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叫,吓飞了树上的蝉,天章阁内的卢正岐手中的笔也跟着一哆嗦,快要誊写好的一部公文便废了,卢正岐将公文放在一旁,看向窗口,三爷的目光也扫向情绪不对劲儿的程无介。
“国公这是作甚!”程无介没好气地质问安国公庄立坤,堂堂阁老,不在阁内做事,却躲在窗下吓人!
安国公粗重的眉毛拧成绳,挥舞手里的捕蝉网,“某为捕蝉在此蹲了许久,方才相爷进去时某还跟你打了招呼,怎就成了吓唬相爷了?”
方才他心事重重的,哪会注意到窗下阴影里的庄立坤,程无介致歉,“程某无状,请国公爷原谅则个?”
这个蝉飞了再找旁的就是,安国公也不是那小家子气的。他波折竹竿趴在窗台上,好奇问道,“程大人心不在焉的,是被圣上骂了吧,因为哪桩案子还是哪个地方的折子?”
程无介面带斯文的浅笑,“圣上乃千古名君,怎会无端责骂臣下,程某是被这天热得心浮气躁罢了。”
安国公看似粗枝大叶,实则也是个心细的,否则也不可能在朝中屹立几十年不倒。程无介不说,他便不再问,与他胡侃起天旱不雨之事。
正在关心旱情的卢正岐很想插两句嘴,但见晟王全神贯注地看折子,他也就忍了,换张纸继续抄写、汇总各地报上来的旱情。
自春至夏,大周北方各州普遍少雨,有的地方甚至滴雨未落,田地龟裂,禾苗旱死大半。秋收无望,农人届时无粮缴租果腹,怎不叫人忧心。
小暖买进的,分布在大周北部十一州的三十个田庄,有六个田庄内的棉花苗已经旱死,十个田庄边的河流即将断流,情况危急。各庄的求救信若雪片般飞进第四庄,小暖为了安抚各田庄的管事和长工,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忙得连王府请客的帖子都是让霜成帮着写的。
幸亏济县和京城的情况尚好,这里虽然雨水不多,但万幸的是河中还有水,用翻车勉强能灌溉农田,否则娘亲非得急坏了不可。
这干旱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小暖虽入了道门却勘不透天机,她干脆跑到天师庙去请教大师兄,问明情况也好早做打算。
张玄崖看着师妹红润的脸和明亮的印堂,坦言道,“师兄也不知晓。”
七师兄都能看出的事情,大师兄却不知道?小暖感叹术业有专攻之余,感觉自己与大师兄之间的差距拉近了一些,“九清冒昧,打扰大师兄研读典籍了。”
这小师妹的涵养比余下的师弟们,好太多了。张玄崖越看她越觉得顺眼,便开解道,“天公若作美,普降甘霖,雨润万物生;天公若不作美,滴水不至,万物凋零。天意难测,吾等能做的只有顺道尽人事。”
小暖受教,“多谢师兄教诲,九清记下了。”
早就听七师弟说过师妹虽然聪慧,但在修道一途上全无灵性,张玄崖好奇问道,“师妹听懂了?”
“嗯,大师兄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让九清也不要乱猜,该干嘛干嘛。”小暖简要总结。
张玄崖笑了,“正是如此。”
小暖看着师祖神像面前的香炉内满满的香灰,又问道,“那为何百姓求雨,永福寺和玄妙观还有咱们观里都应承下来,还去为百姓做法事求雨呢?”
张玄崖笑道,“普天之下,能呼风唤雨的大能必有之。却不在师妹所说的这三处,京中也无此能人。百姓求雨,求的是心安和有所寄托,吾等做法,是要使百姓所求上大天庭,也是尽人事。”
大能啊……小暖抬头看向师祖的泥像,天师该算大能了吧?
她非常虔诚地给师祖上了柱香,跪在蒲团上无声祷告,“师祖,不管您现在猫在哪座岛上吃鱼,若是能听到徒孙的呼声,快快搬些雨水来吧。再旱下去,徒孙就得当铺子了。”
张玄崖靠在殿中的立柱上,幽深的双眸也望向自己的师祖。
说来也巧了,小暖给师祖上香后的第二日深夜,忽然起了狂风,吹得各府门前的灯笼直撞房檐。
风跑进屋子,钻进罗帏,小暖推了推身上的三爷,“起风了。”
三爷应了声,将小暖的手拉下来压在身侧,十指相扣,于是,小暖便再也顾不得窗外是风还是雨了。
一道闪电照亮夜空,紧接着便是一道惊雷。华嫔“吓得”钻进建隆帝怀中,建隆帝搂着他的美人,得意道,“不过是雷声罢了,都多大了还怕这个。”
“听着……好近。”华嫔退到一边,小声解释道。
建隆帝把她拉回来,“要降甘霖了,玄孚果然有些本事。”
白日里玄孚登坛求雨,夜里便电闪雷鸣,不由建隆帝不对他刮目相看。若是天师尚在人间,倒可以让他们开坛斗法,分个高低。
“万岁,太后受惊从床上跌落,慈宁宫掌灯传御医了。”德喜在帘外轻声道。
建隆帝立刻坐了起来,“更衣!”
床幔挑起,只着里衣的华嫔快速为建隆帝更衣。建隆帝看她的小手还在颤抖,就知她还是怕的,安抚道,“雷乃天之罡气,专惩奸佞邪恶,淑儿莫怕。”
华嫔帮建隆帝系好腰带,跪在一旁,“臣妾不怕。”
建隆帝走了两步回头,看他的美人孤零零地跪在地上,心中不忍。这两日她时常惊梦,非要自己抱着才能入睡,自己这一走,她定彻夜不敢入睡。
于是,建隆帝又折回来,取下腰间的玉佩放入华嫔手中,“这是朕的随身之物,淑儿拿着。”
华嫔双手接住,却又把玉佩挂回建隆帝腰间的玉带上,抬眸尽是盈盈,“君子岂可无玉随身,您快去吧。”
建隆帝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才快步离去。
垂手站在一旁的德喜看得心惊胆战,暗道重华宫这位修行二十年,已然成妖精了,日后可得好生供着。
第1188章 小暖有孕?
这夜,电闪雷鸣之后,雨终于落了下来,且越来越大。狂风用力摇晃着院里的紫竹,啪啪地敲打游廊,雨点狂暴地敲打着窗纸,这些声音小暖一点也不害怕,刚刚沐浴过的她只觉得浑身凉爽,只盼着这雨能下得大些、再大些,滋润干涸的田地滋润,灌满快要干枯的河流,让万物恢复生机。
不大一会儿,小暖就清晰地听到蛤蟆们的歌声,这说明雨水下透了,藏在地下的蛤蟆钻出来了。蛤蟆是很神奇的动物,不下雨销声匿迹,一下雨处处蛙声,这声音听多了觉得聒噪,时间长了不听就分外想念。
小暖靠在三爷怀中,略沙哑的嗓音透着无尽的喜悦,“明天我要去天师庙给师祖上香,他真是大能。”
三爷起身倒了杯水让她饮下,“后天再去吧,雨后路滑,仔细摔着伤到孩子。”
小暖……这努力了还没一个月呢,他怎么就确信有孩子了。
三爷修长有力的手指理顺小暖微湿的秀发,慢悠悠地问,“不信?再努力一次?”
还来?这不是努力,这是要命啊……小暖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信,三爷说我肚子已经有了文曲星君我都信。”
三爷又抬手帮她理顺摇乱的长发,对文曲星君很是嫌弃,“本王的儿子无需考状元,状元没什么好的。”
还不知道有没有呢,他连性别都给定了,还嫌弃上文曲星君状元郎。
不过细数她认识的状元,诸如程无介、渣爹和卢林平,的确都不怎样。让自己的儿子跟他们顶同一个头衔,小暖也不乐意,不当就不当吧。
“三爷,万一是女儿呢。”小暖好奇地问。
头胎最好是儿子,这样就能解决子嗣大事,小暖的日子就能轻松许多。不过是女儿也无妨,三爷摸着小暖的肚子,想象他俩的女儿会是什么模样。
他见过的最小的姑娘,就是他的妹妹。三爷小时候去书房读书,有时特意绕路从延华宫门前过,看一眼他的母妃和妹妹。
但现在仔细想妹妹的模样,三爷却只能记起她躺在母妃怀中痛苦得揪成一团的小脸和最后七窍流血的死状。
如今将要有自己的孩子,三爷更能体会母妃的痛了。
小暖感受到三爷的不悦,抬头问,“你不喜欢女儿?”
这丫头感觉太敏锐,三爷收敛心绪,柔声道,“喜欢,只是不知女儿该怎么养。”
小暖笑了,“母妃和我娘都养过女儿,交给她们养就好。”
想到岳母和母妃一起带孩子的场面,三爷也笑了,“多生几个,免得她们抢。”
小暖……
第二天,小暖是被三爷唤醒的,“皇祖母昨夜传了御医,父皇在慈宁宫守了一夜,咱们得快些。”
小暖立刻醒了,两人匆匆用了饭,向皇宫赶去。昨夜的雨下得很大,马车的轱辘打滑走不快,三爷叮嘱小暖几句,扬鞭纵马先赶了过去。
小暖透过车帘,看到路边坑洼里都是水,路旁吸足了雨水的草木绿得鲜亮。
余下的州应该也下雨了吧?小暖想到自己田庄里的棉花苗,眼里的喜悦便压不住了。压不住也得压着,太后病了,她若一脸笑容让人见了,就是个麻烦,小暖放下车帘,闭上了眼睛。
太后养了三爷一场,这份恩情三爷认,小暖也领。太后待她不算好但也说不上多坏,她没恶毒到因为太后病了就幸灾乐祸的程度。不过,太后若是病得严重,京中歌舞酒宴都得停了,也就是说她摆家宴的事儿,又得往后延了。
这算个好消息,小暖微微翘起嘴角。
待她赶到宫门前时,与宁侯府的马车赶了个前后脚。一身诰命服的宁侯太夫人已经下了马车,两个姿容甚佳的小姑娘立在她的两侧。
见小暖从马车上下来,宁侯太夫人微微颔首,两个小丫头屈膝行礼,“方挽晴(挽秀)拜见晟王妃。”
方挽秀低着头,小耳朵羞得通红。
小暖不用想也知道这丫头定是听她祖母说了什么,春心已然萌动,看来这丫头,对她陈小暖的夫君生出念想了。
小暖颔首,“二位姑娘免礼。”
方挽晴起身,羡慕地看着小暖的正妃大妆,已经与三品振威将军之子订婚的她,这辈子是与这身衣裳无缘了;方挽秀的目光则停留在小暖头上的金簪玉饰上,听闻晟王妃的首饰,是晟王一件件为她选的。
看着那样冰冷可怕如玉雕的晟王,待王妃真好……想着想着,方挽秀的脸又红了。
见晟王没与小暖同车,宁侯太夫人不免得意。陈小暖从她家手中抢走的晟王,早晚要还回来!
“晟王已经到了?”宁候太夫人问道。
小暖点头,“王爷得了消息心急不已,骑马先赶来了。”
看着小暖身上的王妃正装,宁候太夫人问道,“老身听闻王妃大婚前常着郡王服骑马过市,怎成亲后却不穿了?”
能养出方挽离那样的孙女,这老妇也不是个善茬。她这看似闲聊,实则给小暖挖了个坑。暗含的意思是自己不因太后生病而焦急,明明可以骑马,却偏要慢吞吞地坐车而来。
在外跑生意多年的小暖,怎么可能被她坑了。小暖意有所指地道,“太夫人对本妃的行踪如此上心,真叫本妃受宠若惊。”
这丫头入了柴氏族谱,却没有一点天家的体面,还是一样地蛮不讲理。宁侯太夫人怒在心头却不敢言,免得陈小暖让她更下不来台。
正巧这时,宫门打开,皇后派人接她们入内。宁候太夫人客气道,“王妃先请。”
论身份,小暖比宁候太夫人高;但是论辈分论年纪,自然是宁候太夫人高,理应长者先行。小暖却不想跟在她们身后走,“雨天路滑,小暖在前为太夫人引路。”
说完,小暖抬头挺胸地迈入宫门,将后边的老妇噎得直翻白眼。
小暖刚走了两步,玄舞和李嬷嬷立刻上前,分左右扶住小暖的胳膊。
后边的宁候太夫人的心头一跳,看她们这小心翼翼的动作,陈小暖莫非是有孕了?
她嫁入晟王府才两个月,其间还为德妃守制一月,怎么可能这么快有孕!
第1189章 太后宫里的黑影
被震撼的不只宁侯太夫人,还有小暖。她左看看玄舞,右看看李嬷嬷,不知她们这是玩得哪一出。
李嬷嬷的声音不大,却能让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到,“王妃,雨后湿滑,王爷吩咐奴婢等一定要扶好您。”
三爷这是要秀恩爱,还是要所有人都以为她有孕了?小暖盯着自己平坦的小肚子,默默往前走。
宫女听了李嬷嬷的话,本来急促的脚步也放缓了,小心翼翼地在前引路。
太后有疾,宫内人人忧之,无一点欢愉之声。小暖走进慈宁宫时,见五岁的八皇子都挂着眼泪,焦急地望向内殿。小暖没见到三爷,便向几位皇妃、王妃问安,向着着易王妃走去。
易王妃见李嬷嬷扶着小暖进来,目光也跟众人一样落在小暖的肚子上。她站起来迎了一步,小暖低声问道,“二嫂,皇祖母?”
易王妃在她耳边低声道,“父皇和母后守了一夜,皇祖母从床上惊落,盆骨裂了。”
骨头裂了?小暖吃惊,“怎如此严重?”
易王妃轻轻摇头,“再多的我也不知。”
小暖点头,静静坐在易王妃身边。太后床很大,床下还垫着西域进贡的厚毯,就算摔一下、碰一下也不至于裂了盆骨,这事儿有点蹊跷。
止痛汤药终于发挥药效,太后紧缩的眉头渐渐松开。建隆帝轻声问,“母后,可好些了?”
“皇儿,哀家这次熬不过去了。”太后的声音苍老无力,李皇后瞬间挂起了泪水。
建隆帝依旧坚定,“母后安心养着,冬至时皇儿陪您去看焰火。”
建隆帝少时中了兄弟们的暗算,摔断了腿,还受了父皇的责备。少年不受宠的皇子失志,躺在床上异常消沉。他的母后便拉着他的手,轻声哄着,“我儿别怕,等冬至时你的腿伤好了,母妃带我儿去看焰火。”
往事历历在目,太后笑中含泪,唇边的细纹越发明显。人老而知天命,她自知天年已至,应看不到今年的冬至的焰火了。
“米团呢?”
建隆帝不说话,李皇后亦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