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手指轻轻敲了几下椅子扶手,斜着眼睛睨了一眼,“这回让你们跟着他总没话说了吧,开始还推三阻四不肯去。如今看了人家的雷霆手段,总该心服口服了吧?”
黑衣人重重点头,哑声道:“大人知道我的性子,最烦那些文人腻腻歪歪的样子。这位顾大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倒是个极干脆利落的人。您当时是没在当场,我在旁边看着他轻言细语说话的那幅场景,后颈子都觉得有些瘆人,难为他怎么想出这么刁难人的法子……”
郭云深轻轻笑起来,“不光是你们,这回连同朝堂上下不知多少人看走了眼。这桩衢州小小的银课案,到最后却卷起这么大的滔浪,小半个江浙官场的人都折了进去,看谁以后还敢小瞧这位工部六品主事?”
黑衣人眨了眨眼睛也跟着笑了起来,轻声道:“沉尸的地方是个洄水窝,再过几天还是浮不起来的话,多半就沉到淤泥里去了。到年底时河水封了冻,再经过鱼虾一个冬天的啃咬,就是大罗金仙来也认不出谁是谁了。”
郭云深取过茶杯喝了两口,“毕竟太过年轻,没经过什么事儿。要是让我来收拾那个蠢物,直接一刀砍死,再绑两块大石磨子丢到河里一了百了。谁像他似的,还慢慢的陪人喝酒陪人说话,生怕人家死得不明白,投胎时要做个冤死鬼似的……”
话说到这里,手上人命无数的郭云深自己都打了一个冷噤——顾衡的目的就是要让薛延死得明明白白,并不是他心慈手软。
郭云深面上变了几变,突然觉着这黑漆漆的夜色有些悚人。
握拳咳了两下,“你们俩到了那边,就不要惦记我这个旧主子了。好好跟着顾家小子,这个人……心计手段样样都不缺,忍得下辱骂更硬得下心肠,以后恐怕比我爬得要高些。”
两个黑衣人面面相觑一眼,齐齐躬身应是。不知为什么,只跟在一旁办了一回差事,两人对那位面相稍显文弱的书生都感到了一丝难言的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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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薛延的真正死法——家破人亡,尸骨无存,含恨不甘,却毫无办法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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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九章 手下
顾衡回到巾帽胡同的院子时已经初更了, 他连面都未露直接冲进净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细清洗了一遍, 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 这才靠在椅子上松快地喘了口气。
正坐在椅子上一边吃点心一边翻账本的顾瑛看着人急惊风一样冲进来,一盘点心没吃完这人就坐在旁边了。心里不由好笑,“哥哥这是做什么, 好像后头有人在撵你一样……”
顾衡自然不能对妹子说, 自己刚才下手处理了一个人,还亲眼看见那人被抛进了金水河。回来的路上觉得自己身上有些晦气,这才不想跟她马上打照面。
他捏了一块玫瑰酥放进嘴里,脑子里迅速找了个托词, “回来时在离咱家门口不远的地方不小心踩了一坨……稀狗屎,你晓得我最烦那个东西,害得我差点把中午吃的东西吐出来了。”
顾瑛正好端着一小碗熬得浓稠近无米粒的南瓜果仁粥, 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得先放在一边。
顾衡这才看见她手里的东西,伸手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子陪不是, “……都是我这张嘴没遮拦,你不要介意, 这碗南瓜粥熬到恰恰好, 闻起来香甜适口最是将养肠胃, 你快去喝了吧。”
顾瑛倒不是矫情,而是实在有些吃不下了。
家里的两个厨子得了顾衡的吩咐, 每天三顿正餐两顿点心外加一顿宵夜。每天的菜式绝不能重复, 务必要有营养且吃得顺嘴。毕竟现在顾瑛的身子不比从前, 不但胸肋的刀伤刚愈,肚子里还有个整天消耗粮食的小东西。
大丫头小满就是这道命令的坚决执行者。
顾瑛每天一睁开眼睛,各色热腾腾的扬州细点心就摆在了面前。三丁大包、千层油糕、月牙蒸饺、翡翠烧卖用细白瓷碟装好。每样不过三五个,但全部吃完就几乎走不动道了。
如今外面的天气已经渐渐凉了,顾瑛被允许每天在外头散两刻钟的步。
本来连这两刻钟都是不允许的,但吕大夫说过孕妇每天稍稍走动,有利于将来的顺产。顾衡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总觉得如今的媳妇儿就是细瓷做的,绝对不能磕着碰着,所以能不动还是尽量不要动。
中午是一碟薄切乳猪肉片、一碟栗子面玫瑰果蒸饼、一点海米蒜蓉蒸茄子、一碗野鸭子炖百合枸杞子汤,并才上市的松仁果仁梗米粥。
晚上是一碗山药氽成的肉丸子、萝卜丝素馅烧饼,用蟹肉木须菜做浇头的卤面。因为怕寒凉积着伤身,所以只少少用了半碗。
顾瑛捏接着肚皮上的松肉嘟着嘴,“这才不过五个月,哥哥你看我胖了多少?照这样下去,到生孩子的那天,恐怕我就走不动道了。”
顾衡分了一半的心思正在回想今天还有什么纰漏,听到妹子的问话才回过神儿来。笑道:“……在我心目当中你胖了十斤二十斤都是最好看的,更何况你现在是最需要滋补的。等你把孩子顺利生了就陪我吃几天素,保证很快就会瘦下来。”
顾瑛心头纵有些烦恼也让哥哥逗笑了,她向来是个大度疏阔的人,很快就把这些琐事抛在一边。转而说起今天的来客,“……按说我们这样的人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实在不用惦记着。结果这位李侧妃娘娘三天两头地派人过来送东西,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顾衡微微皱了皱眉,“明天我到那边王府去一趟,想法子给魏总管悄悄说一声。你这边胡乱拒绝了,别人还以为咱们家不是抬举呢。”
小夫妻两个如今早已知道这位所谓的端王府侧妃李氏,就是昔年再莱州县城惹出偌大祸事的钱月梅。
虽然走动了两回,但是夫妻两个都看得出来,钱月梅根本没有恢复本姓的意愿,对于钱家父子也是平淡如常。钱师傅说不愿意出府另寻住处,钱月梅也就没有再深劝。但这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儿,外人如何插得了手?
所以大家都装作以前相互不认识。
顾衡曾经在私下里提点过钱师傅这件事,说要不要牵个线搭个桥让两边好生坐在一起说会儿话。谁知道钱师傅气鼓鼓的,说如今的李氏眼睛里只瞧得见富贵,哪里还记得到乡下的老父和幼弟。
更何况他千娇万宠长大的女儿,不是为了送到别家当妾的。要是早知道这个女儿这么贪恋权贵自甘下贱,当初从莱州城出来的时候,他就当这个女儿已经死了……
顾瑛微微叹了口气,“李娘娘身边带的丫头,每回过来都找小满说悄悄话。三言两语的就不知道拐到哪里去了,反正到最后就说这位李娘娘在王府里的处境很艰难,虽说在执掌中馈,但俞王妃明里暗里的刁难,底下奴仆们也见风使舵专会挤兑人……”
顾衡仔细看了下妹子的脸色,见她脸庞粉白圆润,全无了那日受伤时的死白,精神头也恢复不少。终于放下心来懒懒靠着迎枕道:“傻丫头,那些话是故意让你传给我听的,顶好再传到端王爷的耳朵里……”
顾瑛苦笑一声看着他,“这些内宅里头的事儿比我的账本还要弯弯绕,我也不知道底细。当初俞王妃看着也宽厚,也不知道相信他们谁的。小满这丫头虽然老实倒也算机灵,每回都是嗯呀啊地答应,回头还是装作没有听懂。”
顾衡不愿意媳妇儿为这些烦心事儿操心,故意不耐烦地道:“如今端王殿下都还在夹着尾巴做人呢,这些内宅里的妇人又开始争抢起来了,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李氏下回再来我就叫门子拦住,说你如今在养病见不得外人……”
顾瑛对于哥哥简单粗暴的做法目瞪口呆,“你把一个三品侧妃拦在门口,只怕转天那些御史的唾沫星子能把哥哥你淹死。”
顾衡见她言语娇俏,往日的爽利已经恢复大半,索性将人一把搂过来抱在怀里,言语含糊地凑过去嘟囔道:“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操那么多闲心做什么?那位李娘娘纵有天大的本事,她也不能把人家正室掀翻在一边,更何况上头还有端王看着呢……”
顾瑛半张着嘴看着在自己跟前胡作非为的人,脸红了大半。有心叫丫头们进来收拾饭桌子,却总张不了这个口。好在那人记得自己怀有身孕,讨些甜头后便退在一边说些让人脸红心热的悄悄话。
小夫妻两个正在屋子里温存的时候,小满在外面敲门回禀,说兵马司指挥使郭大人过来了。
顾衡心头一凛,这时候已经是戊时末了,不知道有什么事儿,让这位大人连夜赶过来。把媳妇儿安抚了几句后,换了一件苜蓿纹的细布长袍便服,匆匆赶往前院。
郭云深也是一身便装,见了顾衡也不废话,指着堂下两个人道:“我知道你身边没有人手,就把这两个从滇南带回来的随从送给你。他们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老家又惹了些麻烦事儿,我不好安置在兵马司……”
这正是昨天晚上帮他把薛延扔进金水河的两个黑衣人,不过这会儿顾衡才看清楚,换下黑衣穿了常服的是……
他指着头圆圆脸圆圆个子却比常人高许多的人惊道:“怎么还有个女的?”
穿了一身粟青夹棉禙子的女子肤色微黑,一张脸就是大大小小的圆圈儿组成。眼睛又黑又亮,乍一看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喜气,一点都看不出昨日心狠手辣的样子。
女子微微欠身鞠躬,声音也略有些沙哑。
“我……奴婢叫做韩露,和弟弟韩冬在郭大人身边总共效力了六年,在军中一直负责外围的侦缉探听。去年回老家探亲时,我弟弟中了人家的扎火囤,一怒之下杀了使奸的两个人。虽然奋力逃了出来,但是从此之后只能隐姓埋名……”
扎火囤是一种敲诈手法,又称为捉黄脚鸡。
滇南一带的乡民专养母鸡而少养公鸡,因为母鸡可以生鸡蛋,鸡蛋可以拿去卖,但给祖宗祭祀时却需要公鸡。有些脑子转得快的乡民先把谷子撒在门外,群鸡就会跑来啄食。
当母鸡在啄食时,公鸡就色心大起懒得去吃谷子,扑上母鸡身上□□,这是正是捕捉公鸡最好的时候。公鸡□□时疏于防范,农民抓住鸡脚就行。因为公鸡的双脚呈深蛋黄色,而母鸡的脚浅黄色,很容易辨认。
后来就把以女人勾搭男人然后勒索称为“捉黄脚鸡”,一般是男女协谋,女子以□□男子入室。刚刚坐定,同谋的丈夫就突然从外而归,见到受害人就假装愤怒,说要拉他同去见官。
上当者大惧,被迫签署借条据。由于此方法诡幻机诈,让受害人被骗后感到莫名其妙,连仙人都难逃被拐的命运,掉到陷阱也跳脱不出来,所以在汉人当中还称之为仙人跳。
顾衡脸上的惊愕简直压抑不住。
旁边一脸板正的年青汉子臊眉耷眼的站在一旁,好半天才红着脸咕囔辩解了几句,“姐姐就知道说我,当初那女子看着出身良家的,又会缝纫纺织又会洗衣做饭,谁知道竟然是干这个行当的?”
韩露没好气地啐他一口,“就你穷显摆,背着银子到处得瑟,偏偏一回到老家就有年纪正相当的小寡妇看上你了。若不是我多个心眼儿晚上去瞧瞧,这么多年你挣下的钱财就要全部送到别人的口袋里去了……”
韩冬脑袋一缩,老老实实地不敢吭声。
郭云深双手一压,目光幽深地望过来,“这姐弟俩的身手都不错,又都是吃苦耐劳的性子。我虽然通了路子帮他们销了案底,但终究是不能在军中再呆了。跟了我多年的老人儿,总想帮他们找个妥善的去处,于是就想到了你这里……”
顾衡就有些为难,“家里多两三个人不算什么,可是我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突然多了个莫名其妙的女保镖,让我跟我媳妇怎么交代?”
顾云深长长地吐了口气,对这个愚蠢的外甥女婿忽然间就没了说话的兴致,“你把韩冬留在身边,把韩露交给你媳妇儿。以他们兄妹俩的身手,寻常三五个地痞流氓不在话下。你有些什么不方便的事儿,也尽可以交给他们去办。”
他阴恻恻地哼了一声,“瑛姑……在闹市上被个疯子捅了一刀,听说到现在都还没有好利索,这种事你总不想再来一遍吧?”
顾衡立刻老老实实地闭紧了嘴巴,感情这位是给嫡亲外甥女儿找的保镖,根本就没有自己这个外甥女婿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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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给女主配备保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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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零章 寒露
开始的时候, 顾瑛对于家里忽然多了个大丫头并没有多加关注。哥哥轻描淡写地说她如今好歹是有品阶的夫人,身边总要多两个服侍的人。
薛延的那一记利刃虽然没有造成致命的伤害, 但损伤是无可逆转的。家里的上上下下都把她看得无比紧要,就是无比寻常的站起身子收拾一下桌上的茶杯,底下的人也会大惊小怪地奔过来把她扶好。
有哥哥支撑的顾家已经不同往日, 虽然关起门来各自过各自的日子, 但有些时候大家还是相互攀比的。比如出门应酬,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若是比别的官眷差很多的话,别人不说心里也会嘀咕的。
“这就是派头……”
一处说不出名字荒郊野外的茶寮子,已经改名叫寒露的新来大丫头把一大锅盛得满满的羊肉汤端上来。捉着耳朵跳了两下,笑嘻嘻地道:“京里的贵妇人我看多了,出门时从来就讲究个排场。说话细声细气,喝茶吃酒都要用拇指大的小杯子。要我说,真正好吃的好喝的还得往这些郊外小地方找。”
顾瑛和另一个大丫头小满认真算起来都不是娇养长大的深闺女子,但看着寒露的豪放作派, 怎么都觉得自己以往的见识太少了。
寒露这时候忽忽然记起了为奴仆的本分, 取了一只形状扁平的大陶碗恭恭敬敬的推至顾瑛面前,站起身从大锅里左挑右选舀了一块羊肋骨。用筷子轻轻撕扯了几下,炖得酥嫩的羊肉就掉在了碗里。
又把装了韭菜花香菜末蒜蓉的小碟子一并推过去, 满脸热切的劝道:“这个东西味道极好,咱家里也喜欢在冬天炖羊肉, 可就是没有老孙头这里炖的好吃。他家的羊肉从入秋开始就只能吃青草和茼蒿, 熬出来一丁点膻味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