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捏着杯盏的手指被一只手往回压,这才迫使她将本要往外泼的茶水全泼在了自己身上。
咯噔一声,陈如意手里的空杯落地,因起身太急,她用绢帕捂着唇咳了几声:“如意见过六公主。”
陈如意眼神扫过叫竹门隔开的隔间,不由慌了神,她听到了多少?
其余几人皆匆匆起身,瞳孔瞪大的瞧着眼前这一幕。
六公主怎会在这儿?
韩知年已然疼的要晕过去了,瘪着嘴哭着,又不敢将手从闻昔手中抽出来。
闻昔面无表情的扫过陈家姐妹二人,那眼神的意思似是看穿了她们的把戏,叫陈家姐妹不由都僵在原地。
陈如意呼吸错乱:“六公主这是?”
闻昔松了手:“看韩姑娘拿不稳杯盏,本想搭把手,谁料还添乱了,允秋,去叫个大夫来。”
她说这话时眼里没半分愧疚的意思,哪里是想搭把手,她分明是故意的!
可虽这六公主非太后嫡出,却嫁了京卫指挥使薛录,身份显贵,谁又敢说她半个字?
一刻钟后,允秋请来了大夫,韩知年一边上药一边哭,陈如意贴心的在身旁哄着她,顿时场面便有些杂乱。
茗颂听韩知年的哭声,忍不住蹙了下眉心,垂眸时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那只杯盏上。
闻昔不经意朝她走近了两步,轻言:“若是泼在你脸上,现下哭的可就是你了。”
付茗颂一怔,猛地仰脸对上她的目光,趁众人不注意,她低着声音偷偷说了句:“谢六公主。”
这声六公主,还是听陈如意喊的,付家姐妹三人,未曾有机会见过她。
正此时,对面的珠帘被揭开,一红棕常服、面容清俊的男人从里头出来,对着闻昔微一点头,转而出了阁楼。
闻昔侧目瞧着付茗颂,话里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愉悦:“以后再谢也不迟。”
付茗颂迟疑一瞬,在她专注的目光下缓缓点了两下头。
待闻昔走后,方才站的远远的不敢说话的唐秀捂着胸口小声嘟囔:“什么啊,这六公主与驸马不在自家府里调情,跑来茶馆作甚,吓死我了。”
唐秀这句调情倒说的不错,茶馆门前,薛显清负手站在马车旁等着自家妻子,见闻昔过来,嘴角抿了抿,并不是很愉快。
“早知换个地方。”他拢了拢闻昔的衣裳,又说:“你平日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今日怎么,善心大发?”
闻昔抬头朝那阁楼的窗子看了一眼:“你懂什么,我帮的是自家人。”
说罢,她仰头对薛显清眨了眨眼:“你不是想将四卫营的差事一并揽下么,我有法子让皇兄点头应下。”
—
两日后,通政司参议韩大人因瞒报四民建言一事,惹圣上大怒,被贬官出京。
陈如意听了这消息,险些没晕过去,一下联想到六公主闻昔。
就连韩知年哭着来府里求助,陈如意都没敢见她。
许是怕这事儿与六公主有关,担心被她看出破绽,陈如意这几日忧心如焚,病情加重,好容易在外走动了两天,又不得不卧床养病。
陈家见此愈发着急,生怕如意的病会让付家占了先机。
于是,京城关于付家五姑娘的传言霎时满天飞。
亲娘趁老爷酒醉爬了床,自幼被府里小娘抚养长大,生的一张魅主惑君的脸,谁知道骨子里是不是同她娘一般肮脏龌龊。
这话如愿以偿的,传进了宫里。
沈太后听着许姑姑将市井传闻在耳边说了一回,只觉得脏的很。
她冷哼一声:“陈家干的?”
许姑姑点头:“娘娘慧眼,如意姑娘这些日子病了,在府里卧床歇息,想来,当家做主的也是急了。”
“用这么个下三滥的手段,养出的姑娘又能省心到哪儿去?我要真让陈家的做主中宫,宫里可还有安生日子过?”沈太后皱眉。
说罢,她又问:“那付家的五丫头如何了?”
“在府中呢,外头流言蜚语,怕是闹的心慌。”许姑姑又说:“陈家拿此事做文章,如今五姑娘的身份最叫人诟病,若是皇上当真有此意,只怕…”
只怕,丢的也是皇家的脸面。
“皇上此计,已令和光大师将话放了出去,满朝皆知,事已成定局,哀家总不能还拦着。”沈太后捏了捏眉心。
何况,皇帝那个性子,她也得能拦得住。
既是拦不住,她也只能铺路了。
—
四月十七,沈太后宣了姜氏进宫。
两面山河手绘屏风团起一个小隔间,里头只太后、许姑姑与姜氏三人。
姜氏平日里是个十分端的住的人,可面对太后,终归是差了些火候。
沈太后见她局促,笑道:“哀家未曾生过女儿,见你府上的丫头个个精致又伶俐,可是羡慕不来啊。”
姜氏惶恐:“得娘娘垂青,是那三个丫头的福分。”
沈太后又笑:“是你教的好,姝云有你这样的母亲,想来定是被教养的很好。”不等姜氏再回话,沈太后又言:“可惜茗颂丫头也是个极好的苗子,没能记在你名下,倒是叫小娘捡了个大便宜。”
话落,姜氏原本上扬的嘴角一僵,连带着神色都迷糊起来,她又生硬的笑了笑:“娘娘有所不知,五丫头如今养在她祖母膝下,并非是小娘。”
太后不语,意味深长的笑笑,又道:“宫里新进了几匹料子,颜色过于艳丽,放在我这永福宫糟蹋了,不若下回让茗颂丫头进宫来,叫宫中绣娘给她量身衣裳。”
姜氏又是一僵,心下惶惶,又惊又喜:“臣妇替五丫头谢过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其实我觉得茗颂在闻家人这儿是团宠==
第27章
寿安堂,门窗大开,带着初夏气息的暖风从四面的窗子吹了进来。
老太太端起面前的陶红瓷盏抿了一口新进的碧螺春,衰老的眼眸轻抬,目光落在窗外的凉亭下。
付茗颂你身鹅黄色袄裙,衬得身材纤瘦高挑,庄玉兰与付姝云唠着什么趣事儿,她也只静静的笑着。
这么一眼,还颇有些岁月静好、光阴慢慢的意思。
老太太搁下茶盏:“你真心想将五丫头记在自己名下?”
姜氏叫老太太看的心底有些发虚:“儿媳想着,五丫头毕竟非云小娘所出,按理说,记在主母名下也合情理。”
如今局势逐渐明朗,沈太后就差挑破那层窗户纸说话了,姜氏也不是个傻的。
付家若能出一个皇后,虽然不是她的女儿,姜氏心中也有些怅然,但到底五丫头若是真当了皇后,往后云儿嫁的定也不会差的。
这样的便宜,正如沈太后所言,不能叫云小娘捡去。
老太太哼笑一声,倒也没说不可,只是问了句:“太后娘娘召你去,说了甚?”
姜氏捡了重点说:“都是夸五丫头的好,我瞧着娘娘对五丫头还颇有些好感。”
老太太垂了眸子,沉默片刻:“若是一开始你就肯将这丫头记在你名下,说不准她如今,也是个大方性子,罢了,依你所言吧。”
姜氏嘴角扬起:“儿媳定会像待云儿那般善待五丫头,绝不叫她受委屈。”
两日后的四月十九正是好日子,族谱上姜氏名下,添上了付茗颂的名字。
姜氏没强求茗颂同她一院住,是以茗颂依旧留在老太太身侧。
好似除了族谱上那一笔,也并未有何别的变化。
但就是添了这一笔,付家的五丫头就从庶女成了嫡女。
姜氏对她的好又有目共睹,这偌大宅院,倒也没人敢轻慢她。
而上回沈太后召姜氏进宫的消息传出去后,这京中的风向陡然一变,付家一夜间门庭若市,那雕花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云姨娘闷了一肚子气,一连几日,变将洗春苑的杯盏砸了个彻底。
好一个姜氏,她倒是会捡便宜!五丫头她养了十五年,如今眼看她有机会飞上枝头,凭什么姜氏说要就要走了?十五年前她怎不装一回大方?
眼瞧姜氏与付茗颂你来我往、母女情深的模样,云姨娘终于是坐不住,红着眼到老太太跟前诉了一番苦。
“母亲,我养了茗儿十多年啊,夫人这回说要走就要走了,茗儿又不是物件,我、我也舍不得啊…”
云姨娘捏着帕子捂嘴哭,这是她惯用的伎俩,可惜老太太不是付严栢。
老太太叫她哭的脑仁疼,沉着脸道:“行了,你待茗儿究竟如何,还要老婆子我一字一句替你回忆?记在姜氏名下,她好歹是个嫡女,在你名下,只会叫人笑话。”
云姨娘一口牙险些咬碎,这死老太婆说起话来还是半分情面都不讲!
“可是母亲,我养茗儿那么些年,耗费的精力,吃的苦,我瞧见她便想起她生母,你说我、我这十五年也不好过呀!”云姨娘又哭道。
可这句话仿佛踩到老太太痛处,布满纹路的眼尾皱起:“你有何不好过的?装着装着,你还当真了?”
云姨娘一怔,哭都忘了哭。
“我瞧你这日子是过糊涂了,你以为你把五丫头夺回去,便能沾她的光了?妾室便是妾室,五丫头若真能替付家光宗耀祖,那她也必须得是嫡女!”老太太一气不喘的呵完这句话。
云姨娘已然是吓懵了,本以为多少能得老太太可怜,谁料老太太会因此大怒。
老太太见她傻愣着,冷冷瞥了她一眼:“滚回去,往后就当没养过五丫头。”
“是,是…”云姨娘捂着胸口,半个字都不敢再说。
—
四月廿一,老太太请的章先生到府里给三位姑娘授课。
临到下堂,遮月小声道:“姑娘,老太太说今日要到她跟前学点茶呢。”
付茗颂颔首:“我记着呢。”
不知何时起,老太太对她要求愈来愈高,学的东西也杂了起来,不仅要听先生授课,还要回去学花艺茶艺,姑娘眼下一片淡淡的乌青,显然好几日没睡好过了。
付姝云侧身过来:“祖母近来对你这般严苛,是真打算将你送进宫去。”
她说着皱了下眉,依旧是觉得不大可能。
何况宫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付茗颂这丁点大的胆,连付姝妍都能欺负她十多年,丢进宫里,怕是连骨头渣都不剩。
付茗颂瞧前头付姝妍也看了过来,低声道了一句四姐姐别乱说,便起身往寿安堂的路上走。
老太太早已置好了茶具,茶盏里茶膏也已调好,炉鼎上水正欲沸腾,一切都刚好。
“来了。”老太太抬了抬眼:“水沸了。”
说罢,老太太将滚水注入茶盏里:“待这茶铛中冒出鱼鳞状的水泡,就可将水注入茶盏,煮水也有门道,还须多听多看。”
茗颂坐下,将桌前的茶筅递给老太太:“是。”
紧接着,老太太用茶筅击拂茶水,那双布满青筋的手变戏法似的,茶面上赫然浮出一副花鸟图。
付茗颂还是第一回 见老太太演示,没料到老太太这双手能这般灵巧,也不愧是高门显贵出身,哪怕是娘家败落了,这手艺依旧不减。
老太太边演示边道:“你如今要学的还很多,不仅是茶艺花艺,最要紧还是磨练性子,对上不乱,对下不虚,方可在人前站住脚。”
“祖母…”姑娘眉头皱了下,想问又不敢问。
老太太揭开茶盖从鼻下轻轻掠过,那扑面而来的茶香味儿叫她长长舒出一口气。
“你若能为付家光耀门楣,往后便无人再敢说得你半个字。就算你不愿,此事也由不得我不做主,更由不得你做主,可懂?”
这与要将她嫁到高门显贵做妾不同,做妾有的商量,进宫,却是没得商量。
茗颂久久未应,她自幼便盼着能嫁一良胥,不要锦衣玉食,不要家财万贯,为人清白善良,待她好便足已。
现如今,是不可得了。
要她进宫,又与要她送命有何异?
一时间,祖孙二人皆沉默不言。
此时一丫鬟匆匆绕过廊道,挑开了帘子道:“老太太,六公主在府外,说是请五姑娘移步。”
老太太放下茶具,惊讶的撑着拐杖起身:“还不快请六公主进府?”
“可…”丫鬟为难:“六公主不愿进,只请五姑娘移步。”
付茗颂与老太太互望一眼,上回六公主在茶馆帮了茗颂的事儿,老太太早有耳闻。
她颔了颔首:“你去吧,小心谨慎些,莫要慌张出错。”
付茗颂一顿,忙点头应下。
付宅大门外,一辆绿顶马车十分引人注目,闻昔揭开车帘:“我是顺路来接你。”
她又道:“太后想见你。”
—
申时。
景阳宫里,门窗闭起,一片昏沉。
闻恕靠在檀木座椅上,一只手还搭着桌案的奏章,双眸紧闭,是累坏了。
他这个皇帝,当的并不轻松。
元禄有意放慢脚步,将手里捧着的册子动作轻慢的放在桌案上,生怕将好容易歇下的人吵醒,谁知闻恕睡的实在浅,一下便睁了眼。
他眉头一皱:“什么时辰?”
“回皇上,申时一刻。”
闻恕低低应了一声,垂眸瞥了眼记事册上的内容,只几个不起眼的数字。
元禄顿了顿:“五姑娘方才在永福宫呢。”
男人眉头又是一皱:“又做什么?”
“量衣裳,太后娘娘赏赐。”元禄又说:“六公主让绣娘将量好的尺寸送上让皇上过目,她还说…”
“凤凰霞披,礼衣凤袍皆耗时过长,可要着手准备了?”元禄说罢,紧紧盯着帝王的神色,生怕错过一厘一毫。
须臾,原本神色略有郁郁的人哑着声音一笑:“此事,让闻昔着手办吧,她求的事儿,朕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