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静静地听着他的话,面上的麻木表情终是像个面具一般,被她缓缓摘下。
她闭了闭眼,眸底泛起泪光。
“我不敢……我不敢停下来,我怕一停下来,时间就不够了。”不想在穆青的面前失态,苏绣抬手捂了眼,哽咽着说道。“……我不想他死。”
“唉。”穆青静静地听着,轻叹出声,“我有办法保他不死,但这个办法太过冒险,也牺牲得太多。”
穆青的这番话就像是一道光,点亮了苏绣心底的希望。
她愣了愣,抬头向他看去,嘴唇几番嗫嚅,才终于发出了声音来:“什么办法?”
穆青转首对上她的目光,几近冷漠地回答:“换血。”
裴叙中的毒太深了,就算制出了解药,也不一定能就得了他。
可若是换血,放出他体内的毒,他就能在后期调理时,逐渐恢复。
但换血是师门禁术,因为这根本就是一命换一命。
一人生,一人死。
苏绣是大夫,曾经听说过这个禁术,自然知道这个办法的利害。
她愣了愣,却还是坚定地出声:“师父,我们试一试吧,我愿意给他换血,救他一命。”
虽然早已猜到她的决定,但穆青还是没忍住劝道:“你这样做的话,你可能会死啊。你要是死了,裴叙就算被救回来了,他的余生也只会活在歉疚之中。”
苏绣噙笑摆首,道:“我不会死的。我们……不是还有归真吗?”
对上她坚定的目光,穆青只能无奈笑笑。
他伸手揉了揉她发顶,叹:“你要是考虑好了,师父绝不拦你。”
苏绣到底是坚持了。
换血的事情,就只有他们师徒三人知道。
穆丞虽然惊讶苏绣的决定,倒还是选择支持,他拍拍苏绣的肩膀,道:“师姐,你一定要活着。”
苏绣微笑着点点头,说:“一定会的。”
之前,陆邕曾经逼迫他们做出过归真的半成品,虽然效果不如苏绣服用的那粒,但还是能让人维持一阵年幼的模样。
苏绣给裴叙喂了一粒归真,心跳的很快,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
穆丞在屋外守着,以防别人进来,穆青则负责为他们换血。
裴叙服用了归真以后,很快就变成了小孩的模样。这样的话,苏绣就不用输出全部的血。
苏绣躺到裴叙的身边,侧过脸看他沉睡的模样,勾起了唇角的淡淡笑意。
希望……她能够醒过来,还能再看到他。
毫针缓缓探进她体内,带起阵阵锐痛来。
苏绣服过穆丞特制的药,在药效的作用下,很快就没了知觉,就连意识,也逐渐模糊。
她眨了眨眼,终是没抵过药效,昏睡过去。
苏绣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回到了宁静祥和的清水镇。
那个时候,她还是济世堂的大夫,忙着给各种病人看病。
突然有一天,济世堂来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青年茶白圆领织金锦袍,帷帽遮面,行至她跟前时,终于肯伸手拨开蝉翼纱,露出容颜。
肤色白皙,面如冠玉,噙笑看她,漆瞳里似藏了璀璨星光。
他看见苏绣,笑道:“这位小娘子……在下好像在哪里见过?”
苏绣对上他的眼睛,却没有了先前的伶牙俐齿。
就这样直愣愣地看着他,像丢了魂似的。
她这幅失神模样落入他眼底,引得青年一阵低笑:“小娘子这样看着我,是对在下一见倾心了?”
说着,他凑到苏绣耳畔低语:“巧了,在下也是……对小娘子一见钟情了。不知道小娘子,是否愿意,嫁我为妻?”
……
丢失的意识逐渐聚拢。
苏绣感觉自己就像是从深潭里冒出头来,终于能见到外边的光亮。
她眼睫轻颤,缓缓睁开了眼。
视线逐渐清晰,她看清了睡在她身旁的人。
裴叙还维持着孩童模样,脸颊肉肉的,多了几分可爱。
他拧了眉,故作老成地看着她,有些滑稽。
苏绣没忍住用手去捏他的脸,确认他的真实存在。
裴叙被她捏的有些疼了,要去扒拉她的手:“你给我松开。”
苏绣耍无赖,反倒更用力了:“我不松。”
“你这算非礼你知道吗?你非礼了我你可是要负责的。”
“那我救了你一命你怎么说?”
“我以身相许。”裴叙将手搭在她手背,郑重道。
他愿意用所谓的余生,去好好报答她今日的恩情。
也想用所谓的余生,去陪她走这剩下的路。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很久之前的那个裴叙。
不想遵循家里的安排成婚,叛逆地离家出走,结果被顾泽辰的人追到青。楼男扮女装。
逃亡的过程中,不小心撞到了女扮男装的少女。
对视一眼,命运就将他们的红线打了个结。
……
往日种种就像是茫茫大雾,突然有一道声音如光照来,拨散了眼前的迷茫。
“好。”
第60章 番外·陆邕
生在左相陆家,从一开始就与常人不同。
有常人不能享受的一切,也有常人不能承受一切。
陆邕从来都不知道,生在陆家,是幸还是不幸。
他的父亲是朝廷重臣,权势滔天。
他的母亲只是相府的一个婢女,出身低微,却妄想一飞冲天,趁左相酒醉,爬上了左相的床。
他从一出生,就不是一个光彩的存在。
大概是因为身体里流着下人的血,左相并不是很喜欢他。
他的降世没有给母亲带来任何的益处,母亲也开始不待见他,将他当作一个争宠的工具,强迫他做一些他并不喜欢的事情。
为了引来左相的注意,母亲掏出了所有的积蓄,给他请了一位先生,教他读书写字。
白日的课结束了,母亲还不满意,又亮起灯盏,强迫他继续背书练字,稍稍表现出一点困倦,就被她拿起戒尺暴打。
“才这个时候你就想睡了吗?你能不能给我争点气,你难道想跟我一样,一辈子都是个下人吗?陆邕我告诉你,我生你出来,不是让你睡觉的!你今天不把这本书背完,不许睡觉!”说着,戒尺落下的力度更狠。
年幼的陆邕闷声受着,不敢有半分忤逆。
可几年的苦练,都比不过正房所出的兄长。
左相看到他的字,只淡淡说了句“尚可”,说完以后,就转头抱起长子,当着众人的面,朗声笑道:“还是我的老大最有出息啊!”
那天晚上,母亲追着他打了半宿:“你怎么这么不争气!你平时是不是偷懒了,没有好好练!你这个废物,我生你何用!你给我滚出来!”
陆邕被打得伤痕累累,躲在床底不敢出去,环住双膝禁不住地颤抖。
后来,没有大哥和他争宠了。
他的母亲疯了,将他的大哥推进了寒冷冬日的湖泊里。
大哥没有撑过那个冬天。
左相查到了真相,跑到他们的院子里来,当着他的面,亲手掐死了母亲。
“你这个贱婢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我的儿子!我杀了你!”左相死死锢住那女人的脖颈,恨得龇牙咧嘴。
他躲在隔间的帐幔后,掀起一条细细的缝看外边的情形。
母亲已经无力挣扎,不甘心地睁大了眼,骇人的模样像极了地狱来的厉鬼。
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父亲的手下断了气。
大概是对他的目光有所察觉,左相若有所感地转身,看见了他。
他以为父亲也会用同样的手段对待他,吓得一阵瑟缩。
但左相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上位者般地说道:“以后,你就去大夫人那边罢。好好地代替你大哥,完成原本属于他的使命。”
大夫人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角色,他有个二哥早早夭折,听母亲说,那是大夫人搞的鬼。
母亲害死了大哥,大夫人一定不会善待他。
去了大夫人那边,他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
白天的时候当着众人,大夫人和他上演着母子情深的戏码,可到了夜里,大夫人却纵容院里的下人换着法子折磨他。
在大夫人身边的那几年里,他身上的伤口从来都没有好过,新伤夹杂着旧伤,藏在看不见的衣衫里。
最绝望的时候,突然有一道光,照进他暗无天日的世界里。
他突然多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她和她的母亲住在相府的一个小别院,无名无分。
他也是因为一个偶然,才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大夫人的控制折磨令他喘不过气来,他想要逃离,翻过了院墙,到了相府的这个小角落。
那稚嫩的小姑娘在院里踢毽子,大概是没有好好启蒙,连个数都数不清楚。
一愣神的功夫,毽子就掉了地。
她捡起毽子,如有所感地抬起头,向趴在院墙上的他看来。
小姑娘生的冰雪可爱,鹿眼清澈,明明年纪不小,却仿佛能将他看透似的。
他突然有些害怕,害怕自己的那些不堪与阴暗暴露于她眼底,愣了愣后,忙从这里逃离。
等他回过神来,又觉得这个行为可笑。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小女孩,能将他怎样?
在相府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小女孩,心底的好奇又促使他去了趟那个院子。
这一次,他被她的母亲发现了。
她的母亲是一个极貌美的女人,举手投足间,都看得出大家闺秀的风范来。
“你是哪来的小孩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漂亮的妇人坐在庭院中洗衣裳,抬头看见他,笑着问道。
就这样,他和她们认识了。
从那以后,他经常到那个院子去。
那个女人会给他母亲一样的温暖,那个女孩能给他奢求不到的快乐。
只有在那个院子里,他才觉得自己还活在这世间,能尝到这世间的甜。
他本以为那妇人是一个落难的千金,被左相所救,所以才搬到这里来,做一个没名没分的小妾。
可时间久了他才知道,真相根本就不是这样。
是妇人对左相一见倾心,抛却了千金闺秀的身份,追随到这里来。因为怕这事为外人所知,坏了母家的名声,所以没有要什么名分。
陆邕得知真相后,只觉可笑。
这妇人未免也太痴傻了一些,放弃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到这相府来,能得到些什么?
没有钱财,更没有左相的宠爱,不然她们怎么会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住了这么多年,也无人问津。
那妇人却无所谓地笑笑:“只要能在他身边,我做什么都愿意。”
“那你的女儿呢?你想让她跟你一样,无名无分,待在这里一辈子吗?”陆邕坐在桌案的另一头,看着熟睡在她怀中的小女孩,问道。
妇人闻言一愣,静默片刻后,用指尖去轻触小姑娘的脸颊,说:“等她长大,你也羽翼渐丰,到时候,你定能帮我护住她……再不济,我可以送她回娘家。”
但妇人没等到小姑娘长大那天。
因为他频繁地出入,大夫人发现了她们的存在,对她们动手了。
那天,他照常去了那个院子,妇人和小姑娘都不见了,在院里等他的,只有好整以暇的大夫人。
大夫人让人揍了他一顿,打得他鼻青脸肿、意识不清。
视线被流溢的鲜血糊得一片模糊,他仿佛看见大夫人向他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你爹是什么时候和他们勾搭在一起的?你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是嫌活得**逸了吗?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蜷缩在地面上,说不出话来,也不想说话。
他知道,她们母女落到了大夫人手里,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想想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陆邕闭了闭眼,终于没忍住落了泪。
后来怎么回去的,他忘了。
他的世界里又失去了光,陷入一片黑暗。
直到有一天,左相找上了他,对他说了一番话:“她们还活着,只要你肯好好地替我做事,我会让你再见到她们。”
他不可置信地对上左相的眼,仿佛在那双漆黑的眼瞳里看到属于他的光。
为了那点微弱星光,他赴死也愿意。
接下来的几年,他一直在为左相干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暗杀,诬陷……
在鲜血的灌溉下阴暗成长,然后如那妇人所说,羽翼渐丰。
在地狱里待得太久,他险些都忘了什么是光,也忘了他的光长什么样。
他没有认出苏绣,哪怕她服用了归真变成小孩模样,他竟然也没有认出。
继续用他的手段去对付她。
是后来,他的探子循着蛛丝马迹,发现了这一切。
那对母女并没有在左相的手里,她们拼死逃走,被郭家的人救了回去。
妇人被大夫人折磨得太久,回去以后就疯了,被关了起来。
小姑娘也因为受了太大的刺激失忆,郭伯言和郭林氏见她可怜,就将她收养到膝下。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他才一直没找到她们。
得知真相后,他去找左相质问过。
“你明知道苏绣就是我妹妹,你为什么还要我对她下手?”他气极,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指甲几乎刺破了掌心。
左相毫不在意地翻过一篇书页,道:“成大事者,就要心狠手辣,不能有任何的软肋,我这是在帮你。”
他才不想要左相假惺惺的援助。
其时,他们谋反篡位的计划受挫,节节败退。
左相欲逃到郾城,在那里韬光养晦,重新来过。
他没准备给左相重来的机会。
他让一个死士易容成自己的模样,留在左相的身边,伺机给左相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