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刚到其身前,便被飞来一脚踹翻。
周祈着实有些惊着了,脚用力踩在他锁骨处,咬牙冷笑:“你拼命倒会找人,欺软怕硬的渣滓。”
谢庸一顿,若无其事地把短匕首又收回袖中。
周祈回头看看,另两个已经被擒住。陈小六等上前,把周祈脚底下这个也捆住。
周祈又看向谢庸,突然觉得刚才的话有些不大那么好的歧义,“我不是说你——”软。
谢庸淡淡地笑道:“多谢。”
周祈长眉一挑,也笑了,罢,调戏就调戏了吧。
第28章 审问药贩
黑灯半夜的, 不好压着这些人再回大理寺, 谢庸和周祈便在丰邑坊这药贩子的住所里审问了起来。
正堂掌着灯,周祈穿着鞋盘膝坐在榻上,旁边的桌案上堆着些在这宅子里搜出来的药水、药粉、药丸、药锭子,桌案另一边坐着谢庸,谢庸这边儿的榻下是些研钵、模子、陶罐之类,想来是制药用的,并一包银钱。
离着这些杂物不远是人犯们。之前被周祈踹晕的那个胡人已经被扎醒了, 和另外三个一样都捆着跪在地上。
周祈轻叩桌案:“说说吧。你们这些药是自制,还是都是从哪里弄得?这些药都有何功效?下家又有哪些?”
四个人犯都不开口,特别是被周祈踹晕的那个高大胡人, 还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陈小六惯常给周祈搭梯子的,很懂掐时机:“老大, 就这种凶戾之徒,直接上刑吧。不上刑是不会招的。”
周祈点头, 皱着眉揉下巴, 看几个人犯就跟屠夫看待宰的肥羊一样:“你说先上哪种刑好?”不待小六说什么,周祈扭头看谢庸:“谢少卿,你们一般从哪种刑开始?”
谢庸正色道:“笞邢,先打二十,不招就再加三十,不招再加。”
“直到打死拉倒?”周祈摇头哂笑,“不是我说,谢少卿, 你们公堂用刑,太糙。我们禁卫就不一样了——”周祈看陈小六。
陈小六脸上挂着跟他上司同款的笑,连嘴角裂的幅度都一样,“我们一般不动棍子。简单点儿的,就几张草纸就行,喷湿了,贴一层,不招就再贴一层,一般人熬不到六张纸。”
周祈道:“也有强人能熬到八·九张的。”
“是啊,”陈小六幽幽地道,“等那九张干了,从尸体脸上抠下来,真是好一张狰狞的大傩面具啊。”
罗启和霍英都觉得有点后背发凉,两人对视一眼,果然是干支卫啊……
“别的还有往身上钉热铁钉,拿夹杆一个个夹碎手骨脚骨乃至手腕手肘膝盖,把木棍从口中往下捅……”
另三个胡人可能是汉话不利索没太听懂,也可能格外凶戾胆大,没太大反应,那个想捉谢庸当人质的中原人早在说“面具”时就已经怛然失色,这会子更是双股战战。
周祈微抬手:“行了,别提那些费事的了!就地取材吧。直接把这些药给他们灌进去就完了,还正好试试药性。”然后挑挑下巴,“就从刚才妄图对谢少卿不恭的那个开始。”
那人早在刚才就被吓破了胆,这会子听见点名儿直接就趴倒了,“我说,我说,我都说!”
中原人叫齐四,其前主人是往来于长安和沙洲、肃州、玉门一代的药材贩子,故而齐四也知些药性,并会说胡语。三年前,其主人西行到了大食,被歹人所害。齐四逃得性命,在大食流浪,认识了些胡人,其中就包括这三个——一个吐蕃人,两个粟特人。
在大食有个颇有名又有势力的胡僧,卖各种千奇百怪的药,吃了让人昏睡的、让人产生幻觉的、于男女之事上助兴的……这些药物都极贵,齐四与他的三个同伴冒极大的险偷出几种来,然后便逃离大食,一路东行,于今秋来到长安。
齐四指指桌案上的一个白瓷瓶,“那是可以让人昏睡的。若只吃一小丸,可以助眠;要是喝了酒,吃上二十丸,人就完了;便是不喝酒,再多吃上十丸八丸的,也会死。”又指着那包药锭子,“那是助兴的,男女都能用。”指着一包药粉,“那个吃了便极精神,又舒服,练武的本事能加三成,念书的能写出好文章,但吃多了也会死”……
谢庸和周祈脸色都阴沉得厉害,就这些药,不知道会弄出多少惊天大案,害死多少人,而那个大食胡僧还在不断制售,这里面又有多少药正在或者已经流入本国……
周祈问:“你朝着我们撒的药粉子是做什么的?”
齐四赶忙道:“那个是今日买的一包芋粉,于贵人们无害。这药来之不易,卖得虽贵,但一卖就没,我们就想着往有的里面掺一掺,弄个三六九等,也好多卖几个钱……”
周祈险些让他气笑,这脑子……怎么长得!
关于卖给哪些人,齐四面露难色,“买这些药的,大多藏头露尾、蒙头遮脸的,有机密人只约定了地方,我们放下药,他放下银钱,压根没见过面。”
一直没说话的谢少卿突然问,“升平坊做粮食买卖的李家人,你可认识?方汉生方五郎、李家女婿范敬,乃至李家奴仆……”
齐四道:“倒是听说过这方五郎,他跟好些粟特人都熟。”
“这昏睡药一共卖出去几份,各卖多少?你们秋天才到京里,这瓶中又还剩了这么多,想来卖得不很快,你当还记得。”
“一共卖了五份,都是二三十丸,一个是八月间卖的,把药放在曲江边儿上歪脖子狐仙树的树洞里……”
抓住这些药贩子,虽于李家的案子所得线索不多,但能缴得这么许多药品,并得到大食制药胡僧的线索,也算收获。
第二日把这些人都押往大理寺,周祈和谢庸各自与上司报告此事,并写了呈文——从源头上截住药品流入,还有解决那胡僧的事,得让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来作。
周祈这边是如此,崔熠那边也有进展,除了带回来一堆的李家内外的账册子,还找到了那幅画!
崔熠大马金刀地坐在大理寺大堂偏厅的榻上:“我告诉小子们,能拆的都拆了,能散开的都散开,能挪的都挪个地方,就不信找不着!”
可以想见书房被造成了什么德行,周祈笑问:“到底在哪儿找到的?”
“我还以为怎么也得有个暗格、密屉之类,原来就是裁了装裱,夹在别的书册中了。”崔熠笑道。
谢庸展开画,周祈凑过去同看,崔熠也站起来凑过去。
崔熠道:“我看了半天,似乎跟那阮氏是有点像。你们觉得呢?”
画中一带碧水,一个身姿纤瘦的女子站在岸边树下。这女子细巧眉眼,梳着倭堕髻,着青色圆领小袖衫,正扭头欣赏对岸的山景,她脚下一条长满野草的小径伸向远方。那画上又题了《上巳游春图》几个字。
周祈仔细端详,突然笑了,“就是我修个这样的细弯眉,梳个这样的发髻,穿件这样的小袖衫,也能有三分像。”
崔熠看周祈,想象她娴静中带着些轻愁的样子,不由得打个哆嗦,“你可别吓我了,就是老谢扮上也比你像些。”
周祈抿嘴,瞪崔熠,又看那位可以扮仕女的谢美人儿。
谢庸对崔熠和周祈的话如若不闻,仍在看画儿。
莫非这画儿上还有什么玄机?
周祈再仔细看这图,竟真发现了一处蹊跷,“我看这题字的墨迹似比这图中的要新一些。”
周祈手里颇有些旧传奇,这些传奇有的都不是二手的,而是三手四手的,这些主人又多留有墨迹,故而周祈对不同年月的笔墨痕迹不算陌生。
“这题字年头也不短了,怎么也有七八年了吧?”周祈道。
谢庸点点头。
崔熠也仔细端详,摇摇头,看不出什么来。
大理寺卿王匀从外面走进来,三人赶忙行礼。
之前谢庸和周祈已经交过差了,崔熠也把自己带来的物证呈上。
王匀展开那图,皱着眉端详了片刻,看向谢庸:“看出来了?”
谢庸行礼:“是。”
“那就提审人犯!今日你来主审。”
谢庸再行礼:“是。”
王寺卿走在前面,他身侧错后半步是谢庸,崔熠和周祈跟在后面。
崔熠小声问周祈:“他们打得什么哑谜?”
周祈摇头,要说拳脚功夫、奇诡异闻她在行,这书画学问……要是自己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都对不起当年念书时趴在桌案上流的那些哈喇子。
崔熠突发奇想:“我听说有一种隐形药水,画在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得泡在水里,又有说要用火烤的,又或者在特别的角度看才行,还有说需要涂上另一种药水的……”但也没看大理寺这两位这么折腾啊。
周祈道:“咱俩看的是同一册传奇,《大周迷案》。”
崔熠来了精神,“你也看过?”
周祈点头,那本传奇是个残卷,当时遍寻东西市的书肆,也未找到全本,周祈疑心,那本传奇的写作者根本就未写结局,这就譬如挖坑不填土,周祈真想查查是谁写的,往其门上送个刀片。
“那杜侍郎最后定是死遁了。”
周祈和崔熠看向前面的王寺卿。
王寺卿也回头看他们,“回头某给你们说,为什么那杜侍郎是死遁。”
想不到老翁也好这一口儿,周祈和崔熠都笑了。
周祈犹不忘挤兑谢庸:“看来我们这里不爱看传奇的,唯有谢少卿了。”
王寺卿看向谢庸,颇正经地劝道:“看看,有意思,挺好的。”
谢庸:“……是。”
后面周祈和崔熠又笑起来。
第29章 画的秘密
王寺卿与崔熠、周祈都坐于堂下, 谢庸独坐堂上, 先提审婢子碧云。
虽只这一两天的工夫,这婢子明显地憔悴了,来到堂上,畏缩成一团。
“本官问你,你与方汉生可有私情?”
知道人证物证俱在,碧云哭着点点头。
“方汉生可曾让你做些不利于主人的事,比如偷听、偷盗、下药……”
听到“下药”二字, 碧云猛摇头,“没有,我没有下药!”
谢庸点点头:“也不过是一问罢了。想你一个弱质女流, 也不敢做出下药这样的事。”
碧云抽泣起来。
“你平日在李夫人身边做什么?其余诸婢子呢?”谢庸温声问道。
“我伺候夫人更衣梳头;红霞照管夫人的财物首饰;彩月照管饮食药膳;白虹管着夫人与外面人情随往并与管家等来回传话,另有几个支使干活的小婢子。”
“我等去了, 只见你与那个叫红霞的婢子,未曾见另两个。”谢庸诧异。
“白虹拿乔, 只把自己当内管家, 不在夫人身边跟进跟出;彩月,彩月进了腊月就得了伤寒,挪去下房住,还没好。”
“那这饮食药膳又是谁照管呢?”
“我们,我们谁有空就顺手做了。”碧云低头小声道。
“我看李夫人似是寒疾,平日服药以何为药引?”
“黄酒。”
周祈与崔熠对视一眼。
“当日你家阿郎去陪夫人吃饭,你可在身边伺候?”
“在。”碧云之声几不可闻。
谢庸再点点头:“虽说那药无臭无味,但药嘛, 总会发苦,下在桂花羊乳中,若再稍加些饴糖蜂蜜,倒确实合适……”
碧云哭着摇头,这次声音却小了很多:“没有,不是我,不是我……”
谢庸叹口气:“你可知道,有罪之人,满脸都写着‘我害了人’?”
碧云捂脸大哭起来。
谢庸挥挥手,衙差把碧云拉下去。
“带方汉生。”谢庸沉声道。
方五郎站在堂上,还是那读书人的清高样子。
谢庸淡淡地道:“碧云已尽招了你给她昏迷药的事,你也说说吧。”口气虽淡,却掩不住那股子冷冽。
周祈突然发现谢少卿颇有些怜香惜玉,审女犯,大多怀柔,用“软攻”,对上男犯,则往往冷若冰霜,坚硬锐利,如一柄闪着寒光的枪。
“她是诬陷。”方五郎冷声道,“怕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我是与她有些来往,还送过些东西给她,但这种婢子,与她有关联者不知道有多少。”
方五郎看向堂上,又扫一眼王寺卿和崔熠、周祈,“列位想想,我为何要害舅父?舅父待我恩重如山,是我在这家里唯一的依仗。害他,我还算个人吗?”最后一句话说得颇带着些真情实感。
谢庸还是那样冷冷淡淡的口气:“因为你本来想害的便不是他,而是李夫人。”
方五郎神色微变,半晌道:“贵人这是欲加之罪。”
“李家当家主事的虽是高峻,但那毕竟是李家,怕是许多事都要李夫人同意。我看了你西北商路的账册,里面多有虚头花账,那些银钱都进了你的私囊了吧?若被李夫人知道,你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方五郎扭头,硬声道:“经商之人,什么买卖过手不沾油?贵人以此推断我杀人,未免武断了些。舅母待我不薄,还想把表妹许配于我。”
“那你为何不应呢?若与李二娘婚配,你所得李家家财,总比这样零打碎敲来得多吧?且更名正言顺。”
方五郎冷声道:“我与二娘性子不合,况且我也不是那种会为了钱财就搭上婚姻的人。”说完不自觉地咬了咬牙。
“这个,我倒是信。不过就是你想娶,令舅父也不许,因为——” 谢庸盯着方五郎的脸,“那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