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狼当道——胡马川穹
时间:2020-05-05 09:01:43

  薛延心中突然咯噔一声。
  眼下父亲正在关口上,自己绝不能再出差迟。他恨恨地望了周玉漱一眼,转身就往外走。门口站着春风得意楼的掌柜和两个小伙计,见着他满眼血丝一脸戾气的样子,忽然想起这也许是正经八经的杀人凶手,匆忙间竟然不敢伸手阻拦。
  周玉漱气得跳脚,连忙喊两个长随去追。
  不想那两人面面相觑一眼后恭恭敬敬的回禀,说出门时老爷夫人吩咐了,什么人都没有大爷的安全重要。反正在天子脚下,给附近的几个衙门打个招呼,抓个把人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儿。
  此时春风得意楼对面的一家不起眼的茶楼上,顾衡满意地看着这一团纷乱,再惬意不过的重新沏了一壶毛尖。过了半刻钟,一个人躲躲闪闪的从对面过来,很快就敲响了雅间的门。
  顾衡悠悠闲闲的开门,门口站着的正是钱师傅。他微微一揖回道:“事情办妥了,周玉漱正赶天赶地的到顺天府衙报案,相信再过半个时辰缉拿薛延的文书就会开得满大街,都是大人运筹帷幄才将这个小人收入囊中。”
  钱师傅这话可不是阿谀奉承,而是真心佩服。
  顾衡淡淡一笑,“我在这边虽然听不清言语,却也大致猜得出来他们在说什么。薛延突然无端跌倒给了周玉漱一巴掌,是你做的手脚吧?”
  钱师傅手掌一张,几颗蚕豆滚了出来。
  他拍了拍手笑道:“薛延看见那条原本藏得好好的丝帕,突然从他怀里滚了出来,当时就吓傻了,多半以为柳香兰的冤魂在作祟。她虽然是个娼门女,又为虎作伥诬陷过大人,但怀着身孕死得如此凄惨也有些过了!”
  顾衡皱了皱眉头,“这个薛延的心性残忍多变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其实他杀人与否与我无关,但屡次死咬着我不放,还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那就是打错了算盘。希望这个人从此之后,莫要在我眼前晃荡了……”
  钱师傅老实站着,其实他老早就看出这位东家没有表面上看着这么温良。这两年的桩桩件件,说明这位主子不但有心计而且有手段。他为薛延叹了一口气,不自量力的下场往往就是灭顶之灾。
  顾衡却微微眯了眼,侧头笑道:“这么一个小杂碎不值当什么,前一向我听说你家大姑娘想接你们父子俩出府,怎么闹一回却没动静……”
  端王府侧妃李氏就是钱师傅的长女钱月梅,这对于顾家人来说已经不是秘密。大家在惊愕之余不免叹服这女子的手段,想来全无背景的她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在短短时日爬到这个位置。
  大家心知肚明后,钱月梅以李氏侧妃的名义客客气气下了两回帖子,请顾府女眷过去敘话。顾瑛衡量半天后,实在不愿意跟心机深的人打交道,就找了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辞了。那边见这边不搭话,渐渐的也消停许多。
  钱师傅呆了一下,七尺高的汉子竟有些眼圈儿泛红,“我从来没指望过她大富大贵,也没想靠着她到处钻营。王府侧妃再体面,也不过是一个稍稍尊贵的妾,事事都要伏低做小。要是她娘还活着,只怕也要被生生气死。”
  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落寞地叹了口气,“就这样两下住着当做不认识,她安享她的荣华富贵,我和小虎过我们的清贫日子。况且对于外人来说,我们一个姓钱一个姓李,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就不要过去给她添麻烦了……”
  顾衡细细打量他几眼,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想起曾经听到的那几句传言,不禁微微一笑,“你家这位大姑娘心里是有章程的人,你实在用不着担心……”
  礼部侍郎府大公子的招牌相当好用,还没有等到天黑,缉拿薛延的文书已经下来了。
  按说除了那张白色绢帕并没有实质的证据,但薛延这一畏罪潜逃,就坐实了自己一半儿的罪名。顺天府衙的差役立刻如同打了鸡血,在酒楼客栈戏园子加派人手查访。
  这样一细查就找到了沙家胡同——薛延的暂时落脚地,从里面找到几封他与柳香兰的往来书信,约定两人等京城的事了后就一起返回衢州。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只怕到时候已经出生了,就是不知道是男是女……
  这也是薛延聪明被聪明误。
  他从春风得意楼出来后,心想自己肯定被周玉漱带的长随跟住了。若是被他们拿住,只怕讨不了好,就故意绕着外城多兜了几圈。没想到周玉漱这个二愣子直接跑到顺天府衙门叫人,把他临时落脚的地方翻了个底儿朝天。
  这件事第二天才沸沸扬扬的传开来,顾衡到工部衙门上值的时候,几个平时只有点头之交的同僚都凑过来打招呼,其中有一个还大大咧咧地咋呼,说其实我早就知道顾大人持身严正,怎么会跟那些人沆瀣一气?
  另外有人不住唏嘘,说那薛延跟着薛知府到京城述职的时候,看着是再规矩不过的人。没想到他暗地包养红妓,事情败露后反杀人灭口栽赃陷害,可见其人品实在伪劣不堪……
  得知顺天府衙役没有顺利捉拿到薛延,顾衡心头有些不宁,后悔昨日应该让钱师傅死死跟着才好。但想到被自己扎扎实实坑了一把的人,这时候只怕如丧家之犬一般惶恐不安,立刻就觉得再心安理得不过。
  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间,技不如人就要被别人狠狠踩下去。薛延原本是想捡个软柿子,没想到踢到了个巨大无比的铁板,也算是让他吃了一回大大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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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二章 灯市
   
  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些潮润, 热热闹闹的集市上喧腾成一片。
  薛延穿着一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脏衣服躲在一个菜摊子后面, 时不时探着头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远处稍微一有动静, 就装作正在整理蔬菜的杂工。
  他的头发散乱脸上胡茬遍布,身上有肮脏的污渍。乍眼一望和大多数艰难求生存的平民一样, 根本就想象不出这个人一个月前还是极为斯文体面的知府贵公子。
  初夏的菜品长势极好,青油油的码成山高。但有些因为放陈久了,就变得零碎肮脏。稍稍一动,就有滑腻黄臭的腐烂菜液糊在手上, 一时半会儿的也洗不干净,让人几欲呕吐。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薛延无意识的掰着手中一块烂梗的白菘菜,恨得几乎要把后槽牙咬出血。应该是顾衡,在这个人没有按时出现在针线胡同时,自己就该引起警觉。
  实在是太过小看这个人了, 在衢州暗香楼里第一次和这人接触时, 说实话薛延并没有怎么引起重视。顾衡和大多数少年得志的青年官吏一样,眼大心空不可一世,一心一意想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好名垂青史,却又不知如何着手。
  顾衡接二连三地逃脱过自己布下的陷阱,就说明这人是扮猪吃老虎。这人的不可一世和张狂妄为就是他的掩护色, 根本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没脑子。
  薛延打了一个冷噤,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不定自己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早就落到这人的眼里。偏偏自己一直沾沾自喜, 便如盲人骑马一般岌岌可危而不自知。
  即便这些也就罢了, 只能感叹技不如人。但这周家的草包公子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扭着自己不放, 还斩钉截铁的指认自己是凶手,实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所有的事情后面,好像有一只影影绰绰的手。
  想起那张被当做物证的白丝帕,薛延更加头疼。那天在针线胡同将柳香兰勒死的时候,也不知怎么想的临走时就顺手取了这个物件儿。谁知道这个东西本来就是柳香兰要送给自己的,那上面还极巧妙蕴含了自己的名字……
  其实周玉漱言之凿凿地指证自己杀人,薛延起先并不是十分畏惧。可是这其间夹杂了父亲的官司,那些大人物巴不得薛家人从此消失无踪。所以,决不能出面去辩驳。
  这些天薛延一直睡不好。
  除了东躲西藏到处奔波之外,就是他一闭眼睛就梦见半醺的柳香兰似笑非笑地矗在自己面前。毕竟是曾经珍爱过的女人,身上还怀着自己的骨血。若不是为着牢中的老父,为了身后的一大家子,为了把出头椽子顾衡打压下去,自己何至于硬下心肠走这步险棋?
  现下说什么都晚了,老父依然关在大理寺牢里,搅起这桩祸事的始作俑者依旧逍遥,三司盯着衢州的银课案不放,自己背了杀人凶犯的罪名惶惶如丧家之犬,不过半个月之间怎么就落到了如此难堪地步?
  薛延头都想疼了,却还是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菜场老板贪便宜才雇的薛延,见他木楞愣地坐在一边,把腐烂的叶子和完好的蔬菜堆放在一起,不禁勃然大怒。叉着腰开始乱骂起来,“我请你过来是做事的,不是请你过来当祖宗的……”
  薛延何时受过这个窝囊气,正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人一记窝心脚,就在远处过来几个穿着黑衣带着红帽的差役,忙压下心头火气,唯唯诺诺地把菜筐子搬到另一边。
  等忙完一天的活计拿到少的可怜的几个工钱时天已经黑了,薛延在路边随便找了一家小店儿,要了一碗汤面和一壶像泔水一样的劣酒,躲在角落里开始囫囵吃起来。
  那天从春风得意楼出来后,因为怕后头有尾巴,薛延就没有贸然回沙家胡同,想等风声过去后再跟自己的随从联系。没想到周玉漱那个草包手脚这么快,不过半个时辰就让顺天府衙的差役把沙家胡同围了水泄不通……
  若不是身上还有点银子和两块值钱的玉饰,这些天还不知道怎么熬过来。薛延知道,这京城再大也不是久留之地。可是就这么狼狈的返回老家,从此隐姓埋名的苟活,他又心有不甘。
  正值初夏,银锭桥下的金水河波光粼粼,草长莺飞桃红柳绿一派繁庶,京城的夜市有不少妇孺出来游玩。薛延故意佝偻着身子,尽量沿着阴处往今日歇脚的地方走。
  不远处的桥上有一对年轻的夫妇正在看河上的撑篙人,女子穿着一身儿樱桃红绣大洋莲纹的马面裙褂,男子穿着一身碧海清的长衫。女的俊俏男的文雅宛如一对璧人,又兼态度大大方方顾盼飞扬,到惹得旁边路人连连回首。
  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让薛延恨得咬牙切齿的顾衡,他身边神情娇媚的女郎多半就是他新娶的妻子。看他两人颜笑晏晏神情适意,却不知因为他一个小小的举动,别人正面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路边尽是卖些小玩意儿的摊子,顾衡颇有闲情的一一看过来。见其中一家的头饰做的还不错,就花了几两碎银买下来,躲在角落里把一只酒盅大小的芍药绢花簪在媳妇儿的头上,笑道:“正是好年岁,该着些艳色才好……”
  街市上人来人往,其实没有几个盯着别人看的,但顾瑛还是羞得不行,赶紧把芍药花自个簪稳了,生怕这个人又过来瞎帮忙。
  卖头饰的婆子站在一边捂着嘴笑个不停,看两人的神情就知道是新婚,但看穿着打扮举止气度应该不是普通百姓,就不敢十分取笑。但也羡慕他们的恩爱相许,收了钱之后还附赠了一个坠着流苏的鹅黄绺子。
  街面上人越来越多,顾衡怕撞着媳妇儿,也不管别人是否侧目相看,一手紧紧抓着顾瑛的手,朝着东安门最为繁华的灯市走去。
  顾瑛挣了两下却没有挣脱掉,到最后索性就随他去了。好在今日穿的衣裙宽大,袖子垂下来能掩饰几分。
  她悄悄打量着身边形容出众的青年,不知为什么,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牵着手都觉得高兴。她却不知道,她自个儿的眉梢眼角都溢出满心的欢喜,也是夏夜里一道不容错过的风景。
  从莱州到济南府,从济南府到京城,这一路上遇到了多少波折,但是因为有身边的这个人,即便是苦水也能品咂出一两分的甜意。成亲后的顾瑛感到从来没有的幸福和踏实,整日整夜的如同踩在云端上。
  顾衡抽空瞅了她一眼,见她傻乎乎地直笑,就知道这丫头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干脆也不多话,只把手心里的小手又攥得紧了些。
  京城每年的上元中秋都有大规模的灯市,有店家请了铙鼓笙箫,敲击之声如雷如霆。或有好事者一路燃放水浇莲、一丈菊等火炮,衬得京城如同不夜天。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东安门这个灯市就流传下来。不但每年的上元节中秋节,就连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热闹非凡。各个店肆高悬五色灯球如珠琲霞标,灯棚灯架灯山绵延数里。
  顾瑛看得眼花缭乱,只恨不能多长几只眼睛出来。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顾衡把媳妇儿领到一处巨大灯山前,得意洋洋得道:“每年六部都会灯市上斗彩,可是回回都是我们工部赢。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这些制灯的能工巧匠本来就属于工部管,别的衙门只能干瞪眼。”
  顾瑛放眼望去,见那头门之内用巴掌大的小灯拗成四边环形,墙壁是用灯填的,回廊是用灯塑的。且用灯为其门,用灯装饰其室,用灯展现其陈设之物,竟是一整个院落的物事皆为灯。
  灯火点燃时,一时间璀璨光华恍如天宫。不但顾瑛惊喜连连,就是一旁看热闹的民众也在啧啧赞叹,说今年的灯饰倒是格外别致,就是不知道花费了多少钱帑?
  这话说的实在太挖心了,顾瑛回头看哥哥,果见他一张脸黑下了地。心想哥哥虽然看着沉稳,到底只有二十来岁。和同僚们费尽心力弄出来的东西,让别人一句话就否定了,心里头自然不舒服。
  恰好这是鞭炮声大作,伴了锣鼓的花车正巧移了过来。顾瑛也顾不得别人侧目,一把拉住哥哥的胳膊趴在栏杆上看热闹。
  京城的灯市比起过年过节的庙会来毫不逊色,身着彩衣提着灯笼的人扮成各路神仙,踩着高跷仿佛腾云驾雾一般从街市上走过去。背着拂尘的吕洞宾,举着荷花的何仙姑,凤冠霞衣手持花枪的穆桂英,看着比戏台子上还要精彩。
  那些戏人儿边走边撒鲜花,顾瑛来没有见过这般热闹的场面,忍不住像孩子一样凑了过去扯那穆桂英头上垂下来的花翎子。好在那戏子也不恼,见顾瑛容貌出众衣饰精美,还从灯笼做的花篮里取了一朵朱红的月季抛过来。
  顾衡看了一会儿气就消了,心想只要自家妹子看的舒坦,管别人说三道四。一错眼看见旁边有卖糖人儿的,招呼了一声后就费劲挤过去,让那小贩儿帮着浇一个穿樱桃红衣裙的仙娥。
  每月的十五官府也停止宵禁,许多平日不出门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三三两两的出来作耍。想来人多太过拥挤,一个五六岁扎着红色小辫儿的的幼童被挤在角落里,嘴一张就开始嚎哭。奈何来往的人太多了,小童想要找寻父母却被挤得根本就放不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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