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被巴黎的清寒带出个寒战。她伸了个懒腰舒活筋骨,而后扶着帽檐提起箱子。
巴黎,好久不见。
时隔多年再一次踏足这座城市,夏洛蒂有些怀念。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未曾改变,它的一砖一瓦都散发着熟悉的气息。
夏洛蒂决定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休息一下,然后再按照范妮给的地址去给某人一个惊喜。
“前面那位偷渡到巴黎的夏洛蒂小姐,你还想到哪去?交出你的箱子,乖乖跟我走吧。”
还未走几步,女孩子就听见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她不由地停下脚步,愣在原地。
不会吧?没这么巧吧?
他怎么可能知道我来了?
范妮——你果然是向着门德尔松的!
“从柏林到巴黎……哼,小姐,需要我帮你算算它们距离有多远吗?
容我提醒你,你连十四岁都没满!单人出行——哦,上帝,多么有勇气的小姐啊,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有多疯狂?卡洛斯先生和柯莱特夫人该多担心你!”
咄咄逼近的菲利克斯让夏洛蒂慢慢缩起自己的身子。她有些紧张,甚至不敢转过身去看他。
足音越来越近,她看到那双带着白手套的手带着些许愠怒地夺过自己的行李箱,但动作却十分轻柔。
女孩子小心地抬起眼,偷偷瞄着面前的少年。他依旧是那般一丝不苟的模样,如果忽略掉他发梢和呢子外套上细微晨露的话。
他应该很早就在这里等她了,或许是天亮以前。
那双温润的眼睛里是隐藏的暗流,菲利克斯神情肃穆,面部的表情仿佛从大理石石雕上拓下来的一般,没有一丝温度。
他整个人都在叫嚣着让她顺从,已经十分克制心里的生气了。
夏洛蒂一瞬间就觉得自己十分委屈。
她就直直地与他对视,不退缩不闪躲,背脊挺得笔直。
“因为你呀,菲利克斯先生——
从柏林到巴黎,一千多公里的距离,一般的马车要跑五天,但大多数情况下要花一周,但我用了三天,几乎昼夜不停!
柯莱特和卡洛斯最近都因公务出远门,我一个人没人管——你多幸运呀,先生,就因为你一封信,我就这样风尘仆仆地来了……
谁让我担心你呢?言语不够,一定要当面见到你才能安心的担心——”
她被他一把圈在怀里,脸颊似乎还能感受到他衣服上微寒的露水。
眼圈立马就红了,她的声线沾染着哭腔,轻轻锤了他几下后便紧紧抓着他后背的衣料。
“我担心你……所以我忘了,我才十四岁——我还不能独自旅行,我还是位小姐,却荒唐地奔袭了千里来找一位先生……
我都忘记我应该害怕的,菲利克斯。
我活该被训斥,可能不能别是现在……”
昏头的指责究竟会伤害最诚挚的心。
拐弯抹角的说话一出口,少年就后悔了。他只能用收紧的臂膀来述说自己的后悔,歉疚地亲吻着她的鬓角与额间,每一个吻都那么珍重与疼惜。
刺猬先生终于收起了他近来保护自己的刺,收起了他无差别攻击周围一切的姿态。
“嘘,别说了……是我的错,夏洛蒂……对不起,求你原谅我……”
他和她第二次在巴黎的遇见,原本续写成一个完美的故事,却因为少年被质疑后尖锐的不自信,在纸上划出一道墨痕。
*
菲利克斯静静地注视着在自己床上熟睡的夏洛蒂,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
接回她后,他将她带到了自己住处,让她先行洗漱,他去给她在办理一间住房。
等菲利克斯打点好一切回来时,夏洛蒂已经打理好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眉宇间的疲色让他不忍叫醒她。
少年轻柔地抱起女孩子,让她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确认夏洛蒂睡熟后,菲利克斯撑着脸用手指轻点着她的额间。
他没有说话,只是恬淡地微笑着。片刻后,他起身离开了床边,在书桌上抓过一张纸轻声地写了个简信。
……
正在钢琴上做着练习的弗朗茨十分意外这个点会有人给他寄信。看到署名的那一刻起,少年的眼睛骤然明亮。
这个人怎么会给自己写信呢?明明他表现出来的感觉一点都不热情,甚至算得上兴致缺缺的样子。
弗朗茨欢快地开拆信来读,能和才华横溢的同龄人交流比那些端着架势的年长者要愉悦得多。
信里的内容让他不禁有些愕然。
“请原谅我的唐突,李斯特先生,我想得到你的一点帮助……
你对巴黎应该十分了解,我想找一些适合和女孩子一起去的地方——作为致歉。”
啊,是那个“她”呀!
弗朗茨立马想起了那天沙龙里某人的不对劲。他雀跃地跑到书桌上,刷啦啦地写了一整张的好地方。
信使去送信件,钢琴上少年指尖的音乐越发甜腻欢快。他觉得他马上就要收获一份——或许是两份友谊了。
……
菲利克斯面无表情地把某个金发先生地信揉作一团扔到抽屉里锁起来。
他一定是着了魔,才会去找那个混迹在庸俗浅短的贵妇小姐堆里的家伙寻求帮助。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钢琴家,给出的全是不着调的建议。
我真傻,真的——
毕竟夏洛蒂跟那些女人,完全不一样的!
第37章 Op.37:小混乱
菲利克斯安静地注视着餐桌对面的少女幸福地享用着午餐。她眯起双眼感叹食物美好的模样, 让他的心也随着奶油的入喉瞬间变得柔软。
唇齿间满是细腻的恬淡,清新与绵软的入口即化很容易使人放松下来。他端起咖啡杯, 小心地抿了一口, 浓苦的意式醇香在口中炸开,撞上奶油的清新与太妃糖的甜意, 令他整个灵魂都被唤醒。
温和的午风拂起少年耳畔的黑色长卷发, 此间的安逸令人沉醉。菲利克斯似乎明白了夏洛蒂为什么要给自己点上这样一杯咖啡。
Con Panna, 由Espresso加上新鲜的淡奶油,搭配女孩子塞到他嘴中的那颗太妃糖,满满的都是治愈的味道。
康宝蓝。
他记住了她口中的它的名字。
“菲利克斯,这杯咖啡是不是很合你的口味?”
“就像你喜欢你面前的美味一样, 夏洛蒂,这一次的选择我可以给满分。”
少年优雅地放下咖啡杯,不紧不慢地回复着。他看着女孩子迅速地消灭着餐盘里的烤里脊肉片和黑胡椒牛排, 那份法式洋葱汤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她吃掉了大半。
能以这样的速度却依旧不失淑女风范用餐的女孩子,大概只有夏洛蒂了吧。
笑意再一次爬上了菲利克斯的嘴角, 他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只要有夏洛蒂在身边,快乐似乎就变得很简单。
女孩子在用餐之余还不忘告诫他康宝蓝要趁热喝。少年顺从地接受了她的指点, 用小勺将淡奶油画着圈溶解到咖啡里, 在那颗小太妃化完前, 将咖啡饮尽。
身后是青葱的侧柏,隔开了另一张餐桌。左手边是黑铁的栅栏, 上面垂着小瀑布一样的蔷薇枝条, 花朵点缀其间。遮阳的大伞在头顶撑开, 隔绝掉午间最刺眼的阳光。二楼阳台的露天座位,能以旁观的角度参与巴黎的喧闹,一切都美妙得恰到好处。
这间咖啡馆是夏洛蒂指名的。在她醒来后,将自己摆在过失者位置的菲利克斯,愿意无条件满足她所有的愿望。
马车出行,她带他来了这间Le Procope。
“菲利克斯,给你讲个好玩的事:巴黎的第一家咖啡屋曾经最叫座的不是咖啡,卖的最多的其实是干邑白兰地——谁叫那时候咖啡不及酒水受欢迎呢?”
女孩子已经彻底用完了她的主食,开始品尝饭后甜点。她拿着小勺欢快地敲着布丁上的焦糖,虔诚地像在进行一件伟大的事业。
“但是现在,咖啡已经成为巴黎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起初的白兰地们,已经变成了普罗科普咖啡厅挂着的那面小招牌下的一行小字——始于1686啦。”
菲利克斯口中早已化尽的太妃糖此刻闪过一丝回甘。他抬头望向那双温暖的蓝眼睛,她的笑容宛若一阵春风,顷刻间就让他的心脏蓬勃跳动起来。
少年若有所思,女孩子的话一定另有所指。
“而这家‘普罗科普’,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下一个世纪,下下个世纪……”
蓝宝石和黑曜石里相互映照着彼此——在1825年四月巴黎的普罗科普咖啡厅二楼上,敏感的菲利克斯似乎在夏洛蒂不变的笑容里,察觉到一个有着致命吸引的未来。
她像是早已见证过结局了一般淡然,那些隐晦的言辞正在默默擦除着他的自我怀疑。
咖啡杯早已见底,只余下融着白丝的褐色液体,但空气里,早已传来焦糖被敲碎后的甜蜜气息。
*
午餐过后,鉴于巴黎的阳光明媚得教人心情舒畅。青梅小姐牵着她的竹马先生,出了咖啡馆后沿着那条波光粼粼的塞纳河,愉快地散着步。
穿过咖啡与艺术弥漫的左岸,夏洛蒂和菲利克斯换到右岸的精致风光里。这一片充斥着历史气息的建筑群,地处在后世称作“Le Marais”的区域。但在十九世纪,这里是犹太人集聚的地方。
即使只是沿着河岸散着步,她也希望能在他最舒适的区域里。
塞纳河里穿行着船只,河风吹拂而过,身边的常青树便沙沙作响。
夏洛蒂和菲利克斯支在河岸的围栏上眺望远方。在这一处,刚好还能看见那座古朴的新桥连接着两岸的风光。
“夏洛蒂,你说的担心我是什么意思?”
等这阵风停歇,菲利克斯问出了他内心的疑问。
“不是真不知道呢,还是想体会一把被我揭露内心的无地自容呀,菲利克斯?”
偏过头撑着脸,夏洛蒂有些玩味地望着他。
沉默。
少年承认,他总会在女孩子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只好叹了口气。
有些心虚地撇开视线,他突然害怕看到那个丑陋的自己。
“其实呢,菲利克斯,我一直觉得他们以‘莫扎特’来评论你——不论是说你的才华也好,还是在音乐上展露出的神奇也罢,都是不太可取的……”
她平静地说着话,便向他的心湖投下一枚巨石,激起巨大的水花。少年有些不淡定,置在石栏上的手指被紧捏成拳,他的心慌了。
他突然不想她继续说下去,直觉得心脏重重被人捏着,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
被拖长的尾音是在酝酿着宣判:莫扎特和年轻的音乐家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属于两个世界吗?
“莫扎特的确是个伟大的音乐大师,但我觉得用一个早已作古的、荣耀加身的人来形容你,似乎不那么恰当——他被定格在历史上,而你还有着无限的未来。”
少年震惊地转过头。黑色的卷发打在脸颊上的轻微疼痛,提醒着他这一切都不是幻听。
他在她的笑容里,在她的话音中,感觉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活了过来。
“在我眼里,菲利克斯就是菲利克斯。没有人可以形容他,他有很多样子——可以是神童,可以是勤奋的好学生,可以是绅士,也可以是腼腆的作曲家……
他绝不是莫扎特,他足够优秀也足够特别,他不接受任何别样的标签,他注定会让人无法忘记他的名字。”
呼吸逐渐急促,少年的心脏一阵一阵地向他的四肢传递着炽热的生命液体。
身躯轻微的震颤着,连带着灵魂都战栗着雀跃。
“你是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我亲爱的先生——
con brio ed animato,你的音乐独一无二;
con baldanza,你只需昂首前行,摒弃一切怀疑!”
她将他那只紧握的拳舒展开来,珍视地捧在手心里。真切凝望着他的天蓝色里,只有他的倒影。
少年那些无法开口的不自信与怯懦的自我怀疑,在此刻烟消云散。
“夏洛蒂,我菲利克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一定会成为载入史册的音乐家!”
天空明朗,冰雪消融,绿意伴着花香。
菲利克斯知道,属于他的寒冬终于过去——
春,来了。
……
“我说我担心你啊,就是因为巴黎太卧虎藏龙啦……
那么多优秀的音乐家都在这。你一个外来者初来乍到,又心高气傲——好好好,不是心高气傲,是胸怀大志,碰碰钉子受受冷遇正常的嘛。
心理落差太大是会出问题的,虽然小刺猬菲利克斯口是心非的模样很可爱,但他太不公正、过于尖锐,还是别再出现了……”
夏洛蒂和菲利克斯又继续他们的巴黎漫步,朝着新桥,步履越发轻快。
因为解开了某人的心结,此刻打打趣调侃一下正正好。
“哼,优秀的音乐家?请好心的夏洛蒂小姐为我解解惑,替我介绍一下?”
心情舒畅的少年任由女孩调笑自己,丝毫不以为意地哼道。
“啊,比如弗朗茨·李斯特——菲利克斯,你见过他了没?他是不是钢琴超厉害,人也超俊朗可爱?”
“……我怀疑你的审美了,小姐,俊朗可爱?”
“那可是和肖邦一起被当作巴黎的两支鲜花的青年才俊啊,‘笑容像阳光下的匕首’就是形容李斯特先生的——只可惜现在肖邦还没来巴黎,不然这次我可以见到他们两个人!”
憧憬的女孩子让少年心里范出些酸味,李斯特他见过了,可肖邦又是谁?这个名字似乎在哪见过……
他很明智地没有问,只是有些不服气地干巴巴地打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