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一只凤凰幼崽,缺不了神木梧桐。
慕墟绕着她的手指一路爬到了颈窝边,蹭了蹭曾经眼热过的耳垂,安然闭上了眼。
倒要看看,究竟有谁敢来同他抢这只小鸟。
*
自那日阿墟手撕‘林翡’神魂,此后产生了一系列连锁反应。诸如,听说族中某处星潭彻底枯涸,某地灵泉变得污秽不清。
还有最明显的一桩,族长忽地昏迷不醒了。
大长老紧急封锁消息,召集族中各长老与桑舟一道列阵想要召回族长灵魄。
这种大事情显然没有幼崽参与的份。
但在云翼的提议下,白璃有幸能到场吃第一手瓜。虽然到现在为止,她也没琢磨出曾经的她到底和云队长有哪种交集。
那盏天衍千里迢迢送来的结魄灯,高悬在族长头顶上。由七位长老联合施术,竟照出了一道残缺的、被缕缕黑丝污染的灵魂。
这种黑色灵气白璃很熟悉,秘境中暴走的女王蜂,生出异变的云香树都有。
“冥魔之息!”连同桑舟在内的几位长老异口同声道。
白璃正琢磨着这个生僻的词是什么意思,陡然感受到一股漂浮感。
眼前的地面上,刚刚还刻着的繁复法阵、结魄灯、施法的长老们,在一阵云雾过后一切都通通不见了。
连她怀里抱着的小蛇也消失了。
茫茫雾色里,白璃先看到了一颗圆溜溜的蛋。
这颗蛋上布满繁复的流金纹路,一看就是颗出生富贵的土豪蛋。土豪蛋的窝里堆着成团的极品火灵晶,是的,不是一颗一颗,而是如石壁一样成团的。
那只圆滚滚的土豪蛋看见她变得异常活跃,片刻之后被迷雾化成的手拉了回去。
眼前多了一条小径。
一直走啊走,就像走了一场马拉松那么远。她又看到了一个和自己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妹妹。
白璃:这是要走柯南剧情?
一模一样的小白璃抬起头,带着婴儿肥的小脸一下子锁定了这个奇奇怪怪的大姐姐。
这是什么高端玩法?
白璃挠挠脑壳,站在原地没敢动,只觉愁得头发一把把往下掉。
“阿璃,回去修炼了。”有道熟悉的少年声在催促。
“你就是未来的我吗?”
小白璃主动凑过来,肉乎乎的小手拉了拉她的袖子,板着小脸面无表情道:“将来我会不会有好多好多灵晶?唔,我想要五颜六色的,能塞满一整个树屋那种。”
白璃:不愧是我。
小小年纪就这么有金钱意识。
但对不起,将来的你会和我一样穷得买不起灵草。
还没来得及戳破这小孩的人间妄想,眼前场景又骤然一转。
庭前栽着像细柳的白玉树,篱笆上晒着一些小鱼干,不大的小院里还有一畦灵田,种着再普通不过的甜瓜。
空气中杨花绵绵,擦过鼻尖时微微有些痒。
……像是族长的院子?
白璃推开半高的栅栏,就这么直直走了进去。
看着像书房的堂屋里,摆着乱七八糟的符纸朱砂、铁锤、灵毫等等修真副业用品。尚且稚嫩的少年云翼和白璃蹲在桌子前,对着那一堆东西大眼瞪小眼。
白璃试着用手碰了碰少年云翼的胳膊,手掌却生生从这道身影中穿过去了。
刚刚拉着她衣角询问的小白璃,似乎也不再能看到她了。
少年云翼抱着胳膊,一脸不认同:“确定要选炼丹?这条路会很艰难。”
“这就是你不懂了。一般来说,炼丹、炼器、画符这三个行当最有钱途,但我以为画符要学好多阵纹,绕来绕去搞得人头大。炼器又要挥大铁锤,整天砸来砸去实在太累了。”
小白璃抱着一只不大的青铜鼎,似模似样分析:“综合来看,就只有炼丹这个行业,能用最小的力气赚最多的钱,性价比最高。”
白璃看着可乐了,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先见之明。
不愧是她。
小白璃选了青铜小鼎,少年云翼在绘制阵纹的灵毫与培养灵植的玉畦间摇摆不定。但这人特别负责地先帮身边的小白璃选了一本药草大全。
——是那种比板砖还厚的大部头书。
窗边看乐子的白璃,脑袋一下子就开始发晕。
想要通过炼丹赚足一屋子灵晶的小白璃,果不其然,在识认药草这第一步上就大大受挫。
药草书上每一株灵草都长得大差不差,多是叶子圆或扁,根须成团或者成絮这样细小的差别。她背着背着就用灵毫去描图画边的小圆框,隔着三五个用墨迹充填。
摸鱼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
过了晌午,这边的课业就结束了。少年云翼带着背药草大全背得头大的小白璃,一道去了庭中。
庭中摆着一个大大的木墩子,并三四个小木凳。木墩上搁着小炉,小炉里咕噜咕噜煮着一种汤,那味道闻上去就很甜。
炉边那位既熟悉又陌生的老者用木勺盛来三碗汤,絮絮叨叨说:“咱们小满日的传统就得吃上一碗热乎乎的甜汤,阿璃和小翼都要好好修习道法,万不可耽于玩乐。我瞧这天地风起云涌,未来怕是很难清净咯。”
少年少女似乎没把老者的话听进去,嗯嗯啊啊敷衍着,没一会儿就笑着绕到了其他话题。
……
白璃就那么跟着阵中的迷雾走过四时春秋,仿佛跟着小白璃重新走过了一遍人生。
看着她抱着白发族长的手臂撒娇,看着她假模假样嘤嘤哭泣逗得小原幼只想打人,看着她和少年云翼大吵一架主动搬出族长的院子,选了株族地边缘的梧桐树开辟洞府……
到最后连迷雾都消失了。
时光的尽头站着一位熟悉的老者。
白发苍苍的老人笑容慈蔼,大掌轻轻揉了揉她的发旋:“阿璃这些年很辛苦吧。”
白璃只觉眼睛里好似揉进了沙子,嗓子眼堵得慌。
“去了中州恐怕要更辛苦些。”老者的身影几近透明,从手掌开始一点点消失在风中:“莫怕,就像那个故事里一样,爷爷会……”
这消散的速度实在太快了,甚至没能让他把这一整句话说完。
白璃抬手碰了碰眼底,湿湿的。
她愣愣的看着空无一人的东南角,仿佛那里曾经有一位很重要的人。
这一次,他是真的离开了。
……
从幻境里出来,白璃几乎不敢再呆在这施法的道场上,总觉得会有什么让人难以接受的消息传来。
她忽地生出一种鸵鸟心态,抱着小蛇轻手轻脚退了出来。不知道以什么心情,特地绕着族长居住的院落走了一圈。
这里的景色谈不上陌生,也说不得熟悉。
曾经的曾经似乎也这样一个人走过。
但现在似乎不一样了。
她不是当初茫然无措的小幼崽,也不会因为一两个人的疏离而悲泣,而且身边还有一直陪着她的阿墟。
“为什么不理我?”
白璃凑上去对上小蛇湛蓝如海的眼睛,强行用鼻尖蹭了蹭他的小脑袋。她其实不知道如何惹了阿墟生气,更不知该怎么去化解未知的矛盾。
擅长插科打诨掩饰情绪,却不擅长处理这样比朋友要亲密的关系。
慕墟被她突如其来的亲近吓了一大跳,整只龙忽地一下呆住了。
没有得到回应的白璃也不气馁,她其实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那个长长的幻境冲击力太大了。
去了靴履踩在溪水里,小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水花从她的脚腕边绽开。白璃双手撑在草地上,眼底难得茫然无措:“按照常理说,我该去讨厌他的。我也没有权利代表曾经的自己,去原谅任何人。”
因为曾经的白璃是真正不在了。
尽管小时候的‘白璃’言行举止都非常像自己,潜意识里仍执拗地觉得她们是两个不同的灵魂。
“但我总觉得……”
从那些模糊不全的记忆看,族长应该是一位真正慈爱的长辈。
他会抱起刚破壳的稚鸟给云翼看,说这是需要哥哥保护的“妹妹”,会用宽大的手掌揉揉她的脑袋,会做那种甜甜的汤,闻起来比原幼烤出来的小蛋糕还要甜。
偶尔也会生气,板着脸让闯祸的小崽崽自己去面壁反省。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白璃不知道。
一直态度高冷的慕墟终于主动靠过来,尾巴轻轻缠上她的手指,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腕。
仿佛在说:
“不要难过,我在这里。”
第三十三章
近乎暖橙的眼光从宽大的树叶缝隙间洒下, 巨大的树盖为小溪营造出一片浓荫。风里带着一点杜鹃花香气, 实现了那日在昴日集市上胡诌的言论。
恍惚间,这感觉不是仿佛。她耳边确确实实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白璃低下头, 对上他的眼睛:“你能说话了?!”
“嗯。”慕墟的声音低低沉沉的, 比划过脚腕的溪水还要冰凉沁人。
只是听上去有股说不出的别扭。
他再三斟酌着用词,琢磨要用什么语气往下说。最后, 多余的话都咽回去了,只是说:“……不是想瞒你。”
只是没想好, 没想好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开口说话。
他前言不搭后语的, 但白璃却懂了意思。这个意思就是从手撕‘林翡’那日,他就已经能够开口说话,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闹了一阵小脾气。
但在白璃心目中,他还是这么小一只崽, 不存在故意隐瞒这种问题。大不了就是和饲养员闹起了脾气, 邻居家的猫猫就经常干这种事,自己一只猫躲起来让主人急得跳脚。
小蛇, 呃……或许可能是小龙?反正他至少没有躲起来。
这么一比较, 白璃心中甚是宽慰。
“为什么生气?”
鸵鸟心态或许就是这样, 总喜欢找来另一个话题迫使脑子不去思考令人伤心的事。白璃手指挠了挠他头上那两个小小的鼓包, 看上去饶有兴致。
慕墟又不说话了。可能是因为怒意和闷气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也可能是担心她会疏远一只过度贪婪的龙。
白璃于是开始自己琢磨:“因为泡那个臭臭的药水?还是因为在你睡觉的时候,扎了条粉红色的绸带,或者……”
她咬了下舌尖,及时住口。不能再说了, 再说下去,她就真的坐实了专门欺负小崽崽的鸟中恶霸人设。
慕墟:……
原来她在我沉睡的时候,搞出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作为一只睚眦必报的龙,慕墟严谨地践行了惩罚。咬上白璃的手指,尖牙从她指腹间划拉过,是那种比挠痒痒还轻的力气。
不疼。
或许因为十指连心,那股力道顺着手指成功抵达柔软的心口。一下又一下,如同触电般让人整个一机灵。
“喂,很痒啊。”
白璃不服输,就用另一只手去捏他的尾巴尖。手掌轻轻从鳞片上顺过,不一会儿就能得到一只烫熟的小龙崽崽。
慕墟不肯服输,尝试用尾巴尖去挠她的掌心,顺着白璃的手腕绕上去向下巴发起进攻。她耳根边有一处痒痒肉,这是某次闹着玩他发现的,算得上这只狡猾小鸟的一大命脉。
这么闹了一阵,白璃率先败下阵来主动松开了手。
太累了!
搞不动搞不动,只有瘫着才更好思考人生大事。
她吁了口气,撑着下巴看上去很是疲倦。
尽管灵府之外不能听到这只小鸟的心声,但慕墟能看出来她并不像看上去那般毫不在意。她眼底笑意始终浅淡,不似真正开怀。
慕墟这样子的龙学不会委婉地安慰,更习惯于单刀直入。
他趴在白璃手掌边,呼吸温热,嗓音却带着一点冷意:“结魄灯照出来的结果,说明那位族长灵魄早已不全,如今只是受冥魔之息控制的傀儡。从灵魄受污染的程度看,这种控制至少有二十年。这样的傀儡算不得真正的人,所以——”
所以,二十多年的诡异行事,不过脑子的捧杀行为,替这只未曾渡过幼生期的小鸟到处树敌,很可能根本不是他的本意。
白璃两眼放空,踩在水里的小腿都没有晃悠了。她沉默半晌,哑着声问:“冥魔之息,是什么东西?”
“冥魔是一种深渊生物,心头血能够污染神魂灵魄,成型的元丹服下去能叫大乘境的人神志昏沉。”照顾着她的知识水平,慕墟难得选择深入浅出仔细说明:“冥魔之息就是由心头血炼化而成。”
是炼化而成,而非天生就存在的。
单单从这两个字,就能轻易读出一股阴谋的味道。
但白璃百思不得其解。
这样避世且又与他族寡有来往的兽族部落,是谁要费这么大力气盯着不放?
慕墟尾巴绕着她的手腕打了个圈,终究没能把剩下的猜测说出口。
对于正直的、不肯为人操纵的人来说,比起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恐怕就此坐化陨落才是真正想要的归宿。
如果换作是他,更乐意被他的小鸟亲手了解。
而不是为人利用,肆无忌惮去伤害放在心尖上的小幼崽。
白璃捧着小蛇,手指无意识地顺过他日渐坚硬的鳞片。
在修真/世界里,死亡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词。
族中先天灵兽从一出生就有筑基修为,如此便算得上初窥门径。大家不用体验人类从三凝境挣扎着脱离凡胎肉骨,一步步小心翼翼踏上仙途的艰难,所有人都有千年万年的时间可以挥霍,可以任性地尝试要修什么道。
哪怕是布谷那样普通的小妖兽,都有千百年岁月可以浪费。
这样的坏境里,兽人们体会不到人类修行坐禅一甲子,到乡翻似烂柯人的感怀,更难以理解如蜉蝣一般的人为什么对死亡那般豁达。
明明才到这里几个月,所经历的大起大落比从前一辈子都要多。
甚至再不能自欺欺人,只把这当做一段游戏触发剧情来看。她好像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片天地,变成了真正属于雀灵部落的白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