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尧恩年纪虽轻,却一点也不怵他,“周公子,要不然您换个地方吧。去那市井之中,与贩夫走卒们切磋一下口才,必能旗开得胜,难有敌手!”
“你!”
“这里是公堂,一切需有证据说话。”尧恩不急不忙地回头。
罗明放下了手中一直拎着的一个硕大的包裹。
“家姐的性情温顺大度,但也坚韧过人,她饱读诗书,胸有丘壑,凡事皆以大局为重。当然,以周公子品性,恐怕很难理解家姐的作为。”尧恩夸长姐的同时,也不忘踩周世一脚。
“我也曾经问过家姐,是否要请陛下为我们讨回公道。却被家姐狠狠地训诫了一番。她说,于公,陛下日理万机,思考决策的都是江山社稷的大事,我们如果因为自己的这点委屈去打扰陛下,这岂是臣子应该做的事情。”
这个马屁拍的!
连赵大人听得眼神都直了。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今日他才知道,为何这个童子试出身的少年,能常伴官家身侧,且让官家赞不绝口。
“于私。”和尧恩叹了一口气,“去年西园发生的事情,诸位大人可能有所耳闻。当时我姐姐受了莫大的委屈,可是至始至终,人前人后,她都未指责过谁。为什么……”
他说到此处微微一顿,连赵大人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想听他下面怎么说。
“家姐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和字。无论族中长辈,如何为难,只要不涉及到大局,不影响到朝政大事,若只是我们自己受些委屈,也就受了!毕竟将事情闹了出去,是全族丢人。而且,我们也需要为和家女眷、子侄们的名声考虑。毕竟同枝同脉。”
众人忍不住点点头。
这位崔夫人,难怪能将京都小霸王调-教成当今重臣,能将弟弟拉扯得出人头地。这眼界,这瞻观,这气度,莫说女子,便是男子也少有这等胸襟。
周世冷笑,“和进士果真好口才,说的我都快信了。可是你们族叔下落不明,你倒如何解释?”
尧恩不接他的话,“但是,今日我来之前,家姐也嘱咐我一句,我家姐弟受些委屈,可以不计较。可是,就怕那些妄图颠覆社稷之人以此事为借口兴风作浪,妄图挑拨我姐夫与朝廷的关系。试想,若是家姐因此事而有个三长两短,我姐夫那时便说是心中不委屈,不怨恨,又有何人会信!到时,我姐夫又该如何自处?”
赵大人背后一凉,眼神锋利如刀子一般扎向了周世。
周世心道不好,他以为自己在坑边笑着,可是这和尧恩,一番话就挖了个坑,让他爬都爬不上来。“大人,切莫听他信口雌黄,此案人命关天,不能听他几句空话啊!”
耀贵他娘到底是妇人家,比和耀贵更懂察言观色,一见周世都慌了,忙哭喊起来,“大人,我们不懂那么多道理,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理到哪里都该是这样的。”
和尧恩摇了摇头,“此番言语并非为我姐弟开脱。我们姐弟是什么样的人,等诸位大人看了下面的物证,可自作评断。”
罗明已经打开那个包裹,里面有数个匣子。
和尧恩接过第一个,站起身,双手奉上,示意衙役转交给赵大人过目,“这里面乃是家父当年在奉宁购置田产的官府记录,地契房契的原件,历年出息的账册,和奉宁同年其他田庄出产的数值。前年春末,和旬正是为了霸占这数百亩的良田,便想在我出孝第一日,逼我签下家姐的卖身契,然后害死我,吞占良田。”
和耀贵母子如遭雷击,这怎么可能,那死老头子居然没将地契弄到手?他喝了黄汤之后可不是这么吹嘘的啊。
“方才两位原告说我姐弟归乡时,一穷二白,全赖他们接济才能生活。要不是这些证物,只怕连我都差点以为是我年少不经事,将往事记岔了。”
和尧恩打开了第二个匣子,“这第二份证物,是先父病故后,我们姐弟前往奉宁衙门注销父亲户籍,奉宁县五等版籍的记录抄件。其上有父亲具体的亡故日期……”
和尧恩说到这里,双目微红,声音哽咽,几乎难以继续,“……当时族长和族叔们为了拿走我们姐弟手中的财物,便以先父的丧事拿捏我们。想出各种理由,不让先父入土为安。我们姐弟迫不得已,将棺椁停放于寺庙,此乃庙祝开具的停馆费用的凭证。”
尧恩想起那段伤心的过往,不禁以袖拭泪,“先父足足在庙中停馆三月之久。族长和族叔搜刮尽了姐姐手中的金银,最后连田地都不放过。姐姐被逼得走投无路,便说要变卖田产,另寻吉地埋葬先父。族长和族叔唯恐我们真的离开,这才点头,允许我爹下葬。”
尧恩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心情,“诸位大人,当时他们搜刮走了我们姐弟全部的金银钱物,只是这些我们无法拿出证据。但是,当时族长曾以以各种借口逼着姐姐交出田地时,这里有地契过户的府衙凭证。大人可以参考第一份证物其中的地契详情。我说的是否属实,大人只需核对便可知晓。”
这话一说,莫说和耀贵母子傻眼,连周世都傻眼了。
这对姐弟,这是多少年前就开始提防族人了?衙役上门,到和尧恩来到官衙,根本也没多少时间啊?这些证物莫不是早就放在家中,随时备用的?
尧恩又打开了第三个匣子,“此乃今春一桩旧案,还请赵大人过目。”
赵大人心痒痒的,要是每个案子都像这样,他得多轻松?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上面卷宗详细地记载了一桩杀人案。
他在看,尧恩在陈述,“这乃是发生在真州的一桩凶杀案。真州乃是奉宁的邻州。杀人者是奉宁人士,乃乡绅独子,叫周宝坤。而死者就是和旬。但此事并非发生在奉宁地界,故而奉宁少有人知。这两人在花楼相遇,于酒后起了口角。撕扯之间,周宝坤数刀捅死了和旬。周宝坤被当场缉拿。官府审讯时,他如实交代。当时他看上了和家的一位姑娘,所以便用重金买通了和旬,逼人为妾。可是那姑娘坚决不从,甚至抛下地产,护着幼弟逃走。此事不成,周宝坤便向和旬索要当时的财物。和旬耍赖不给,为了躲避周宝坤,他索性抛妻弃子,带着这些财物在邻州买房买妾。周宝坤得了消息,在花楼逮到了和旬,争执间,这才错手杀人。”
“这位周宝坤被判了秋后问斩,如今人还关在死牢里。赵大人若是不信,尽可向刑部调查卷宗。”尧恩轻蔑的眼神毫不掩饰地看向了周世。
周世整个人都懵了,情急之下喊了出来,“那也不能证明你姐姐没有跟人私相授受!”
尧恩憎恶地道,“果然,你到这个时候,还心心念念地想污蔑家姐。什么路见不平、心怀正义,打抱不平。你这等小人,真以为凭着舌尖嘴利就能颠倒黑白,为了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助纣为虐,唯恐天下不乱。”
周世原想打和家姐弟一个触手不及,谁知人家是有备而来。如今他可真的是骑虎难下,莫说阮家不会保他,不因他坏事找他算账就不错了。他绞尽脑汁,突然大喊了起来,“这件凶杀案必然是假的,要不然,地方的一桩凶杀案,又没提姓名,你怎么会知道?必然是你们姐弟设局的。”
一个严肃敦厚的声音在大厅门口响起,“他们为什么会知道,你何不来问问老夫?”
第141章 公堂对质 - 3
和耀贵母子心慌意乱回头一看,“肖先生?!”
肖蘩易一声素袍,背着手站在大堂的门口,听见这二人的称呼,他平静地点点头,“难为二位还记得老夫,不如就请二位向堂上诸位介绍一下老夫身份。倒也省得老夫再多费口舌。”
和耀贵一见他态度严肃,就知道不好。这人当年在族学里就规矩颇严,对他们这些族中浪荡子十分严厉,但是对和尧恩却是极好。他连忙喊了起来,“大人,这老头就是我们族学中的一个教书先生,当年就极喜欢和尧恩,此刻当然帮他说话。”
“大胆!”赵大人立刻喝止,听的几位官员已经站了起来,纷纷向肖蘩易行礼,“肖中丞。”坐在最上首的一位旁听官员主动让出了位置,“肖中丞,请上坐。”
肖蘩易拱拱手,“多谢。”
他不慌不忙地走过和耀贵母子的身边,来到上首坐下。他也不看和耀贵母子,对周世道,“先来回答你第一个疑问。本朝司法制度周正谨慎。狱司推鞫,法司检断,各有司存,所以防奸。如果录问官与鞫狱官有利害关系,比如同年、同门,则必须回避。而此案经过真州当地拟判、过厅、合议程序,经历真州数十位官员的审理,皆无异议。这才呈报进提刑司、中央刑部复核。周世,你说这桩凶杀案是假的,有何凭证?”
“学生……学生只是合理怀疑?”周世心口直跳。
“合理?理在何处?”肖蘩易追问?
周世索性大声道,“既然是官府审案,这和家姐弟手中的消息又是从何而来。”
肖蘩易哦了一声,“和家姐弟的父亲,和昭,昔年曾任惠州司理参军,掌管刑狱。当年与他同在惠州为官的祝大人如今已升至刑部任职。哦,先说一点,祝大人他并非负责审判此案的官员,而是在例行的审核卷宗之时,偶然看到此案。此案虽然不曾记录尧恩姐弟的姓名,可是死者在被杀前,曾经挑衅凶手,高呼,我有兄弟乃是户部侍郎,你能奈我何?”
肖蘩易不慌不忙,缓缓道来,“姓和的户部侍郎只有一位。祝大人与和昭生前交情不错,看到此案,便猜到了此案中所提到的这对可怜的兄妹是谁,族人不良,竟然逼迫这对姐弟至绝境。他感慨颇多,所以才将此案说与我听。后来是我,将此案的消息告知尧恩。不过,这也只是上个月的事情。”
尧恩站着给肖蘩易行了一礼,“自此,学生才知这报应不爽并非空言。也正是因为和旬已死,家姐本来就是个谦和忍让的人,如今又身怀有孕,更不不想节外生枝,与奉宁老家再有牵扯。所以,今日这堂中的原告,还有这位热心的周公子,言行实在太过蹊跷,还请诸位大人彻查。”
赵大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神仙斗法,阮家自以为抓住了和家姐弟的短处,却不想人家早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呢。如今说这事跟阮家没关系,京中连个傻子都不会相信。
赵大人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到底受何人指示,竟然敢污蔑诰命夫人,今日你们若是得逞,朝廷少不得要惊扰崔大人,此事涉及边关战事、数万将士的安危,社稷的安危,这可是抄家灭族的罪行!还不从实招来!”
和耀贵母子大声喊冤。
赵大人实在恶心这对母子的嘴脸,“用刑!”
衙役们听得这心酸的往事,心里十分鄙视这对母子的行径,专挑那吓人的刑具移了过来。
和耀贵吓得魂飞魄散,“大人,大人,这事跟我们没关系啊,就是这位周公子让人找我们来的,就是他许给我们钱财,都是他让我们这么说的。大人,我们都是听他的啊?”
赵大人冷笑着看向周世。这个恶棍,像个茅坑里的苍蝇,恶心自己很久了。这次可让他逮到机会了。
“用刑!”赵大人问都不问,然后对旁听的诸位大人道,“此事恐怕并非普通攀诬,和进士说的没错,若是让他们得逞,必然要惊动边关战事。这个周世,奸猾狡诈,普通的问话,纯属浪费时间。还是先用刑,去其侥幸之心,然后交给兵部详细审讯才是。”
旁听的诸位官员其实都与阮家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今日前来,其实是为了赶鸭子上架,逼着赵大人做为难和家姐弟的先锋。但是,也没人愿意做得太明显,各个皆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可谁能料想到和家姐弟竟然如此厉害,有理有据,不哭不闹就将事情说了个明白。
众位旁听的官员心中皆是十分复杂。
一来,谋划未成,未免悻悻;二来,和家姐弟确实不易,心中也齐齐道了一声侥幸;三来,心头也轻松了一些,并非我等不得力,而是和家姐弟早有准备,回去也好向阮家交差。阮家即便是要出气,那堂上已被衙役们压倒在地的周世可不就是现成的出气包子。
诸位官员纷纷应和,“赵大人所言甚是,这种包藏祸心之人,必须得审问清楚才是。”
事情到此,也算是说清楚了。和耀贵母子以及周世被堵了嘴巴,压倒下面先各打二十板子。一同送去兵部以不良人(奸细)过审。
和耀贵母子被揍得哭天喊地,心中后悔不迭,为了一百两银子就遭了这趟罪,实在不值。只有周世目眦欲裂,脸色煞白,被堵住了嘴巴,仍然不停挣扎,发出激动的呜呜闷哼。
和耀贵母子不知道,可他是知道的。兵部衙门审讯不良人,绝非衙门用刑这么简单,那里的酷刑足够让人觉得死亡是一种解脱。赵大人老奸巨猾,不把他留在京兆尹衙门,而踢去了兵部,根本就没有给他留活路的意思。他没能办好阮家的差事,阮家有的是办法弄死他,让他再也开不了口。
堂上人没人在乎他们的生死,反而各个都走到了和尧恩跟前,好生安慰,又将和瑶华夸赞了一番。尧恩感激涕零、“情真意切”地一一谢过。
周世看得心中发冷,看着和尧恩天衣无缝地反应和举止,他这才惊觉这个据说还不到束发之龄的童子试头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周世一生自视甚高,总觉得乃是时运不济。今朝一对比,他才知道,他所轻视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让人绝望的存在。
旁听的官员纷纷告辞离开了。尧恩恭谨地问赵大人,“这些证物不知大人要如何处置”
赵大人要是没有些手腕也不可能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坐稳到如今,他和蔼地笑了笑,“既然是证物,你们姐弟还需妥善保管才是。我让笔吏抄录一份留存,你还是带回家中,妥善保管才是。”
尧恩感激地行礼,“大人关怀之心,学生铭感五内。”
赵大人满意地点点头,“不过今日天色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去,抄录的事情,我明日让笔吏上门就是。”
肖蘩易站在一旁,捻着胡须,“走吧,早点回去吧,莫让你姐姐担心。”
罗明收拾好那些证物,紧跟在尧恩的身后。三人与赵大人作别,一同出了府衙。
赵大人目送他们离开之后,忍不住扯了扯自己的前襟,散散一身的冷汗。心中将阮家骂了个狗血喷头。
师爷凑过来问,“大人看什么呢?”
赵大人呵呵一声,“果然名师出高徒啊,我瞧着这和尧恩,日后恐怕也是御史台的一张名嘴。”这嘴功,简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哎,和进士今年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