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二妹很懒,她懒得打猎。
穿上铠甲,周彤大步向前走去,江二妹只好一步三摇在后面跟上。
江婆子无奈地摇摇头,这个小姑子,除了杀人的时候有精神,其他的时候也不知她是睡着还是醒着,也难怪当初赘婿那一家子把她当成没用的病猫。
也不知那一家子这会儿死绝了吗?
这死丫头,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人给卖了,多好的一锅肉。
……
夜幕下的军营,一名哨兵四下看看,和他一起值勤的哨卫都在打瞌睡,他悄悄从怀里摸出一个冻得硬梆梆的玉米饼子,玉米饼子已经吃了一半,他爱惜地看了看,然后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他早就习惯了饥饿。
他家世代都是采珠的,虽然收珠的价格远远低于东珠的市价,可是也足能保证他家几代人丰衣足食,无论是鞑子来了还是燕王来了,他家依然富足。
后来杨勤来了,增加了东珠的税金,商人们收了东珠,要冒着生命危险才能带到关内,一来二去,来收东珠的商人越来越少,采珠人的珠子卖不出去,却又换不来柴米油盐,除了采珠,他们没有其他谋生的手段,不会种地,他们只会采珠。
官府来募兵,一个兵能换十两银子,十两银子足能让一大家子吃用几个月。
他和几个兄弟便一起出来当兵了,原以为当了兵至少能吃饱肚子,可是没有想到,军营里比家里强不了多少,依然吃不饱。
反倒是出来打仗,偶尔还能吃上几顿饱饭。可是前两天粮草全都被烧了,他们又开始饿肚子。
长年处于饥饿中的人,藏起食物已经变成了天性。
这个玉米饼子,还是前几天藏起来的。
这两天有人饿得昏死过去,还有逃跑了,他没有跑,靠着这个玉米饼子,他挺下来了。
哨兵把没有吃完的玉米饼子重又揣进怀里,他不知道大都督何时才能派人来送粮草,在粮草未到之前,这就是他的全部口粮。
第657章 缴械
耳畔传来破空之声,哨兵茫然抬头,一股大力向他胸口袭来,哨兵哎哟一声,退后两步,低头一看,他的胸前插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柄飞刀,飞刀正插在那块玉米饼子上面。
有人来了,很多人,无声无息,哨兵甚至没有听到马掌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这是用布把马蹄包裹起来了!
什么人会这样做,不会是大都督派来送补己的,也不会是杨世勋增援的。
只有可能是……燕北郡王!
“来……”他还没有来得及把后面的话喊出来,就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
女人很年轻,她的脸靠得很近,哨兵还没有成亲,从未和女人这般靠近,他一时慌了,后面的话就发不出来了。
女人伸出手来,她的手在月光下闪闪发光,那不是手,那是铁钩,或者连铁钩也不是,那是野兽的爪子!
哨兵认识这只爪子,就是这只爪子抓下了齐将军肩膀上的一大块皮肉。
女人的爪子伸向他的咽喉,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他闭上了眼,肚子却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两声。
女人皱眉,满脸嫌弃,这时有人向这边跑来,喊着:“什么人?”
女人丢下哨兵,朝着那人伸出爪子。
惨叫声划破夜幕,哨兵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有水滴落在脸上,这是下雨了吗?
他伸手抹了一把,粘粘的,还带着死亡前的温暖。
哨兵恍然大悟,这是血!
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有人吹响号角,士兵们从沉睡中醒来,衣衫不整地跑出营帐,只是这一次,他们的步伐缓慢,有的人甚至摇摇晃晃。
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已经有两三天颗粒未进。
风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缴械不杀!”
“缴械不杀!”
“缴械不杀!”
喊声雷动,无数声音随着她一起喊,振聋发聩。
从睡梦中惊醒的军汉们先是错愕,紧接着是戒备,他们紧紧握住手中的武器,惊疑地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黑压压的,约有千人。
一骑驰来,红马、黑衣、火红的斗篷,马上的少女有一张欺霜胜雪的脸。
“是她!”
“就是她!”
不知是谁率先喊出,接着,很多人都认出来了,没有认出来的人听到别人的喊声,也立刻知道这个女子是谁了。
她是砍下大将军头颅的女妖怪!
不,想起来了,听说大都督传下军令,谁活捉了周彤,就把周彤赏给那个人。
她是周彤,燕王的女儿,燕北郡王的姐姐!
还是女妖怪,有出处的女妖怪。
“抬过来!”
周彤一声令下,一骑疾驰而来,将横放在马上的东西朝着周彤扔过来,周彤出刀,将那样东西挑在刀尖上。
她把刀用力举起,松明火把的照映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被她用刀挑起来的那样东西上面。
夜风吹过,风中夹杂着肉香,是肉香,真的是肉香!
有人吸吸鼻子,有人的肚子开始狂叫,有人艰难地咽咽口水。
被周彤用长刀挑起来的,是一头羊,一头烤得喷香的肥羊。
“想回家的只管走人,想要留下当兵的,有酒有肉,不仅是打仗的时候,平时在军营里也保证让你们吃饱肚子。”
离开白马林之后,周彤先去的就是军营,燕北军的军营。
她当了两天大头兵,也饿了两天肚子,清亮如水的米汤,就是当兵的口粮,而那些面黄肌瘦的人,就是燕北军的士兵!
“我们是燕北郡王的军队,我们更是燕王的军队,我们是真真正正的燕北军!与你们一脉相成,血浓于水的燕北军!”
“你们可以继续打,那就看看谁能打赢!”
“放火!”
一声令下,无数支松明子被点燃,如同火球,掷向一座座营帐。
军汉们惊恐地四下环顾,在他们的身后,在他们的身边,在他们的四面八方,大火熊熊,宛若怪兽,吞噬着一切,断了他们的后路!
肉香没有了,风中充满松油的味道、烧焦的糊味。
“缴械不杀,缴械不杀!”
如江潮雷动的吼声再次响起,有人将手里的刀狠狠扔在地上,骂道:“老子不管了,老子要吃肉!”
有人想要制止他,可是来不及了,越来越多的人把兵器扔到地上,又开始卸甲。
“主将已死,我们缴械卸甲,没有对不起谁,我们也要活啊,我们要吃饭有什么不对?”
“没有不对,卸甲!”
一片哗啦声,军官们开始卸去身上的甲胄,伴着这些动作,是骂声、哭声,竟然还有笑声。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像疯了一样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泪。
“没什么了不起的,老子还是燕北军,不过就是换个地方而已”,他像是对别人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卸甲,老子快要饿死了,卸下这身破甲胄,还能省点力气。”
左勇挥挥手,军士们上前,收起地上的武器和甲胄,安置投降的燕北军,重新编队,让专人看管,驱赶着向营外走去。
江二妹恨恨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又多了一群张嘴等吃的东西。”
周彤看向已成火海的军营,说道:“我准许你在这些人里面挑几个看着顺眼的,给你当跟班。”
“那我的口粮呢,也要分给他们吗?”江二妹问道。
“他们都有口粮,由你来统一分配。”周彤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
江二妹松了一口气,将那只烧得香喷喷的肥羊抱过来,横在自己的马上,手上的爪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扯下一条羊腿,使劲咬下一块肉来。
过瘾,好吃!
这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人来,他像是着魔一样忽然窜到江二妹的马前,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江二妹手里的烤羊腿,大口地咽着口水。
江二妹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人举起一只手,他的手里是半块玉米饼子,玉米饼子上插着一把飞刀。
“你的刀,还给你。”他把飞刀连同玉米饼子一起递了过来。
江二妹一怔,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那人却又把手缩了回去,他指指江二妹手里的羊腿,大着胆子说道:“这个,换肉。”
江二妹哈哈大笑,骂道:“有种,你小子跟着我吧,你的口粮也归我!”
周彤却早已没有了踪影,她已经率先向着营地的方向疾驰而去。
天空已现出鱼肚白,这个漫长的夜晚终于过去了,黎明到来,她的弟弟也该回来了。
第658章 知母莫若女
燕北郡王没有回来。
但是传信兵回来了。
“彤姑娘,南边李老侯爷和刘大将军、东边萧将军一起出兵,郡王爷得到消息后决定暂时不回来了,让您把肥羊和美酒给他留着。”
周彤哈哈大笑。
燕北的春天阳光也是冷艳的,却又明亮耀眼,周彤仰起头,微微眯起双眸,沐浴在燕北的阳光下。
远方烽火狼烟,那里有她的至亲最爱,可是这一刻,她却感觉很安心,这是两世以来的第一次,无比牵挂,却又无比心安。
……
一个少年纵马飞驰,卫兵正要阻拦,看到是他,便笑着和他打招呼:“大饼哥,你怎么来了?”
大饼一笑,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晶莹闪亮:“云夫人打发我来看看郡王爷。”
“你来得不巧,郡王爷领兵打仗去了,彤姑娘刚刚回来。”
“彤姑娘回来了?”大饼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他问道,“彤姑娘身边的芳菲姑娘呢,也一起回来了吗?”
卫兵摇摇头:“没有看到芳菲姑娘。”
大饼的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但是很快他又笑了,彤姑娘是担心芳菲,才没有让她一起回来的吧,一定是这样。
很快,大饼就见到了周彤。
“不会真是阿娘不放心,派你过来的吧?”周彤玩味地看着大饼,似笑非笑。
他们那个娘,如果不放心,肯定就拿着刀直接过来了,打发人替她看望儿女这种婆婆妈妈的事,她才不会做。
她没有亲自过来,足能证明她对自家孩子有多放心。
周彤感慨,她娘这心该有多大?
大饼摸摸头,说道:“其实是左三公子来了。”
左三公子?
周彤一怔,随即便想起这个人了。
左家那位三公子,左雅文!
当年,左三走的时候,曾许偌春暖花开时回来,一晃两年,杳无音讯,不过仔细说来,他倒是也没有食言,现在不就是春暖花要开的季节吗?只不过多用了一年而已。
左家是干什么的,恐怕整个燕北只有他们姐弟最清楚了。
左家是军火商人,不仅是曾与燕王和秦王做过生意,在很多国家,他们家的人也是王公们的座上宾。
“他带来了什么?”周彤的神情肃穆起来。
大饼从怀里掏出一只圆筒,双手交给周彤。
圆筒里面装着的,是左三带来的货物清单。
难怪要晚了一年,难怪他在这个时候出现。
若是杨勤还在燕北城,若是此时燕北没有打仗,左三的这些东西根本送不到燕北郡王手中。
“小火炮三十门,火铳三十支!”
周彤大喜过望,问道:“你们看到东西了吗?”
大饼笑道:“云夫人亲自清点的,我在西安时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小火炮,重量只有一百斤,能用马车拉着走,左三说他之所以晚了一年,就是为了等这二十门小火炮。这是他第一次和郡王爷做生意,一定要做得漂亮,让郡王爷对他们左家刮目相看。”
周彤大笑,问道:“银子呢,这些值多少银子?”
大饼道:“左三说当年和郡王爷谈过,第一笔生意是赊帐的,但是他还是要给郡王爷打个折,再免去一分的利息,总共是纹银十八万两,三年内结清。”
周彤对银子没有太多概念,但是她知道,无论是养兵还是打仗,全都是无底洞。
她想起燕北的那几座矿山,阿钰要弄银子,看来只能靠矿山了。
“左三还在白马林吗?”她问道。
“在啊,他……受伤了,恐怕要养上一阵子了”,大饼说到这儿,看到周彤的一脸疑问,只好苦笑说道,“云夫人想要试试火器,当场就拿了火铳来试,左三公子没来得及躲开……好在云夫人第一次用,还没有准头,不过左三公子也受了伤,大夫说他至少要养上三四个月。”
周彤瞠目,她的娘啊娘啊娘啊。
但是她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知母莫若女!
她的娘虽然胆子大到能捅破天,可是却不是傻缺!
而且只要不提起当年两个孩子被掳走的事,云七都是个正常人。
若是云七是傻子,她也绑不走皇帝,杀不了太皇太后。
而且她还利用皇帝,把京城搅成一锅粥,搭上了杨敏的一条性命。
这样的云七,又怎会做出误伤左三的事呢。
云七定然是不放心左三,要么担心左三骗了自家儿子,要么就是防备左三与鞑子联手,趁着此时燕北后方兵力空虚,趁虚而入!
所以云七堂而皇之把左三打伤,让他只能留在白马林,她的眼皮子底下。
几个月后,这场战役也该有了结,燕北郡王就能班师回去。
周彤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感激又高兴,还夹杂着几丝辛酸。
这就是她的阿娘,虽然整日对他们喊打喊杀,可是却处处为他们着想,就如阿娘对待父王,恨得咬牙切齿,甚至挖了他的王陵,可是却出生入死为他报仇雪恨。
她的阿娘,就如这燕北的阳光,冷到极致,暖到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