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呢,小姐。好吧,他的金发着实令我印象深刻。
李斯特的钢琴的确不错——可是他的音乐太吵了,被华丽堆砌的简单的乐思,别告诉我你的欣赏水平就限于此……”
“公正,先生!
‘每当你想要批评人的时候,你就记住在这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享有过你所拥有的优越条件。’”
夏洛蒂严肃地看着菲利克斯。在她是微怒下,他别扭地丢掉傲慢,记起了谦逊。
她给他讲起这位钢琴家的求学经历:弗朗茨·李斯特并未受过正统的教育,现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用尽全力才得到。他的入学推荐,在那位凯鲁比尼院长面前被无情地驳回,然后才走沙龙音乐家的路子……
菲利克斯为这位同龄人的经历唏嘘,他开始反思自己的举措是否正确。
鉴于他们这么有缘都在凯鲁比尼那走了一遭,下次的见面,他一定对这个匈牙利人友好一些……
“啊,真想见见那位李斯特呀——”
“小姐,容我提醒你,你来巴黎是因为我。现在问题解决了,你是不是该回柏林去了?”
“菲利克斯,你无情无义!”
“我可不是无情无义,我是为你着想——想想科莱特夫人和卡洛斯先生,他们要是这会回家发现你不在……所以,赶紧回去。”
拒绝让女孩接触巴黎虚幻浮华表面的少年,只好用此来让她回到柏林那片净土上去。
天知道欣赏某位钢琴家的她和那个热情的自来熟碰面,会有什么不可控制的后果!
扼杀在摇篮里,必须。
女孩子愁苦地念叨着“我的巴黎”,假声抽泣着。想到少年的提点,她的确该快马加鞭地回程去。
私自逃家被发现的话,估计再温和的父亲都要关上她三个月。
悻悻走在新桥上的夏洛蒂面前出现一束火红的玫瑰花,她错愕地转过身。
是有些别扭地菲利克斯。
她想起在新桥的桥头,似乎刚刚路过了一位卖花姑娘。
“仅以鲜花来慰藉你的心,夏洛蒂。下一次,我带你光明正大地来巴黎?”
压下脸上的燥热,菲利克斯小心翼翼地安慰着他。
玫瑰的香味馥郁在鼻息间。
第一次收到花的夏洛蒂,倍感欣慰。眼前这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这般讨好女性的小技巧,虽然老套,但是该死地有效。
笑容重新回到她脸上,菲利克斯松了口气。看来某个不靠谱的人给出的建议还是有可行之处的。
余光扫到桥上,他突然瞪大了眼睛。
少年一把拉过女孩,让她背临桥道站在自己面前。一辆马车从她身后经过,车窗里探出头的,正是那位名叫弗朗茨·李斯特的金发钢琴家。
匈牙利人热情地向汉堡人招着手,他在看到新朋友身前的女孩和那束火红的玫瑰时,目光更加灼目热切。
菲利克斯只得无奈地回给弗朗茨一个点头礼,但立即就被夏洛蒂抓住。她想转身看看他究竟碰到了谁。
“嘿,夏洛蒂,需要我给你换束花吗?”
“不了,这就很好呀。”
她疑惑地回绝了他,再转身只看到了那辆马车的车尾和车窗闪进的金发。
“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我一定满足你。”
“真的?那我想要李斯特的练习曲——由作曲家本人签名的那种——不许拒绝,你见过他,还和他很熟!”
夏洛蒂的愿望一说出口,菲利克斯就觉得那阵牙疼又来了。
下一次对弗朗茨友好一些?
不可能的!
第38章 Op.38:签个名
“东西都带上了吗?没有落下什么吧?”
将夏洛蒂送上马车后, 菲利克斯体贴地为她带上车门。见对方在车窗里探出头来,他又一次向她反复地确认着某些事。
“我亲爱的菲利克斯先生,这是你第十二遍问我这些问题了, 你还真是用实际行动去验证、去揭示人类的本质呀……”
夏洛蒂颇有些无奈地趴在车窗上,好笑地望着不知从何时起就变得婆婆妈妈的竹马先生。见对方面露窘迫,她的心情顿时又欢快了几分。
“人类的本质?亲爱的夏洛蒂小姐,虽然我十分好奇它的答案……但我的经验告诉我, 我此刻微笑就好, 毋需不耻下问——因为那个问题的答案大概率不是我所期待的。”
菲利克斯凑上前来, 平静地叙述着他的内心想法,丝毫不受引诱。
“那还真是可惜呀。”
“所以,你需要我假装惊奇地询问你,来满足某位小姐的趣味吗?”
女孩子幽幽的遗憾语气还是牵动了少年的心。他眨眨眼,宠溺地摆出一副愿意配合她表演的姿态。
夏洛蒂摇摇头, 将已经溜到嘴边的“复读机”一词咽了下去。慷慨表示菲利克斯这般便太过刻意,早已没了趣味。
“那……我下次一定注意?”
“免了吧, 先生, 别做让你违心的事儿了。”
相视一笑,如此欢快的氛围似乎一点都不合适送别。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一对青梅竹马,就算是普普通通的说话,也会像极了诗画中描绘的美好场景。
菲利克斯看看天色, 夕阳的渐渐贡献着它全部的余晖, 世间万物都点缀着一层暖黄色的金箔。
他为夏洛蒂规划好了回程的路线, 雇了最好的车行, 一定会尽快安全地将她送到柏林。
“行啦,菲利克斯,为了不让我被双亲抓个正着,我得出发啦。”
“嗯,如果无聊就看看书,我给你准备了巴黎最新出的小说……夏洛蒂,过来。”
女孩子有些疑惑地再次探出身子,少年优雅而克制地给了她一个贴面礼。
“?”
“道别。坐好,要发车了。”
贴面礼可以用于道别的吗?
女孩子木楞着坐回去。车夫扬鞭,车轮碾转,她像风一样来,又化作风归去。
马车渐渐驶出少年伫立的地方。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扒在车窗上向他呼喊着:“嘿,菲利克斯,别忘了我、的、乐、谱!带签名的——”
少年顿时被噎着,颇有些哭笑不得。
他无奈地扬起手臂,向她挥手致意,愿意满足她所有的愿望:“知道啦,在柏林等我回来。”
那辆离开巴黎的马车很快便消失在远方。菲利克斯抬头看看天空,太阳只剩下一丝边角,夜正逐渐弥漫开来。
这座城市的繁华地段就要在夜色中展现它的妩媚。为了青梅小姐的愿望,他起身上了另一辆马车,准备去赴一场沙龙。
……
等离开巴黎城区老久,夏洛蒂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今晚走和明早走区别能有多大?
菲利克斯今天有场沙龙,她完全可以一起出行,毕竟为了真人李斯特,就算被抓包被禁足也不亏啊……
我真傻,真的。
为什么我就这样急匆匆地回柏林了?来回奔波竟一点好处都没有。
渐行渐远的马蹄声里,夏洛蒂想不通原因,只得承认此行亏大发了。
*
沙龙里,有些人如鱼得水便觉得这是个欢愉场,有些人厌倦了公式化的社交,便会想尽办法缩减自己的存在感,旁观午夜的喧闹。
早早在钢琴上展示过的菲利克斯,此刻就安静地在边角享受着独自的时光。他不需要再去在别人的赞誉里去找自信,很多不必要的行程就可以缩减。
如果不是为了某个钢琴家,这位作曲家宁可在呆在旅馆去邂逅五线谱上的缪斯。
“嘿,门德尔松先生,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匈牙利人爽朗的法语响起,菲利克斯给了他一个平淡的眼神,但对方的热情丝毫不减。
“我看见了——看来你和那位小姐相处得十分愉快?哦,我就知道,我的清单一定派得上用场……她没和你一起出席吗?真遗憾,下一次你会给我介绍她吗?”
年轻的作曲家完全无法理解这位钢琴家的生机和活力,他似乎对一切都饱含着激情。
“第一,我和她的相处没有过不愉快;第二,你的清单选项全几乎全被否决了;第三,如果你短时间没有出游柏林的计划的话,我想我没有机会介绍她给你认识。”
严谨的德国人用一二三,条理分明地将匈牙利人的热切期盼极速地降温。弗朗茨微张着嘴,漂亮的蓝绿色眼睛里开始回荡着失落与委屈。
喔,这个人就真不知道收敛他的“魅力”吗?我可不是那些贵妇人,我可不会心疼他!
嘴角隐隐抽搐的菲利克斯和弗朗茨互望着彼此沉默。突然记起自己身怀艰巨任务的作曲家,有些后悔方才逞一时之快的冲动。
“其实……也并不是没有用——至少‘送花’那条建议,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李、弗朗茨。”
菲利克斯别扭地松软了对话,他决定还是对钢琴家友好一些。
“弗朗茨?”
“是的,弗朗茨,你可以叫我菲利克斯。”
来自有些高冷有些高傲还有些傲娇的外国同龄音乐天才的善意,立即就让钢琴家性质从低谷开始不断走高。
上帝呀,我的预感没有错!
我会收获一份友谊——菲利克斯果然是个心软的好绅士!
匈牙利人的眼睛里似乎又亮起了星星。
“弗朗茨……我,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菲利克斯,请不要怀疑匈牙利人对朋友的慷慨——我会竭尽全力!”
这样剔透的心灵让菲利克斯有些无从招架。习惯了带着距离的相处模式,陡然遭遇这样一个真诚的新朋友,令他十分的不自然。
弗朗茨和夏洛蒂本质上很相似,但他们却又那么不同。
“没有那么严重,你不需要这般郑重……”
“那告诉我吧,我现在是如此期待你的委托。”
菲利克斯挣扎着许久,终于压下心中的那阵羞耻,向金发的少年试探着问道:“你……能给我签个名吗?嗯,在你的练习曲集上……我可以和你,呃,交换?”
弗朗茨的双眼明亮得像两只小太阳,他兴致勃勃地说:“你喜欢我的音乐吗?菲利克斯,我太高兴了——我是说,完全、没有、问题!需要题词吗?我要给你写什么赠词呢?”
“等等,你不要误会了!要你签名的练习曲集的人不是我,是夏洛蒂——”
“所以,是你的那位小姐喜欢我的曲子?上帝呀,今夜的我倍感荣幸。”
在朋友面前从不虚伪的弗朗茨,甚至当面向菲利克斯行了个贵族大礼,来表达此刻内心的欢乐。
年轻的作曲家只觉得头有些隐隐作疼,钢琴家这般多戏,让他突然感慨瑞贝卡的哪些行为,甚至算得上可爱了。
“纠正一下,她不是‘我的小姐’——我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另外,你这样对一位女士过于轻浮,是十分失礼的行为。”
“是吗?你们只是朋友呀……那么,向远方的、素未谋面的夏洛蒂小姐,献上来自弗朗茨·李斯特最诚挚的歉意!”
新朋友的解释说明反而让弗朗茨嗅到些许别样的味道。不过菲利克斯说得在理,妄议一位小姐的确不是绅士的行为。
鉴于这位黑发少年恪守着所有贵族的行为准则,他还是真诚道歉为上。
“那菲利克斯,我今晚回去就给你签,明天亲手交给你——”
“不,你的曲谱集,我会自己去买一份。弗朗茨,不需要你提前准备,你只签我准备的那一份就好。”
较真的德国人丝毫不允许自己的礼物变成别人的礼物,回绝得十分干脆。
欢快的匈牙利人并未多想,他的注意力全在完美地完成朋友的委托上。
“那我需要为她写上什么样的赠词?她有特别喜欢的诗句吗?或者格外欣赏的作家?”
“……不需要,先生,你只需要签上你的大名就好。”
“那她喜欢哪一家的墨水?什么颜色的?我需要用什么字体?”
“……照、你、平、常、就、好!”
耳畔的法语似乎陷入了蜜蜂振翅一样的喋喋不休。菲利克斯怀疑自己是不是一开始对弗朗茨过于冷漠,导致如今只是因为一个名字、一份嘱托,对方就能如此尽善尽美地想要完成它。
那绝不是讨好——年轻的作曲家在门德尔松宅邸接触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物,弗朗茨的表现完全只是为友谊而展现的一种珍视。
钢琴家太像一轮太阳了,对他照耀范围内的一切,他都毫不吝啬光与热。
这样的人是没法讨厌的。
如果一定要讨厌,那一定是他们的音乐理念有了分歧。
……
菲利克斯看着桌上那份李斯特的钢琴练习曲,有些恍惚。夏洛蒂的愿望实现了,顺带还附赠了自己一份奇特的友情。
他翻开曲谱的封页,背面的空白部分已被它的创作者签上了他的名字。
字迹有些飞扬,在它的起笔转落连带着潇洒的游丝间,菲利克斯看到的是那个钢琴家自由火热的灵魂。
F.Liszt
某位先生的字迹还需勤加练习,有些过分张扬,少了优雅的味道。
没我写得好看。
少年撇嘴笑了笑,把曲谱归原。
他抽开抽屉,把那团揉皱的“建议”拿出来再次过滤——尽管它们不切实际,但“某些”还是可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