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月洞门是个跨院,两个小姑娘正在相互整理衣裳,里长是个细心的人,让婆子送来的衣裳也是主仆有别。
柳家湾是小地方,不一定会有成衣铺,这衣裳应该是里长家里人缝好还没有穿过的,料子算不得上好,但颜色鲜嫩,看着就舒服。
沈彤上身是件鹅黄小袄,下面是条翠绿的裙子,衣裳很合身,就像量身裁制的一样。
芳菲在莫敢送过来的一堆零碎里挑了两根红头绳,仔细地扎在沈彤的头发上。沈彤和她一样,都还没有留头,头发短短地刚到下颚,红头绳扎在头顶两侧,像两只小蝴蝶。
“小姐,你真好看。”芳菲歪着脑袋看着自家小姐,顺带欣赏着自己扎的蝴蝶结,一双眼睛笑成月牙儿。
沈彤摸摸她的小脑袋,这孩子的头发又卷又翘,先前还以为是没有梳通,现在梳好了还这样,显然是天生的,不过毛茸茸的很可爱。
“你也好看。”沈彤笑着说道。
芳菲更高兴了,在那堆东西里找出一块帕子,把她们没有吃完的点心用帕子包上,连同换下来的旧衣裳放到一起。
“你拿点心干嘛?”沈彤问道。
“当干粮啊,嘻嘻,奴婢看那位大爷不像是抠门的人,不会小气这几块点心吧。”芳菲想了想,索性又把一只大苹果也包了起来。
“放下,不用拿了,至少接下来的这几天,都会有人请我们吃饭。”沈彤像个大人一样正襟危坐,看看墙角的沙漏,嗯,差不多到时辰了。
“请我们吃饭?”芳菲先是一喜,接着就紧张起来,她凑到沈彤面前,小声说道,“小姐,您是说带咱们来的这些人吗?万一他们不是好人怎么办?万一下顿饭他们下毒怎么办?”
其实芳菲还想说,万一他们把我们卖了怎么办?可是她想起自己已经被卖过两回了,就又把话咽下了。
“不会,至少暂时不会。”沈彤说着就站起身来,因为透过敞开的窗户,她看到了莫敢。
莫敢满脸是笑,用自以为最和善的口气对她们说道:“换好衣裳啦?哎哟,你们可真懂事,走吧,咱们去坐船,船上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还能看到鱼鹰子捉鱼呢。”
“嗯”,沈彤转身对芳菲说道,“我们走吧。”
芳菲犹豫了一下,恋恋不舍地放下包好的点心,唉,还有个大苹果呢。
从莫敢身边经过时,沈彤扬起脸来,对莫敢道:“你像个拐小孩的。”
原来小姐也有同感啊,芳菲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她立刻加上一句:“你不像好人。”
莫敢先是一怔,接着不可置信地望着已经走出去的两个小姑娘,他像拐小孩的?他不像好人?
第39章 飞鸽
下乔镇位于乔河下游,乔河在柳家湾转了一个弯,便到了小渡口,过了小渡口,就流入了内西江。
“小姐,你看,真的有鱼鹰子呢。”
船不大,芳菲一喊,满船都能听到她大呼小叫的声音了。
蒋双流还是那张冰冷僵硬的脸,自从上船,他的目光便都在沈彤身上。开始的时候,两名随从甚至怀疑,小女娃会被蒋双流吓哭,可是事实却出乎意料。
那小女娃喝着茶吃着点心,丫鬟叫她,她就跑过去看鱼鹰子捉鱼,不但没有被吓哭,而且怡然自得,像是没有察觉到蒋双流正在看着她。
蒋双流就坐在她对面,又怎会察觉不到呢。
“鱼鹰子捉的都是小鱼,一点儿也不厉害。”小丫头说道。
捉的是小鱼就不厉害了吗?
小女娃的思维真是又简单又有趣。
“小鱼烤起来也很好吃。”沈彤说道。
“鱼刺太多了,扎嘴。”芳菲咽下口水,她没有吃过烤小鱼,但她吃过炖小鱼,细细小小的鱼刺,很扎嘴。
“那就烤大鱼吧。”沈彤又说。
“好啊。”芳菲说完,就发觉不对劲儿,小姐好像不是对她说的,她看到小姐转过身来,是冲着那位冰块脸的人在说话。
蒋双流抬起头,对着站在一边的随从说道:“烤大鱼。”
芳菲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人真的让烤大鱼啊,他听小姐的话吗?
她凑到沈彤耳边,小声说道:“小姐,那个人他……”
沈彤笑笑,摸摸芳菲的小卷毛:“等着吃鱼吧。”
“小姐,你看,那个拐小孩的坏人在放鸽子呢。”
芳菲又一声大叫,这一次蒋双流的眉头终于动了动。
莫敢这小子,做事太不小心了。
莫敢当然也听到了,他一脸尴尬地走到蒋双流面前:“送出去了。”
你还用过来说吗?整条船的人都知道了!
次日清晨,龙虎卫指挥使邹雪怀就收到了消息。
他本就白面无须,现在脸色更白了。
前些日子,莫敢跑来找他讨要凭信,说是为了在南边行走方便,他猜到这小子另有所图,于是便拒绝了。可是莫敢这小子不但不走,反而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哭得像个娘们儿似的,邹雪怀无奈,只好把凭信给他,但也让人暗中留意。
好在莫敢虽然拿着龙虎卫的凭信,倒也没有做过出格的事,顶多就是强买强卖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事。
可是今天邹雪怀才知道,他上当了。
柳家湾不但来了龙虎卫,而且还是一位来头不小的蒋大人。
什么蒋大人,龙虎卫从来就没有过蒋大人,蒋双流这小子,不但派了莫敢从他手中拿到凭信,还亲自冒充起龙虎卫来了。
“都爷,咱们在临江县里的探子截获了莫敢的飞鸽传书,说是蒋大人已经离开柳家湾,一切顺利。咱们在那边的人立刻去柳家湾调查,这才知道来过一位派头很大的蒋大人,还带走了两个小女娃。都爷,咱们要不要去追?”说话的是邹雪怀的心腹,消息就是他带来的。
“追?你以为莫敢的鸽子怎么就恰好被你们截获了?老蒋是故意要把消息传到我面前来的,他要告诉我,他来过,他在我的眼皮底下走了一圈儿,而我们直到他走了以后才知道!你们这些蠢货,让人给耍了!”
邹雪怀越是生气,脸色就越白,现在他的脸色,就像寒冬腊月的大雪地。
“都爷,属下这就让人去追,说不定还能……”心腹忙道,邹雪怀很少动怒,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
“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蒋双流打着龙虎卫的旗号南下了?你让国公爷省省心吧。”邹雪怀冷冷地说道。
蒋双流是秦王的人,他本应在西北的,忽然出现在南边,还是打着龙虎卫的旗号,这就坐实了龙虎卫与秦王有勾结了。
心腹倒吸一口冷气,蒋双流就是算准了他们不但不敢追,甚至还不敢声张,所以才会肆无忌惮。
“都爷,那也要震摄他们一下,这里不是大西北,不是秦王的地盘,更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心腹说道。
邹雪怀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示意心腹出去。
他要给国公爷写信,把这边的事告知国公爷,国公爷如要怪罪,他也一力承担。
想起远在京城的定国公萧长敦,邹雪怀愧意更深。
八年了,自从二老爷萧长厚死后,身为长兄的萧长敦就被千夫所指,上至文人墨客,下至贩夫走卒,提起萧长敦便是一句“无情无义,不念手足之情”……
身为托孤重臣的萧长敦,从此后称病在家,闭门不出。
皇帝荣宠不断,定国公府依然花团锦簇,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再多的荣宠,也不复定国公府昔日荣光。
邹雪怀苦笑,今年过年的时候,有人往定国公府门前的石狮子上泼大粪,泼粪的人当场抓住,是平南侯封家的门人,众目睽睽之下,那人破口大骂,那些话虽然都是坊间时常听到的,但是传到邹雪怀耳中,依然字字扎心。
平南侯封家早就不在了,同为霄云二十四将之一的封家,早在八年前就被夺爵了。夺爵后的封家儿郎被派到东南剿海盗,从没有打过海战的封家军,死伤惨重。
那个封家的门人说的是什么呢:“封家人虽然死了,可是死在沙场上,死得其所!萧家人还活着,可是你们活得连狗都不如!你们享受着祖宗的蒙荫,喝着同胞兄弟的鲜血,你们不是人!”
一只手紧握成拳,另一只手提起狼毫笔,定国公府还在,萧家还在,龙虎卫还在!
狼毫笔尚未落下,刚刚出去的心腹又回来了。
“都总,七……”
“大惊小怪,怎么回事?”邹雪怀不悦,这名心腹平时也算沉稳,今天这是怎么了?
心腹在书案前站定,脸上却难掩惊惧,他深吸口气,终于让自己缓和下来。
“七少要进京了。”
邹雪怀一怔,手中的狼豪笔落在纸上,雪白的信笺上染出一团墨渍。
第40章 黄叶舞秋风
南边还是绿树葱茏,千里之外的京城却已到了秋叶飘零的时节。
银杏胡同外面黄叶纷飞,那十几棵粗壮挺拔的银杏树在秋风中摇曳,卸下遮天蔽日的金黄树冠,渐渐露出灰白的枝桠。
最初这里的银杏只有一棵,已有几百年的树龄,银杏胡同也因此得名。
太祖皇帝立朝后,把银杏胡同赐给了定国公萧渊。那时萧渊已逾四旬,膝下却只有一子萧长敦,武将之家最是讲究人丁兴旺,萧渊特意请了钦天监的李无涯来给新宅子看风水,李无涯便让萧渊又移来一棵银杏树,种在原先那棵树旁边。
说来也巧,那棵银杏树移来的第二年,定国公夫人孟氏以四十高龄生下一子,取名萧长厚。
这件事在京城一时传为美谈,定国公的两个儿子年龄相差了二十岁,人人都说是因为多种了一棵树的缘故。
太祖皇帝听说后,宣旨让萧渊和孟氏抱着只有几个月大的萧长厚进宫。
那日,孟氏和孩子见过太祖皇帝后,便去了皇后杨氏的坤宁宫。
说来也巧,孟氏刚和杨皇后聊了几句家常,内侍便传来喜讯,容嫔发作了。
当天容嫔诞下一子,便是皇四子,后来的秦王周桓。
太祖皇帝虽然已经有了三位皇子,但这个儿子对他而言意义不同。
这是第一个在皇宫里出生的皇子,而且也是生母血统最高贵的一位皇子。
容嫔康氏双十年华,是前朝哀帝十六女容嫣公主,也是太祖皇帝最宠的嫔妃。
是以四皇子刚刚满月,容嫔便母凭子贵,封为贤妃,位列四妃之一。
太祖皇帝很高兴,想起四皇子出生那天,恰逢萧渊夫妇带萧长厚进宫,而萧长厚的出生本就有几分神奇,于是太祖皇帝在萧长厚尚在襁褓时就给他封了一个正四品上骑都尉。待到萧长厚五六岁时,便时常被召进宫去和皇子们玩耍。
萧长厚和四皇子周桓同龄,比五皇子周梓年长两岁,这两位小皇子中,他和四皇子最为亲厚。
后来皇子们满了十三岁,纷纷出宫开府,萧长厚和四皇子更是形影不离,千金裘,五花马,仗剑而歌,他们是大齐顶尖的王孙贵胄,是京城最引人注目的少年。
再后来四皇子封了秦王,去了西北;五皇子封了桂王,去了广西,从此后天南地北,各奔西东。
……
定国公萧长敦背着手,伫立在院墙下,青砖碧瓦围起来的那方蓝天下,银杏树的枝干越过墙头探进院子里。
“国公爷,小的让人去把那些枝子砍了。”阿马在一旁说道。
阿马不姓马,他跟着主子姓萧,他叫萧马,是早年老定国公萧渊行军时收留的孤儿,他比萧长敦大了两三岁,从小到大,他一直跟在萧长敦身边。
“不用砍,这样看着热闹些。”微风吹起,几片金黄色的树叶飘进墙来,萧长敦伸手接了一片,捏在手中。
弟弟萧长厚十五岁时,父亲去世了,从此后萧长敦便是一家之主,长兄为父,他比弟弟大了二十岁,他的长子萧祎、次子萧炜都比萧长厚年长,因此,萧长敦对弟弟除了兄弟之情,还多了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情感。
萧长厚成亲前,在那两棵银杏树旁,萧长敦带着萧长厚,兄弟二人亲手种下了十棵银杏树。
“当年这里只有两棵树,父亲膝下便只有我们兄弟二人,现在我们种了十棵树,这一代我们萧家儿郎至少要有十个了,你可记得,一定要赶在生老十一之前,再多种几棵,哈哈哈。”
那时,萧长敦已有六子,嫡出五子,庶出一子,萧家人丁兴旺,生机勃勃。
手里的银杏叶渐渐模糊起来,萧长敦黯然松手,叶子随风飞去,一转眼便消逝无踪。
萧长厚死在他成亲后的第六年,膝下只有一子,那年他只有二十五岁。
这八年来,萧长敦总是会想,如果那年他们种下的是九棵树,而非十棵,后面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他们是武人,没有那么多讲究,觉得树种得越多越好,便种了十棵树,却忘了九的寓意才是最好的。
“国公爷,南边有信来了。”
耳畔传来阿马的声音,萧长敦没有回头,他木然地伸出手去。
南边的信,那就是邹雪怀写来的了。
这些年来,邹雪怀每个月都会写封信来,风雨无阻从未中断。
有时候,对于南边的一些事,他比飞鱼卫更早知道。
但是对他而言,也只是知道而已,他早已不过问朝中之事,各个卫所各个衙门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邹雪怀还是会事无巨细告诉他。
信封递到萧长敦手中,他忽然感觉似乎哪里不对,这才收回空洞的目光,视线落在手里的那封信上。
他明白了,这种不对的感觉是来源于重量,今天的这封信比起以往要轻了许多。
他没有回书房,站在墙下就撕开了火漆。
果然,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一页纸,纸上密密麻麻是邹雪怀的蝇头小楷。
护国公府派了嫡长孙杨锦程前往上乔镇,陶世遗全家皆亡;秦王麾下怀远将军蒋双流冒充龙虎卫,去了下乔镇……
看到这里,萧长敦的眸子蓦的一缩,他看到了几个字:七少已去往京城!
七少……七少……
萧长敦一遍遍在心里重复着这两个字,他再一次抬起头来,看向院墙之上的那一方天空,又有黄叶被风吹落,萧长敦再次伸手去接,可那叶子却像个调皮的孩子,在他手边滑过……他没有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