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樨默默地在心里头下了个定义,微笑道:“夫人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在家操持,怎么还进宫了。”
闵氏是何等聪明的一个,听了木樨的话,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木樨的神情,继而强笑道:“家中接连遭变,母亲记挂着乡君,我便匆匆进宫了,这不,还得赶紧出去。”
木樨深深地看了闵氏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公主即刻便回来,夫人若是有话,可进东暖阁里等一时。”
闵氏同木樨的眼神相接,登时便虚了一下,面上却不显,只点了点头。
这便随着木樨进了公主的寝殿。
不一时,霍枕宁拉着璀错便进来了,璀错抽抽噎噎,霍枕宁却蹙着眉,神色焦急,见那齐国公夫人闵氏起身拜她,她也不寒暄,开门见山:“江迟怎么了?”
闵氏这是头一次同这位梁国公主离的如此近,平日里,家里常常出现她的名字,她听的熟了,自然心理上同公主也有些亲近了。
她侧边感受到了木樨注视的目光,抬头便是公主急切的问话,心中有些发虚,便斟酌了一下,用词开始谨慎起来。
“江迟自那日驸马选婿后彻夜未归,直至天明才被郑敏送了回来,昏迷不醒全身凉透。”她说着说着,腰杆子便挺了起来——她说的全是真的,没必要心虚,“请了四五个郎中,都说不行了,殿下算算,这都几日了,一直醒不过来,大夫们说到时候了,臣妇想着叫乡君回去一趟,同她四哥道个别,也算是见见最后一面。”
霍枕宁心里突突的跳,抬头问木樨,声音里带了一些慌乱。
“……天明了我没见到他,他不是听话的人啊。”她无与伦比,喃喃自语,“即便是冻了一夜,可也不至于就要死了啊……”
木樨默默地在公主身旁蹲了下来,握住了她有些颤抖的手。
“殿帅在牙狼关外,便受了伤,大约是身子没养好罢。”她安慰着公主,“夏大医医术高明,叫他去瞧瞧,总不至于叫殿帅丢了性命。”
霍枕宁连连点头,喃喃道:“对对,大医妙手回春,一定能将他救回来……”
兰桨闻言便奔了出去请大医,闵氏在一旁注意着公主的神情,见公主失了主心骨的模样,心里安定了几分,道:“江迟如今正在弥留之际,口中却呓语不断,反反复复地念叨了一个名字……”她顿了顿,殷切地看了霍枕宁一眼,迟疑道,“臣妇僭越了。”
霍枕宁哪里还有心气儿追究她的僭越不僭越,站起身来,却脚下一软,险些就要软倒在地,慌的一整个殿中的人都来扶她。
齐国公夫人心里愈加的欣慰,她想着自家小叔子这几日的情形,感慨公主的心里也许还放不下他,这一趟真的叫谢小山那小子说中了。
她见公主被宫娥们簇着,没什么大碍,这便趁热打铁:“臣妇还要回去操持——若是江迟醒不过来,怕是要准备后事了。”她向公主道别,“殿下善待乡君,又是江迟心中至爱,臣妇一家感恩戴德,誓死效忠殿下。”
闵氏出身将门,这几句话说的好像要上战场一般,此时见公主怔忡地愣在那里,便也悄悄儿退下了。
璀错没跟上闵氏的脚步,抽抽噎噎道:“大嫂把我给忘了……”说着,便跌跌撞撞地往外头走了。
霍枕宁抓着木樨的手,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惊恐的问她:“他若死了,是不是这世上就没这么一个人了?”
木樨看出了公主心中的惊惧,她连忙将公主搂在了怀里,不住地安慰她。
“公主莫怕,大医不是去了么?”她怀里的孩子在抖,似乎怕到了极致,“他若真救治不起,公主也不必自责,您是无心的,谁成想他真的站了一夜呢?”
自己看大的孩子,自然要极力地宽慰她,以免心里的负罪感过重,往后的日子也过不好。
霍枕宁抓着木樨的衣衫,终于哭出声来。
“姑姑你不懂,跟自责没关系,就是我罚的又如何,我是说他若真不在了,那该怎么办?”她无与伦比,自木樨的怀中抬起头来,茫茫然道,“这世上若真的没他了,该怎么办?”
她突然怕极了。
公主眸中装满了惊慌无措,木樨叹了口气,正色道:“公主去见他吧,即便不治,也好好的道别。”
霍枕宁拼命摇头。
“怎么能不治呢,他得好好地活着,看我找个好驸马……”
她说完这句,蹭的一声站起身来,往外头奔去。
“备车,我要去看看他!”
如今公主晋了梁国公主,宫里头没人敢管她,近来齐贵妃也不怎么走动,深居简出的。
横竖公主已经出了门,木樨无法,命应大虎往东宫有了一趟,得来太子的一句话:万事我为姐姐兜着。
哪里还有什么后患,一路马车疾驰,到达东内大街不过半个时辰,齐国公府的门前正有仆从搭着梯子,去取那府门前高挂的红灯笼,乍见有华丽的马车疾驰而来,其上奔下来一位天仙般的姑娘,一头长发如瀑,飞也似的闯进了门,仆从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姑娘又飞也似的转回头,冲着他们这几个摘灯笼的喊:“不许摘,不许摘!”
木樨跟在公主后头,知道她心里所想:摘下红灯笼,莫非要重新挂上那白灯笼?
公主头次驾临齐国公府,但齐国公府的人似乎早有准备,沿路不仅无人阻挡,仆从们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恭敬而跪。
霍枕宁不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木樨却暗暗记到了心里,直到在江微之的外间见到了谢小山郑敏等人,木樨心中才有了计较。
夏大医自里间出来,蹙着眉头。
霍枕宁踟蹰不敢上前,木樨上前询问:“殿帅如何?”
夏大医摇了摇头,斟酌出言:“……很是奇怪,他身上布满了冻伤的伤口,肩头和右胸还有箭伤,瞧着是新伤,再听他的胸口有细微波动,近期定然常有咳血症状,怕是先前的怔忡之症还未好。如今高热不退,确实有生命之忧。”
霍枕宁喃喃自语:“怎么会伤成这样,他又不是个靶子……”
谢小山悄悄地绕到了公主的身前,苦着一张俊脸。
“公主表妹能来见他最后一眼,迟舅哥死而无憾了。”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眼看着公主一双眼睛压根落不到他身上,又往前凑了凑,“舅哥冻伤的事是您干的吗?啧啧,您怎么那么残忍……”
霍枕宁茫然地看了谢小山一眼,“雪里站一夜,也冻不伤吧……”
木樨便在一旁斥责:“谢世子少说几句吧。”
谢小山挠挠脑袋,吐了吐舌头。
公主心里愈发的沉重,默默地走进了里间。
那个苍白的人,躺在缎子被里,浑身像是没有一丝儿的活人气。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他,他在她的眼前,永远是倨傲骄矜,不慌不忙,永远没有慌乱的时候。
可眼前的人,羸弱苍白,清俊的面容如玉,挑不出一丝儿瑕疵。
她犹豫着走上前,不知道该坐哪里。
这房中空无一人,一旁的药碗里是才煎好的药汤,冒着突突的热气,竟也没个丫鬟喂他吃药。
她想着是不是该给他喝药了,要不要叫一叫他?
说不得就醒了呢?
她小心地摸摸他的脸,滚烫滚烫的,像从火中才取出来的栗子,光洁又烫手。
她还没有服侍过任何人,除了拿个筷子拿个勺,她连把手伸长了夹菜都没有过。
好吧,喂他吃药吧,说不得吃了这药便好了呢?
她轻轻地将药碗端起来,闻了一闻,苦涩的味道闻在她的鼻端,却香甜的很。
吹了一吹药汤上的热气,她低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江迟,许是药汤里有些镇静的香气,她忽的就平静了下来。
“你要是能醒过来,本公主就同你两清,成吗?”
无人应她。
床上那人眼睫微动,却并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公主叹了一口气,再垂目去吹药汤上方腾腾的热气,吹了一时,她一抬手,一仰首,一碗药汤喝的干干净净。
刚把药碗放下来,她忽的僵住了。
身后有一个虚弱而轻轻的声音响起,语气中有些惊讶,有些匪夷所思。
“公主偷喝臣的汤药?”
作者有话要说: 我能咋说呢,我的心里也很乱啊……
第60章 兵法(下)
霍枕宁僵着脊背, 慢慢地转过身,去看榻上那人。
那人一肘半撑着身子, 瘦削的面容上眼睫浓密, 眸中星子粲然,而那眼神却是带着难以置信,似乎在说,臣都快死了, 公主您还在偷喝我的汤药?
霍枕宁轻咳一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那人却将勉力将自己往上坐了坐,从被里伸出手来,手指轻轻牵住了公主的衣袖, 扯了一扯。
“一碗够么?”他语音轻轻,有些大病初愈后的清爽气,“若是不够, 再叫他们熬去。”
霍枕宁从他手中将自己的衣袖拽出来,那一小片袖角就在手里揉来搓去。
“你这个骗人精, 不是快死了么?”她面上带了些恼怒, 心里却如释重负,“若是知道你会醒过来, 那我便不来了。”
江微之在她喝药的当口才醒过来, 并不知晓前事,只知道一睁眼便瞧见了公主,心中是极欢喜的。
“公主不来, 臣便会去,总要叫公主看看臣的诚意。”
霍枕宁别别扭扭地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步。
江微之静静地看着她。
倒春寒的天,她穿牙白色的衣衫,走到两重深的茜色纱幔前,轻巧而明丽。
她离开了他的床前,略微走动,裙下露出了云丝绣履的鞋尖,右足鞋尖上沾染了些许泥水,有些扎眼。
公主,何曾有过衣物脏污的时候?
她永远是洁净娇美的样子,不染分毫尘土。
可今日的她,鞋尖却蒙了尘。
江微之胸口一痛,大约是怔忡之症又犯了。
霍枕宁不打算和他计较那些你来我往,见他醒了,除却如释重负的情绪,还有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这些天躺在这儿,日子过的好不好?”她随意地问了一句,并不打算同他继续那个诚意的话题。
江微之胸口的痛楚之意过去,闭了闭眼睛,旋即再睁开,一双寒星眸凝望着她。
“过的不好。”他恳切地看着她,眼神澄澈地像汪清泉,“直到你来了。”
他只穿雪白的中衣,面容映衬的如玉,说完这句话,他有些歉意的笑了笑,像是很抱歉似的望住她。
这屋子有些太安静了,霍枕宁有些嫌弃的想着,太过安静会让他说的话愈发的清润入耳,她听的真真切切,心中却不起波澜。
就像那朝南的书桌上头,那一扇窗子外,有齐国公府的飞檐翘角,有些大片的云。
还没入夜,月亮不在。
从前的她,想从他的窗子看月亮,可如今见了这扇窗子,她却不想等月亮了。
她往他的床前走了几步,站在了他的面前。
“我要回去了,贸然出宫,也没有征得爹爹的同意。”她认真地同他说着,乌亮大眼无风无雨,“我不能老是这么任性。”
江微之凝望住她的眼睫,不愿意挪开眼神。
他头一次想念那个任性的她,不管不顾,一门心思向他奔来的,那个任性骄纵的公主。
他叹了一口气,掀开缎被,长腿勉力离开床榻,跌撞着下了床。
霍枕宁一怔,制止他:“还能下床?谁说的你快要死了?我要打死他。”
江微之捂着胸口,眉间蹙了一道深谷,慢慢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身姿像一座山,高大而宽厚,霍枕宁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下,然而他却慢慢地蹲了下去,手指捉住了公主的鞋尖,接着用自己的袖子轻轻地擦拭其上的泥土。
一下一下的,泥土表层被擦拭下去,只留下浅浅的印子。
他擦拭完,慢慢地单膝跪在了公主的身前。
霍枕宁不知他的用意,低头看他。
江微之垂目,眼望着她藏在裙下的鞋尖,声音沉沉郁郁。
“公主,前事种种,皆是臣的不是。”他的声音里有词不达意的温柔,“臣回不去从前,却可以从现在开始。”
霍枕宁有些怔忡,神色不似平日的舒展娇俏,眉间微蹙,有些无措。
“我方才已然同你说了,你若醒了,我便同你两清。”她悄悄往后退了些许,垂目向下看,看见他雪白的领子里有一丝鲜红的血迹,想是呕血所致,还未来得及更换。
她有些心软了,可转念想到他素日里的骄矜和目空一切,又觉得怄气——这样的他,若是真做了夫妻,怕是要人头打出个狗脑子。
“两清就是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咱俩没干系啦。”她摊摊手,神情轻快又俏皮,轻轻松松的,像是在同他宣告着什么,“我心里没有你啦,一点点都没有了。”
江微之仰望着她。
公主伸出一根手指,细致的竖起来告诉他,心里没有他了。
一点点都没有了。
他的怔忡之症,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好了。
他胸口倏的一紧,接着有甜味涌上喉咙,他紧闭牙关,害怕有血流出来,吓着她。
霍枕宁说罢一点点都没有之后,却有些心虚——她此刻跑在人家府上,若是说是一点点都没有,倒是有些言不由衷了。
她赶紧补救了一句:“我来看你,不过念着你是璀错的表哥,又是因站在我的窗前挨了冻,你也不要多想。我是爹爹教出来的好女儿,爱民如子,敬重朝臣,你也不必感动。”
江微之将那口甜咽下去,苦涩却又泛上喉头,他叩首谢恩:“臣,很感动。”
霍枕宁嗯了一声,见他垂目颔首,有些微小的汗珠流在额上,似乎体力已不支,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