来的,“一百两银子。”
“你可真敢要。好好好。一百两就一百两。”
姜晓溪咬牙切齿地教他怎么看账本里的漏洞。
那些个陈年账本,牵连甚广,可不是一两天就能看完的。姜晓溪陪着他挑灯夜战,急了恼了会骂他笨蛋,他若领悟得快、举一反三,也能赏他一个笑脸。
薛居正老被骂,却从来不恼,他真心觉得这查账的活也挺不错的。有的时候手里抓着账本,眼睛不知不觉地就溜到了她的身上。这姑娘连咬牙切齿都这么好看。
过了一段时间,连薛居正的亲娘都听到这事了。
有个看上了薛居正的小娘子就借着在琉璃坊买脂粉的机会奚落姜晓溪。
薛居正听到了,一怒之下,将那小娘子“请”了出去,琉璃坊再也不做她的生意。
姜晓溪没什么表示,依旧帮着薛居正核查账目,待账目终于交差了。她列了个账目给薛居正看,“按照契约,我提前离开的话,要把所有领的工钱十倍奉还。如今这一百两也够这罚金了。从明日起,我便不再来琉璃坊做事了。”
薛居正一愣,“你要走?”
姜晓溪点点头。
薛居正问,“为什么,你做得好好的。”
姜晓溪沉默了一会儿,直视着薛居正,“那个小娘子说的没错,我确实喜欢上了你。你长得好,脾气好,对我也很纵容。喜欢上你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是,我们两家门户不想当,我做不到自甘下贱,给你做妾;也清楚我不可能进国公府的大门做你的夫人。所以这个不该有的念头,现在掐断了正好。我回去收拾心思,把你忘了,就可以找个合适的人嫁了。”
薛居正愕然地望着她,“你这人怎么这样,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姜晓溪利落地翻了个白眼,“反正跟你成不了,我干嘛不挑个互相喜欢的好生过日子。”
姜晓溪说到做到,将账目交给了罗芳菲,第二日便不见了踪影。
薛居正每天晚上宿在琉璃坊的楼上,听不见楼下的算盘声,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娘让人把他揪了回去,“你给我老实交代,你跟那个小掌柜是怎么回事?”
薛居正抓心挠肺地想她,但是又逼着自己忘记她,正满心烦躁,“哪里还有什么小掌柜,人家听见了风言风语,立马辞了差事,都跑没影了。”
国公夫人觉得儿子这反应有点意思,“嗯,也算她有点自知之明。门不当户不对,难成好姻缘。”
薛居正知道他娘没说错,可还是忍不住反驳,“她家门第虽然不高,倒也清白。她哥哥也是进士出身,日后前途想来不差,她怎么就不能配我了?”
“还是勉强,怎么说也是日后。这么多世家贵女让你挑,哪个不比她强?”
“出身是比她强,可是掌家理事就难说了,最起码打算盘肯定打不过她!”
“你是娶媳妇还是找掌柜?再说了,算盘打得好的小姑娘多的是,我明日就给你找几个掌过家的贵女让你见见。”
薛居正想了想那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的姜晓溪,一赌气就点了头。
国公夫人说到做到,没过两天就带着薛居正出去相看。
结果薛居正一到紫霄宫的山门,就看见瑶华身边围了一群人,有说有笑的,里面就有姜晓溪。她正跟一个少年聊得投机,两人不知道说什么,全心投入,忘乎所以。
薛居正不停地磨牙,还是强忍着没有上前打扰。他挤出笑脸,陪着母亲去让人相看。
来跟他见面的姑娘,世家出身的嫡长女,因母亲身体不好,替母亲掌家。偌大的府邸管得井井有条。双方一见面,薛居正倒也没什么想法。那姑娘却大着胆子,请他到一边说话,“我知道薛公子如今刚入官场,来日必定前途无量。我若与嫁与公子,还望公子日后多提携我幼弟一些。”
承蒙不弃,但是这个情我不想领。
薛居正沉思了一下,“实不相瞒,我是家中老么,自小文不成武不就,我也不愿意去吃那些苦头。这个官职也不过就是混日子罢了,我都指望人提携我,哪里有那个能力去提携别人。”
那姑娘没说什么,过了两日,便请中人传话,说八字不合适。
国公夫人生气,“八字不合还相看什么?”
薛居正倒是不生气,“强扭的瓜不甜。无论是金银台上结的瓜,还是野地里的瓜。以前是我想左了。总觉得应该按照我们这些人家的惯例挑个媳妇儿。可现在想想,我们家也不指望权倾朝野,不过想图个安生过日子。可是也难阻止别人要图我们点什么。到时给不了,反而要心生怨怼,成了对怨偶。与其这样,我倒不如挑个自己喜欢的。尽量将日子过好才是。”
国公夫人哼了一声,“我好说话,只要瑶华能点头,我就认。”
“我是您儿子,还是她儿子?”
“没有媳妇的儿子有什么用!滚滚滚。”
薛居正一溜烟跑了。
可惜晚了一步,姜晓溪和那个叫张言祯的小子跟着闵叔一起去了海市了。
薛居正恨得撞墙,若是以前,他撒腿就去追了。可如今,被那件□□绿套着,要是胡乱蹦跶,估计新帝能打断他的腿。思来想去,一边写信托瑶华寄给姜晓溪,一边隔三差五地去找姜晓溪她哥喝酒。
过了整整一年,姜晓溪才回来。薛居正在崔家的家宴上见到了她。
姑娘笑眯眯的,身量高了些,身材也长成了些,气度、谈吐也与去年不一样了。
薛居正心里砰砰乱跳,都不敢放任自己直视她。后来更衣回来的半道上,被姑娘堵在了拐角里。
姜晓溪问他:
“听说你常去我家找我哥喝酒?”
“你哥人不错。”
“听说你喝醉了,老喊我的名字?”
“怎么可能,你哥那酒量,喝多了都是他在乱喊一通。”
“听说你很久都没相媳妇了?”
“你听谁说的。我行情好着呢。”
“也很久没去花楼了?”
“……公务繁忙,哪有那个时间。”
姜晓溪嗤笑一声,抓住了他的前襟往墙上一摁,“所以,你这阴魂不散的,是还想请我回去做掌柜?”
薛居正看着姜晓溪英姿飒爽的娇俏模样,实在忍不住,双手一伸,搂住了她的腰不放,“你说等忘了我,就找个人嫁了。现在还没嫁,是不是还没忘了我。我店里不缺掌柜,但我家里缺个媳妇。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姜晓溪脸一红,若是去年,她想也不会想。可是出去了一年,见过了天地之辽阔,终于明白这世上,门户之见不能限制住所有的东西,比如说眼界与自信,比如说真心和思念。
但是她不在乎,却不得不担心国公府的态度。出乎意料,崔夫人请她去家里玩耍的时候,她碰上了薛国公夫人。
薛国公夫人跟她天南地北的聊了许久,最后拍着她的手道,“我这个儿子,瞧着混不吝。兄弟几个里面,就他最不成器。但其实,他顾忌的东西比谁都多,心比他几个哥哥都细致。甚至有的时候,会想得太过。自己绕了弯路。不过还好,他又绕回来了。”
姜晓溪满脸通红。
薛国公夫人笑着从自己头上拔了跟精美的簪子,亲手给她戴上。
堂外正有燕子垒新巢,参差日影上花梢。
第165章 番外七 风传轻重香
凫水
崔小乖一岁多的那个夏天,某日,和尧恩休沐,从行宫归来。进府不见姐姐和姐夫。
海安笑,“大人和夫人带着小公子凫水玩呢。”
能带着孩子凫水的,也就是府中的那个白玉池了。尧恩倒是想去玩一会儿,可是姐姐也在,如今倒是有些不方便了。想当年,还是姐姐教他凫水的呢。
尧恩一边想着,一边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跟迎面而来的姐姐撞了个正着。
姐姐衣衫工整,只是一头青丝还是湿漉漉的,她微微偏着头,直接将湿发挽在手里,细细的发尾在空中悠悠荡荡,说不出的美丽动人。
尧恩低头行礼,“姐姐。听说你们在凫水,怎么不玩了,姐夫和外甥呢?”
瑶华叹息,“那个小魔星的脾气跟你姐夫简直一模一样,进了水里,不玩到尽兴,他是绝不肯上来的。我还有事,便让你姐夫带着他耍。对了,天气炎热,你也一同去水里泡泡。”
尧恩对于自己那个外甥
喜爱得不得了,闻言立刻点头,“我这就去。”
因为夏日阳光炙热,瑶华让人在白玉池上架了个顶棚,防止孩子玩水的时候被晒着了。尧恩到了的时候,崔晋庭正坐在白玉池里,逗着儿子玩。见尧恩来了,笑着打了个招呼,待尧恩下了水,他竟然将儿子临空丢给了尧恩。
光溜溜的崔小乖滑不留手,尧恩的手没敢用力,沉甸甸的小人儿直接从他手里滑过,落进了水里,被自己亲爹丢了个闷头。尧恩连忙去捞他,却见这小肉团子自己手脚并用,已经从水底扑腾上来了。一露头,竟然自己抹了把脸,然后迫不及待地咯咯笑。
尧恩喜欢得不得了,带着崔小乖凫水。
崔晋庭得了空,靠到了池边,随意将两只胳膊搭在了池边,仰面躺在了那里休息。
尧恩不经意地扫了过去,他姐夫上半身赤果着手臂和胸膛的肌肉结实紧致,好似有无穷的力量在其下流动,充满了男人的魅力。尧恩忍不住羡慕地问,“姐夫,我什么时候也能练成像你这样?”
崔晋庭闭着眼睛,微微一笑,“等到我这个年纪,你就能这样了。”
尧恩望了望自己的胳膊,虽然一直在坚持练拳,但是这胳膊,实在是跟姐夫差太多了,要不然,回头跟行宫里的侍卫学着耍石锁?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崔晋庭在池边翻了个身,挪到了有太阳的地方,脸朝下趴着,晒太阳。
水花从他宽阔的后背流淌下来,有些细碎晶莹的分流,因为他后背上的伤痕而改变了走向。
尧恩好奇,便凑了过去,“姐夫,你这些都是战场上留下来的吗?咦,怎么还有几道新伤?”
“新伤?哪儿?”崔晋庭扭过头来,可是哪里看得到。
尧恩用手指着他背上几道红痕,“好像也没伤得太厉害,就是几道印子,两边都有。”
崔晋庭探到一半的手臂僵了一下,随即收回了动作。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偏着头看向尧恩,那笑容风流脱跳,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戏谑和得意,“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干什么。”
嗯?
已经好几年没有人说他是小孩子了。
过了半旬,再次轮到他休沐。姐夫带着他们去了京城郊外泡汤。
汤水温热,在夏季的夜晚泡着特别的舒服。
姐姐姐夫向来不喜欢有太多人跟着。这偌大的汤泉院子里,就他们一家四口。其他人,如非传唤,谁都不能进。
崔小乖上(假)山下海(汤泉)折腾了一晚,终于扎进了他爹的怀里睡得人事不知。崔晋庭抱着他回去睡觉了。
尧恩也回去了。可是睡到了半夜,不知哪里来的蚊虫,扰得他不得安眠,他想了想,索性爬了起来,准备再去泡一次汤泉。快到汤泉边时,他耳尖地听到了一波一波或急或缓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