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嘉赐怔然:“什么?”
他的故事里没有啊。
洛稳开始滔滔不绝:
“我在幻境中是皇帝,皇帝得知将军和公主行了苟且之事,又与下戎打了起来,便亲自出征,在出征的路上遇到那群土匪,打了起来,我是在打斗中清醒的。”
封嘉赐扭头去看顾九命,顾九命没什么反应,端得十分冷静,他握剑的手隐晦地收紧。
气氛尴尬至极。
一直到修士们陆陆续续醒来,顾九命也没有和封嘉赐再说话。
顾九命带着陆仁几人便跟着黑无常继续往前,她走之前特意留意过,司南庚还没醒,但十绝门的魔修几乎都醒了,留守在司南庚的身旁。
众人都醒了,那么司南庚也该快醒了,想到这,顾九命加快了步伐,她不想再遇见他。
修士们也都不约而同地继续往前,因着在幻境中互相杀了不少人,气氛颇为沉闷。
黑无常见他们居然醒来了这么多人,有些惊讶,然而并不多说,直接带他们过了一处关卡。
“接下来,鬼魂们要去接受酆都大帝的审判,请看前方——”
黑无常的声音如入灵魂,震得人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话看过去。
顾九命看见又一个高台,台上挂着一个一人高的大镜,镜上篆刻着两个大字:“业镜。”
“业镜台前无好人,鬼魂们生前做的恶事,都会被酆都大帝得知,然后接受大帝的审判,判定进入第几个大地狱接受刑罚。”
众人不肯了。
“笑话,这什么狗屁地府,别装神弄鬼的,这地府肯定也是一个幻境,倒不如齐心协力破开这个幻境,别再徒劳地照什么业镜!”
“对!我们宰了那个黑无常,就不信出不去了!还接受刑罚,修士与天地相争,谁手上还没几条人命?没杀过几只妖兽?”
想起方才在幻境中自相残杀的事,众人怨气冲天。
然而顾九命似乎听不见众人议论,自顾自地往上走。
作为第一个在话本幻境中醒来的人,黑无常作为奖励地告诉她,要入真正的酆都城,必须走完整个鬼门关。
这话用词含糊,想必是在说真正的主墓。
有人冷笑:“不自量力,让她去受刑罚吧,我们往下走。”
黑无常面无表情:“若要越过业镜,请走此处奈何桥。”
不少人离开,但也有不少留下观望的。
顾九命在业镜前站稳,望去,只见业镜如潋滟一晃,出现她杀萧千易的画面。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萧千易轰然倒在她的面前,她满手污腥血红,目光沉冷至极,一眼望来,带着沉之又沉的压力。
顾九命抿嘴,要糟。
她本以为她的罪业是因阴煞之体,连累旁人的事情。
谁能知道这业镜颇为不公不正,分明是萧千易先要杀她,她被迫还手,如何算是她的罪业?
“是你杀我师兄!”一声清丽充满怒气的女声突起。
顾九命镇定回头,便见一身红袍灼灼,衬得面容似火般明艳的女子飞身而来,掌中捧一朵仿若火焰的红莲,那灼热之气,远远便荡开来。
第一眼,顾九命想:那个总是让她喝药的侍女?
再然后,顾九命心里一沉,忌惮女子手里灼热的红莲。
红莲如滔天的怒火、狂舞的火舌朝她烧来!
顾九命正想催动刚刚得到的寒玉肌抵挡一下,便听见一道威严入心的声音凭空响起:
“杀戮之罪,当入第二殿‘活大地狱’,受恐惧之刑。”
顾九命身影一晃,倏地消失在业镜台前。
火焰烧了漫天,把众人骇得大惊,更不敢上这业镜台了。
红袍女子气个半死,最后却干脆坐在业镜台上抹泪痛哭,“萧师兄……”
封嘉赐出鞘的剑勉强收回,望着红袍女子纪灵山,杀意溢出……
顾九命只感觉一阵恍惚,便听见一道森冷入骨又无情的声音响起:
“罪犯杀戮,以受罪罚洗清罪恶,历恐惧之刑,罪业清净后自可入轮回。”
顾九命睁眼,是漫天大雪如白茫,延绵雪峰恍若山水画中,若忽视眼前众人,当真是一处好景致。
雪花落于眼睫,凛寒入骨,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而出的冷。
“你何必哭,本君知你想问什么……本君爱过。”
眼前的司南庚想抬手拭去她脸上滑落的雪水。
这是她在萧千易记忆中看见的,九大门派围攻妖女于雪山之巅的场面。
众派围于远处,对她虎视眈眈,遍地的尸体昭示着她“先前的罪恶”。
山顶狂风大作,这是恐惧幻境,应当属于她意识中最恐惧的部分,否则不会出现这一幕。
她立于风雪中,伸手一摸自己身上,冰凉的潮湿,摊开手一看,满手是血。
遍体鳞伤。
痛。
就在司南庚抬手要抚摸她的脸时,她孤冷望他一眼,啪地一下拍开他的手。
在他颇为愕然的目光中,她另一手握紧手里的通体黝黑、长而直又细的刀,突然暴起——
“爱?你配吗?看来酆都大帝是想让我替前世的自己报报仇。”
一刀,直接掀翻幻境中的司南庚。
她面如修罗,没什么章法地把幻境中的司南庚剁下一只手,司南庚大骇,连滚带爬十分狼狈地退开。
“你——”
顾九命懒得跟他废话,扬起黝黑发着孤冷光的刀,直劈过去,追着他砍。
“尔敢?!”
“妖女休要放肆!”
各大门派见混乱突起,连忙一哄而上,杀声震天……
而那个还在话本幻境中的司南庚却处于完全不同的情况,他艰难地带着一身伤,从大漠一路走到凉国的城镇。
没有!没有人?
偌大的孤城,竟一个人都没有!食肆、大街、皇宫、城门,一个鬼影都没有!
“怎么会!怎么会如此?”
司南庚难以置信地用刀拄地,支撑着他伤重的身躯。
“下戎没人,怎么连凉国也没人?一路骑马而来,近一月余,路上一个人都没看见!”
他手抖着,脑海里都是扶颐公主和封将军在他面前凭空消失的画面。
“不可能!他们是什么?鬼?神?妖怪?”
“怎么会!?到底怎么回事!”
他憋得要疯,拼命地挠自己的头发,形象哪里是下戎单于,分明如疯子。
整个世界仿佛一瞬间只剩下他一人,还有在下戎战死的尸体。
全世界剩了荒凉、寂寥,静得连心跳声都能听见。
他……快疯了!
第12章
她是妖女,是魔头,是扰乱世间秩序和公理的存在?
顾九命筋疲力尽地捅了一个又一个司南庚,然而都仿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般,又涌上来一个。
九大门派的人如杀之不竭,来了一波又一波。
她亲眼看着刚刚死在她刀下的人,又一次出现。
这是幻境。
幻境寒风大作,吹得她近乎麻木,她横着刀,这黑刀似乎跟她心意相通似的悲鸣一声,它在低泣、在哀鸣。
她再一次灵气枯竭,只好再次摸出回灵丹咽下。
她没有动用寒玉肌,因为她想切身地感受一下萧千易记忆中,作为妖女的自己所处的处境。
“你何必哭,本君知你想问什么……本君爱过。”
司南庚再一次上前,抬手,顾九命发狠地望他,如之前的每一遍般,提刀砍他的臭手:
“滚!”
她声音嘶哑,握刀的手一翻,使出的剑法从一开始的杂乱无章,变得似有若无的有了连贯的感觉,一招一式自成一体。
撩、劈、砍、挑……
她砍司南庚砍得越来越顺手了。
也幸而这个幻境中的九派修为被压到了练气初成的境界,否则她真的打不过。
然而现在,她不休不眠地砍了三四个时辰,早疲软不堪,抬刀的手如千斤沉重。
“妖女受死!”
修士飞身上前要砍她,顾九命提刀便挡,然而最终不堪重负,这一次竟被那修士一剑劈掉了刀。
噗的一声,她腹部被洞穿,那是一种撕裂的痛。
众人见得了机会,纷纷上前,你一刀我一剑,他一鞭子。
顾九命蜷缩着身体,疼痛愈烈,低吟从嘴角溢出。
“以怖制怖为下乘,清心明志修得正道大明,紧守识海,无忧无怖,无爱无憎亦无欲,是为本心。”
古朴的声音从远方天际响起,似很远,又仿佛在心底,声音里是一种莫名的悲悯,慈悲为怀救济苍生。
顾九命承受着凌迟般的痛苦,这痛苦如轮回,到她“死亡”戛然而止,又由司南庚开始再次循环,无穷无尽也。
这声音飘渺含糊,她想仔细去听,却觉听不真切,但冥冥中又明白是什么意思。
“此境是你心中所思所想,若心无旁骛,世间自然无怖。”
声音谆谆教导。
“你何必哭,本君知你想问什么……本君爱过。”
顾九命又站立于风雪中,又开始新一轮的幻境。
然而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提刀,再一次选择砍下司南庚的臭手,一如既往地脱口而出:“滚!”
灵气枯竭——吃回灵丹接着砍——灵气枯竭——再吃回灵丹。
顾九命疯狂地跟幻境作对,近乎自虐。
“愚子不可教也。”
一声苍凉的叹息。
“我若妥协,便不是顾九命,我若妥协,便不是我!”
她是谁?她就是她,她不过沧海一粟,如蜉蝣寄生于天地之间,本无依靠,也不会有依靠,她只有自己。
若连自己也无法坚守,还做什么人?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她所求不过正大光明地活着,以修士镇压阴煞,不害己不害人,然而却也不允许别人害她。
若别人对她不善,她绝不畏缩,定拔刀相向地杀回去!
这就是她,不是妖女,也不是魔头!
她再次提刀,这一次却分明与之前不同,一丝灵光从识海升起,如电闪入丹田之中。
体内丹田隐有动摇,片刻后顿觉身心舒畅,灵气狂涌而入体,识海清明——
她突破了。
连破两个小境界,到了练气初成后期,甚至几乎摸到了练气大成的门槛。
她心定神定,刀刃的寒芒映着她的眉眼,刀在她手上如活过来一般,轻轻嗡鸣。
“刀法第一层——问心诀!”
刀随身动,刀锋凛然,游走如真龙,刀意猛地横扫幻境,把眼前的九派众人扫落一空,霎时,人如烟般随风而散。
顾九命拄着刀,望着雪山逝去,人影无踪,天地变得白茫茫一片,无来处,无尽终。
那声音颇为惊讶:“你——”
“这是悟了道?顺便悟出了刀法?”
顾九命恭敬作揖:“谢谢前辈指导。”
声音笑道:“本殿未曾指导,此境随本殿心意而成,自有运行之理,小友逆理而行竟硬生破了本殿的幻境,着实悟性极佳。”
顾九命这时候才听清楚这自称本殿的声音,心下奇怪:“敢问先生可是黑无常?”
声音颇为相像。
声音朗然大笑:“非也非也……”
语毕,幻境晃动,顾九命感觉身体受到幻境的排斥,意识顿觉混沌,身形一闪,在幻境中消失……
——
封嘉赐望着熟悉得让他心颤的寝室,白纱帐幔轻飘,地上血污满地,尸体层叠,一缕幽香入鼻,竟引得他喉咙发涩发酸。
“主上……”
他望着榻上坐得不端不正背对着他的白衣女子,眼中一热。
“阿赐,过来。”
她的声音比小主上冷冽许多,如正月里的寒霜,无情无义。
封嘉赐来到榻边,望着主上的背影,想说的话分明一腔,却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阿赐,你告诉我,你恨我吗?”
她转过身,露出他心心念念的、苍白的面容,她的眼中麻木而不仁。
“我从不恨主上。”他尝试了好几次,才颤抖着说出这句话。
顾九命勾起嘴角,扫一眼满地的狼藉:“他们有些是你的同门师兄弟,你当真不恨我?”
“是他们讨伐主上在先,主上并无过错,我……”
“你原本是空神域最有希望突破超凡的剑修,如今成了我的男宠,也不恨我?”
顾九命打断他,懒洋洋地撑着身子,浑身仿若无骨。
他跪在床沿,身旁就是三清派弟子的尸体,他看也不看一眼,只仰视着她:
“从不。”
她笑了:“你是三清派的大师兄,你此时应当为了给他们报仇,杀了我,把我的头提回去,你空神域第一剑修之名还能恢复。”
封嘉赐心中一痛,握紧了拳,咬牙:“主上果然更喜欢易斯年。”
“斯年?”顾九命笑了,“跟斯年什么关系?”
封嘉赐撇过脸,声音冷然:“主上更愿意跟易斯年一起,恐怕是嫌我碍了位置,劝说我离开。”
“主上或许并不自知,但主上确实偏爱易斯年。”
顾九命不置可否:“阿赐,我说的不是这个。”
“主上!”封嘉赐声音越发沉冷,“我说过,我觉得易斯年靠近你,另有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