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礼部侍郎周大人的公子周玉漱就是柳香兰的忠实拥趸,当初这女人写状子诬告我始乱终弃的时候,就属他骂我骂的最凶。若是让这位眼高于顶的周公子转瞬之间就亲手抓到杀害柳香兰的凶犯,对于已逝佳人也是个莫大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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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零章 烂泥
春风得意楼是京城相当有名的一家酒楼。
这家酒楼不但名字起得好, 厨子的一手川味饭菜也做得好。更妙的是店主用名贵药材亲自酿的一壶桑椹酒, 应当算是果酒当中的极品。颜色乌红滋补肝肾生津止渴, 是京中士子们的最爱。
鸿胪寺尚宝司从六品寺丞周玉漱摇着一把玉骨折扇摇摇晃晃上了二楼,早有人快步迎了过来, 殷勤笑道:“没想到周寺丞公务如此繁忙还能拨冗相见,实在是薛某的荣幸。”
尚宝司有什么可忙的,可以说是一个再清闲不过的衙门。但是好话人人爱听,一向自视甚高的周玉潄自然也不例外。不耐烦地拿玉骨折扇点了点来人道:“我这几天的心情不好, 好不容易出来凑个乐子,你有话就快说有屁就快放!”
穿了一身素灰杭绸长衫的薛延没想到碰到这么一个浑不吝,但眼下有求于人只得忍气吞声。
将这位大名鼎鼎的周公子让到雅间桌边坐下, 酒过三巡后小意陪笑道:“我父亲的这桩案子,想必你也清楚。我几次上门想求见侍郎大人,结果都吃了闭门羹。敬王殿下那里更不必说了, 连门槛儿都不让进。实在是没法, 才想请周寺丞帮着通融几句……”
周玉漱透过竹帘子看着街面上来回走动的人群, 漫不经心地道:“看你也是一个聪明人, 怎么尽干些糊涂事儿呢?这桩银课案是在圣人面前过了龙目的,且证据凿凿。你父亲已经被关进了大理寺等候判决,想给他昭雪只怕还有日子等。”
他抿了一口桑葚酒,挑着一边眉毛哼哼, “如今正是风口浪尖儿上, 谁敢正经八经接你的帖子。今天我过来吃你一顿饭, 也是冒了天大的风险。要是让那些御史台的人知道, 我一样要吃不了兜着走。”
薛延的脸上顿时泛起一层殷红恼怒,转瞬间又掩下。
——若不是这些人撒手不管,父亲何至于一进京城就被关进大理寺牢狱。自己又何至于死咬着顾衡不放,到头来搭上了心爱女人的性命。
他深吸一口气,将一只黄花梨的精细匣子徐徐推过去笑道:“这里是两千两银票,还望在侍郎大人面前传个话。如今不上不下的处着,敬王殿下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们一家都老小眼巴巴的等着呢!”
很多人走不通敬王和周敏之的路子,就会曲线通过周玉潄帮着说几句好话,毕竟他官位不显背景却显赫。有这么一个中间人很多事情就可以顺利解决,所以这种顺手银子周玉漱是收惯了的,甚至周家上上下下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周玉漱对朝廷的局势虽然不是很懂,但祖父是致仕阁老,父亲是在职礼部侍郎,姑母是宫中宠妃,表弟是炙手可热的一品亲王,脑子再蠢也知道有些钱当下是收不得的。
他用两个指头艰难的把黄花梨匣子推过去,“不是我不肯给兄弟帮这个忙,而是家里大人嘱咐过这件事我不能随便插手。你父亲这件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偏偏入了圣人的法眼。所以……你们家还是早些给你父亲准备后事,那才是正经!”
薛延来前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听到这句话时还是有些心下荒凉。好久才涩声道:“满朝上下,谁不知道我父亲是帮别人背了污名,那些银子大部分都交到了两浙总督的手里,那些收据都还好好的存着……”
周玉漱像看个傻瓜一样笑喷了,食指点着桌子倨傲道:“相不相信,未等你把那些什么收据拿出来,就有无数人等着要你的性命。有些事有些话……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了,何必闹得那么难堪?”
薛延脸色一下子灰败,“道理我都明白,但为人子者,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老父去死……”
周玉漱不免生出几分同情,将玉骨折扇使劲晃了几下,“眼下已经是这个局势了,多少人盯着这个案子,实在不好再动手脚。我帮着说说,多少让你父亲保个全尸。等过个几年风平浪静了,我再让敬王殿下举荐你到偏远地方上谋个知县什么的,也算是还你个锦绣前程!”
薛延心头悲愤莫名,面上却不敢显出太多异色。捉着大红桌帷苦笑一声,“我父亲的罪名若是坐实的话,我已毁了一半的前途,还提什么将来做官?”
他心中酸楚难当,几乎要当场落下泪来。
父亲薛维昌在衢州知府的任上兢兢业业地接连干了十年没有挪窝,就是为了给这些京里的贵人扒拉银子。原以为混这个份儿上,这些当主子的总会帮着找个替死鬼。没想到事情一出,这些贵人们却退的比谁都快。
往日薛延到京里来办事,多少还能得贵人偶尔一个笑脸儿,这回却连贵人家的门槛儿都不能进。他心中愤恨难当,却更清楚眼下不是翻脸的时候,自己身后还有一大家子呢!
心中虽然这样告诫自己,但是因为忧惧太过面上就带了几份异样凄恨狠厉出来。
本是蜜罐子里泡大的周玉漱偶尔一见,就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抖着玉骨折扇惧道:“你想干什么?可千万不要胡来啊,这里可是天子脚下。我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只怕把你扒皮剐骨都不够!”
街面上依旧喧闹,春日透过楠竹帘子在薛延的脸上投出斑驳的阴影。他顿了一顿,声音里透着一股萧索之意,“周公子,看在我父亲往日还算勤勉的份上,还请你在令尊大人和敬王殿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周玉漱只见这人低眉顺眼规矩如仪,便又得意起来。为掩饰刚才的怂样,声音便有些高亢,“你这个人怎么不知好,敬王殿下是何等牌面上的尊贵人物,岂能是你这种无名小子挂在嘴边的,真是不知死活……”
青年男子从嘴里喷出来的唾沫星子溅到了薛延的脸上。
薛延神色呆怔着还来不及说话,也不知是没站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身子忽地向前踉跄了一下。右手莫名拂过周玉漱的脸庞,发出“啪地”一声脆响,远远听着就像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
周玉漱作为周家长子从小顺风顺水的长大,靠着父辈的余荫年纪轻轻就升到了从六品,其心气儿比同龄人要高得多。这回来见薛延,大部分的原因是父亲周敏之想让独子历练一下,顺便把这伙衢州的麻烦尽快打发掉。
周玉漱做梦都没想到,事情还没有办成,自己竟然被这个不开眼的小人打了一耳光,简直是平生之奇耻大辱。
空无一人的二楼一时静寂无声,薛延惶恐的盯着自己的右手,呐呐解释,“刚才是我一时没有站稳,脚上滑了一下,不是有意对周公子无礼……”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更让周玉漱火冒三丈,举起手中玉骨折扇劈头盖脸地打过来,“你个下贱坯子,真是长胆子了。连你父亲薛维昌都是我周家脚底下的烂泥,让他生就生让他死就死,你还敢心头不服在底下喊冤?”
玉骨折扇敲在脸上又冷又疼,薛延重重倒在地上不敢还手,只能用右臂遮挡住头脸,由着这个疯子撒气。
春风得意楼的店老板一听到动静,探了个头过来看了两眼。见周家大公子正在下死手收拾人,就缩缩脖子根本不敢进来招呼,沮丧着脸带着两个小伙计亲自守在门口。
周家的两个长随似乎是见惯这种场面,摸摸鼻子侧过身子装作看不见。
周玉漱打的手累了,坐在椅子上噗呲噗呲地喘气。他本就是个文人,手上根本没有什么力气,今日即便是气急也只能像女人一样乱踢乱挠。于是这才片刻工夫,薛延头发紊乱,身上的素面灰地绸衫也皱的不能看了。
薛延也是心高气傲之人,但这些日子为着父亲的事心力憔悴。被这突然癫狂的少爷羔子一顿乱捶乱挠,竟然呆在当场,一时间做不出像样的反应。
周玉漱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句“给脸不要脸”。正准备抽身走人时,忽见薛延的袖子底下耷拉着一个眼熟的东西。
他不知怎的心猛的一跳,手疾眼快地上前一把扯过来展开。就见一张雪白丝帕上描绘着一大丛栩栩如生的墨兰,笔墨淋漓纵横,丝帕的边角绣着一个小小的柳字,四个角落上还坠着精致的玉珠子。
前两天衢州名妓柳香兰被人趁暗夜勒杀,听说现场什么都没有丢,却遗失了一条随身的丝巾。
周玉漱虽然贵为大家公子,但是对柳香兰的才华一直很仰慕,对她的墨兰图更是熟悉。他脑子转的飞快,忽然间就有了一个骇人的想法,“这条丝帕怎么在你的手里,你怎么有柳姑娘的笔墨,难不成你……就是杀害柳姑娘的人!”
坐在地上的薛延因为不敢还手,身上被狠狠击打了几下。正是头昏脑胀的时候,就听见周大公子鬼哭狼嚎的尖利叫声。一时间脑袋更疼了,根本就想不起这条丝帕怎么会在自己的袖子里。
那天的事情完结自己痛哭一场之后,这个东西被好好地收在箱子的最深处……
周玉漱跳着脚边哭边骂,脸上伤心的不得了,“是你,肯定是你,柳姑娘曾经悄悄跟我说过她心里有个情郎,两个人在一起两三年了。因为那个男子家里有妻子儿子,不好让她立刻进门,这才耽误了下来。偏偏她痴心一片不愿意辜负那人,所以才不愿意跟我回京城。”
周玉漱抹去脸上泪水,脚底寒气直涌,“柳姑娘视富贵荣华如粪土,临行时特特送了我一张丝帕,除了四角坠的是珍珠外,就跟这条一模一样。原来她的那个珍而重之,从不现于人前的秘密情郎——就是你这个该死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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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一章 逃犯
形容稍显狼狈的薛延脸上现出惊愕。
他做梦都没想到周玉漱这种草包货色竟然能从一张丝帕上三言两语的推断出自己和柳香兰的真实关系。他却不知道一件事, 事关一向仰慕的女人, 周家这位大公子的脑子转的向来比平常快。
周玉漱站得高, 明明白白看见薛延脸上闪现的惧色,心头越发得意非常。赶紧回头招呼站在门外的两个长随, “赶紧去顺天府衙报案,就说我抓到了杀害柳香兰柳姑娘的凶手”。
薛延简直让这顿毫无章法的乱拳打蒙了,勉强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周公子……且慢, 我薛家在江南一带向有清名,其中有一条庭训——男子不能狎妓纳妾,违者重罚不殆。更何况我妻室性情娴淑出身名门,我绝对不会干对不起她的事儿!”
他压着心头闷气, 满面诚恳的解释,“我和柳……香兰虽然同在衢州,但根本就从不曾相识。我虽然知道这位倾国名花,奈何囊中羞涩家规严厉,很少涉足这些风月场所,只怕她也不认得我,你刚才的话实在太过武断。”
薛延的声音渐渐稳定下来,“……也根本不知道这条丝帕是怎么到我身上的, 想来是有人恶意诬陷。况且人有相似物有雷同, 怎么能凭一件小小的无主之物, 就污蔑我是杀人凶手呢!”
字字句句条理分明, 兼之态度诚恳无奈, 只差一句我眼下事情已经够多了你就别添乱了成不成?
周玉漱本来一半是信口雌黄一半是猜测,这时候却像捡了天大的便宜一般双眼一亮。
他急忙转过身来,得意地抖着手中的丝帕,“竟然敢在我面前胡诌,柳姑娘的墨兰图出神入化,且一向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一幅画价值百金,向来只赠给有缘人。我仰慕她的旷世才华,在暗香楼整整盘桓了半个月,才得了和柳姑娘秉烛夜谈的机会。”
话说的文绉,只差明说他也曾是柳香兰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
周玉漱鼻孔几乎要翘到天上去,恨不得楼子里每个人都听见自己的声音,“每回她要把大作送给别人时,就会提前把对方的名讳细细嵌在画中。你仔细看看这幅墨兰的枝叶构图,是不是你薛延二字?”
薛延的手指抖了抖,强压下胸口的狂跳。他和柳香兰认识两年,竟然从来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个典故。想来也是,往日两人一见面就忙着温存叙话畅想将来,根本就没有空暇谈及这些不好为外人道的小巧思。
周玉漱兴奋的鼻翼微张,几乎要大笑出声。
如今的薛家上下对于敬王殿下来说,就如是一坨甩不掉的臭狗屎。若是能趁着这个机会,给薛延扎扎实实的扣上一顶逞凶杀人的帽子,倒省了大家以后的手脚。
周玉漱越想越自得,躲在后头推搡着长随的肩膀不住大呼小叫的喧嚷,“柳姑娘肯定是被这猪狗不如的畜牲始乱终弃杀人灭口,才陨了一条性命。不,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是一尸两命。赶紧把他扭送到衙门去……”
薛延只觉太阳穴处突突跳得仿佛要爆开来,头晕恶心眼发花,面前的人都有一张恶意的笑脸,于是不自觉地凄厉狂喊道:“我没有杀柳香兰,柳香兰不是我杀的……”
周玉潄见眼前之人已经有些癫狂之态,踩着脚根儿后退了一步。
将手中的白丝帕绕来绕去,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口水,逞强道:“这就是铁证,你不是说不认识柳香兰吗,为何随身携带她的贴身之物,上头还有你的名字?把这件东西拿到顺天府衙门,简单简简单单一比划,就知道这是不是杀人凶器……”
他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眼心浮气躁的男人,脸上浮起一丝恶意,“我听说柳姑娘死的时候,双手指甲里都是血肉丝,可见凶犯多少也受了些伤。刚才我看见你的手背上的确有些新鲜伤痕,不会又这么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