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型削瘦,身上穿了一件粗布衣裳,头上戴着僧袍。
阿马说道:“我家主人来见你了。”
闻声,那人徐徐转身,烛光和天光交织中,那张脸完完全全呈现在萧长敦眼中。
“你是……你是……”萧长敦先是觉得陌生,但是仔细一看,却又觉得有些熟悉。
“你是……”萧长敦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怎么可能是她,可是又很像……“你是杨……”
萧长敦没有说下去,他打量着面前的人,目光越来越深沉。
“定国公,好久不见了,贫尼现在这副样子,吓到你了吧。”
萧长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他俯身施礼,道:“杨娘子,一向可好?”
崇文帝已经下旨废后,杨兰舒不但不再是太后,也不再是皇后。
杨兰舒凄然一笑,她没有想到,那小姑娘竟然把她交给了定国公萧长敦。
临别之时,小姑娘对她说的那句话,重又萦绕在耳边。
杨兰舒纠结一路的心情,忽然就平复下来。
或许,这是最好的选择。
“定国公,我想活下去!”
……
金黄的树冠迎风招展,银杏叶随风而落,又是一年秋尽头。
除了定国公府以外,京城的街头也有银杏,但是并不多。
宫里是没有银杏树的,崇文帝望着下首空空的椅子,迟疑着是直接退朝呢,还是等到萧长敦来了以后再早朝。
他有点儿着急,今天百雀园里,有一场诗会。
这百雀园据说是京城里出名的风雅之地,不但遍布名贵花木,而且还养了百余种雀鸟,且,这次的诗会并非是那些书生们攒的局,而是青莲公子发起的,青莲公子色艺双绝,是京城里首屈一指的大武生。
太皇太后孝期已过,可是青莲公子却兴致阑珊,不想登台了,整日住在百雀园里与鸟雀为盼。
这一次是毛大公子口出婆心,好不容易才说动他,办个诗会,免得那些仰慕者们整日为他牵肠挂肚。
毛大公子觉得皇帝也挺寂寞的,便约他同去。
崇文帝的心早就飞出皇宫,当然,这一次他会多带些侍卫,而且,太皇太后死了,杨皇后也死了,这宫里没有人敢管他,他不用再偷偷摸摸,他要正大光明的微服出宫。
第614章 刺激
定国公萧长敦比平时足足晚到了一个时辰,见他来了,崇文帝又惊又喜:“定国公,朕正想让太医去府上看看,你的身子无碍吧?”
说到这里,崇文帝便又自责起来:“是朕无能,让卿家整日为国事操劳,是朕无能啊。”
萧长敦连忙跪倒,文武百官也跟着跪下,山呼万岁。
下了早朝,萧长敦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要求廷议,这让崇文帝松了口气。
可是萧长敦没有开口,毛元玖却要求廷议了,他道:“燕北的战事还是议一议吧。”
无奈,崇文帝只好去了御书房。
这两天,关于杨勤和燕北郡王打起来的事,在朝堂上便形成了两派。
一派认为杨勤无诏出兵,意图不轨,燕北郡王是兵出有因;
另一派则认为杨勤早与杨锋一家决裂,并且被杨家宗谱除名,杨勤与杨锋不同,多年来庶卫边关,斩杀鞑子无数,他之所以出兵,就是要来打杨锦程的,燕北郡王承蒙杨勤照指拂多年,不知感恩,反而阻碍大军进京,罪无可赦。
两派已经吵了两天,毛元玖摆明是没有吵够,转移战场,由大殿里转到御书房,继续争论个你死我活。
毛元玖是首辅,他一直没有表态,但是谁也不是傻子,认为杨勤出兵不轨的那一派,全都是毛元玖的人。
萧长敦同样没有表态,他和毛元玖一样,一旦表态了,这场争吵也就有了定数。
认定燕北郡王罪无可恕的那一派,十之七八,都是萧长敦的人。
今天,萧长敦和毛元玖依然没有表态。
廷议结束,崇文帝终于可以回后宫了,他脚下生风,溜得比兔子还快。
萧长敦却没有走,他叫来了在文华殿服侍茶水的小内侍刘恒。
刘恒得了吩咐,一溜烟儿地跑了。
他去找他的干爹,乾清宫的郭庆。
郭庆虽然只是个五品的小管事,可是他在乾清宫待了七八年了,权利不大,面子可不小。
自从回宫以后,崇文帝便是住在乾清宫。
半个时辰后,刘恒又回了文华殿,瞅着旁边没有人,他悄悄对萧长敦道:“小的的干爹说了,自从回宫以后,陛下只翻过焦美人的牌子,也只是一晚而已。”
萧长敦眉头锁起,他当然知道这个焦美人,这还是他提醒崇文帝的。
焦美人是焦胜奇的侄女,焦胜奇没有跟着韩广等人反叛,他手握重兵,于情于理,崇文帝都应给焦美人一些恩宠。
萧长敦再问日期,崇文帝宠幸焦美人的那日,就是萧长敦提醒他的那天。
崇文帝回宫这么久了,竟然只找过一次女人?
“国公爷,干爹还说,如今陛下身边最得宠的内侍,不是平素里跟着上朝的那两位,而是秋秋。”刘恒小声说道。
“秋秋?”萧长敦的嘴巴咧了咧,他还是头回听到内侍叫这种名字,这真的是内侍而不是宫女?
“对,是秋秋,以前是侍候茶水的,陛下回宫后,就把秋秋调到身边服侍了,但是只让秋秋在乾清宫里,从不出来而已。”
萧长敦扔了一个封红过去,刘恒接住,笑逐颜开,捧着凉了的茶水退出去了。
萧长敦在心里冷哼,秋秋?哪个男人会叫这名儿?不对,内侍不是男人,可也没有叫这种名字的。
萧长敦坐在椅子上生了一会儿闷气,耳边不住响起杨兰舒的声音,遗诏、幼子就藩、秦王、成年子孙继位……
杨兰舒说得那番话无凭无据,但是萧长敦却不知为何,选择了相信。
他扯了一把自己的胡子,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怎么就相信了呢?
太祖皇帝病重之时,他也曾进宫探望,就是那一天,他看到首辅沈毅面色如常地从里面走出来,在他身边经过时,还寒暄了几句……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太祖皇帝。
那日之后,除了太医之外,太皇太后不准任何人探望太祖皇帝。
如果真有遗诏,那么就是那一天由沈毅带出来的。
可是明明他也去了,萧家是武将,比沈家更有能力护住遗诏啊,太祖皇帝为何不把遗诏交给他,而是交给了沈毅?
沈家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他们连自己都护不住,还护什么遗诏?
可是沈家真的护住了遗诏!
沈家,沈彤……
沈彤早就不是沈家人了,她究竟是什么来头,杨皇后为何会落在她手上,她又为何要把人交给他呢?
萧长敦心乱如麻。
这时,刘恒又进来了,悄悄说道:“国公爷,陛下出宫了。”
“什么?”萧长敦忽的站了起来,可能站起来的动作过猛,他一阵发晕,晃了几下,刘恒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臣子进宫不能带着随从,因此萧长敦的人都在宫外候着。
刘恒吓了一跳,又不敢声张,生怕被隔壁的毛元玖听到动静。
好在萧长敦很快缓了过来,他问刘恒:“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恒压低声音说道:“陛下打扮成公子哥儿的模样,带着秋秋出宫了,对了,秋秋穿的是女装,扮成女子。”
萧长敦刚刚端起茶水,闻言手上一抖,茶水溅了自己一身。
他是练武之人,手上功夫了得,从他记事起,还没有过这样的失态。
“走,回家,老喽,撑不住了,回家躺着去!”
萧长敦也不管官袍上还滴着水,沾着茶叶末子,步履蹒跚地向文华殿外走去。
他刚走,同在文华殿的毛元玖便也得到了消息,皇帝微服出宫了!
毛元玖先是一怔,接着,他交待几句,便匆匆忙忙也向殿外走去。
萧长敦走得很慢,一步三晃,毛元玖却是小跑着出去的,在路上还和萧长敦遇到,两人谁也没有理谁。
待到萧长敦踏出宫门的时候,毛元玖的轿子已经不见了。
萧长敦问自己的长随:“毛首辅和他的人说了什么吗?”
长随道:“毛首辅一出来就说要回府,还让快点。”
萧长敦有些奇怪,他要出宫,是因为他老人家受刺激了,受到了严重的刺激。
毛元玖身为内阁首辅,不在文华殿处理公务,急急忙忙回府做什么?
第615章 上门
不过,萧长敦再从轿子里下来,看到定国公府门前那一字排开的银杏树,再看看那连个落叶也没有的大门口,他那颗纠结成一团的老心,忽然就舒展开了。
昔年,沈首辅府上冠盖云集,洋洋大观,士子皆以能与沈家子弟结交为荣。
而如今,真定府乱葬岗上的大坑里,那几百颗人头早已分不清孰是主子,敦是奴才。
沈家满门抄斩,太皇太后恨沈家入骨,死后也不给他们全尸,尸身草草埋在京城外的乱葬岗,而头颅则送到五百里外的真定。
当年的沈府,早已充公,空置多年,早已成野猫野狗聚居之所。
萧长敦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果当年怀揣遗诏的人不是沈毅,而是他,那么眼前这座定国公府早已不存在了吧。
想到这里,萧长敦心里便有了一点点不耻的窃喜。
但是很快,他就摇摇头,太祖皇帝是不会把遗诏交给萧家来保管的。
萧家当时的势力,虽不及杨家,可是也能与之抗衡上一阵子。
而萧家不仅有萧长敦,还有一个萧长厚,萧长厚是谁?那是和秦王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
他们一起玩耍,一起闯祸,喝醉酒打架一起被太祖皇帝惩罚,然后争先恐后替对方背锅。
太祖皇帝要在崇文帝死后,将皇位传于秦王或者他的子孙,又岂会让萧家惹祸上身,他还要把萧家留给他的子孙!
太平年间,朝野上下重文轻武,同样的品级,文官也要高于武官。
可是一旦关系到江山社稷,皇帝心中的那杆秤便偏向了武将。
一个政权不是文官的口诛笔伐可以摧毁的,而是武将和他们的千军万马。
萧长敦再也没有了在宫中时的步履蹒跚,他昂首挺胸、神态从容走进府中。
毛元玖可没有萧长敦的气定神闲,他下了轿子,便叫来了守门的门子:“大公子可在府里?”
门子挠挠头:“老爷,大公子平时不走这个门儿。”
毛元玖恨不能立刻就让人把府里的后门堵上,他怎么忘了,府里还有一道供下人出入的后门。
待到进了书房,后门那边的消息也问过来了,毛元玖去上早朝之后,毛大公子就出门了,和他是前后脚。
毛元玖气得想要砸东西,他让人把毛大公子屋里的丫鬟全都叫了过来,想了想,又让人去叫毛大奶奶。
毛大公子院子身边服侍的,不是丫鬟就是婆子,没有小厮,就连保镖也是毛元玖托人在江湖上寻来的女武师。
毛大奶奶是六年前嫁进来的。
为了儿子,毛元玖不惜与七品小官结亲,娶了这位姿容艳丽却又被继母嫌弃,没有兄弟护佑的毛大奶奶。
毛大奶奶的父亲官职低微,原本想借着亲家鸡犬升天,没想到前脚刚把女儿嫁了,他就真的官升一级,只是却是调到了一个鸟不拉屎的偏远地方,毛大奶奶想回娘家诉苦也不行了。
因此,毛大奶奶日日独守空房,可是没有怨言,担心被人问起为何一直没有怀孕,毛大奶奶身为一品高官的嫡长媳,却不参加京城里任何饮宴花会,但凡是夫人小姐们齐聚的地方,绝对找不到毛大奶奶的影子。
自从杨家出事之后,毛夫人杨氏便自请搬去了家庵,毛元玖又不想让妾室掌家,便把后宅的事全都交给了毛大奶奶。
最近这几个月,是毛大奶奶这辈子过得最恣意的时候。
她心情正好,听闻公爹找她,心情瞬间就不美妙了。
别看毛大公子不喜欢和毛大奶奶睡觉,可是两人的关系却很好,毛大公子甚至承诺迟早会让毛大奶奶生个孩子。
毛元玖软硬兼施,毛大奶奶一口咬定,自家相公的事她全都不知道,也不敢问。
毛元玖大怒,吼道:“那个孽障勾搭了皇帝,你懂吗?这是要抄家灭门的!”
毛大奶奶怔了怔,她虽然是在闺阁中,可也知道上一次毛家就足够抄家灭门,后来是自己那位当太后的小姑子死了,毛家才因祸得福。
可是,这种好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皇帝?”毛大奶奶吓得嘴唇发抖。
见她害怕了,毛元玖便道:“是啊,那个孽障十有八、九是个皇帝在一起,若是皇帝有个三长两短,一百个毛家都不够偿命的。”
原来是这样啊。
毛大奶奶反倒不害怕了。
自家那个货是个什么玩意儿,她当妻子的比谁都清楚,那是个看到男人就要往上贴的。
这会还勾搭上皇帝了?
死是死不了的,顶多就是被捉奸在床,这不但不会治罪,还是要死死捂住的,自家公公想去捉奸,那就去吧,只是别把她牵扯进来。
“相公在外头不会随身带银子,他常去的地方每个月要来府上收帐……”
毛元玖立刻明白了,挥挥手让毛大奶奶出去,他让帐房抱了帐册进来。
“百雀园?这是酒楼吗?”毛元玖指着一笔开销问道。
帐房忙道:“不是酒楼,可也是爷们寻欢行乐的地方,据说是在城东小柳林子附近,老爷让人到那里一问就知,”
半个时辰后,毛元玖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正如帐房所说,那就是爷们儿寻欢作乐的地方,但却不是青楼,也不是小倌堂子。
太皇太后去逝,全国举丧。国丧期间禁止丝竹管乐,伶人们便没了收入。于是便有人租下了这座园子,给那些不能登台的伶人和他们的爱慕者们一个见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