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夫人气个半死,又不能当着下人发作,思忖着等到忙完这几日,她还是装病吧。
待到堂会的正日子,蒋夫人请来了几位平素里谈得来的太太,她们的夫君都是蒋双流的手下,有两个是今年才从乡下来西安的,第一次参加堂会,既兴奋又紧张,身上是簇新的衣裳,头上是新打的头面。
小坤班的班主名叫金旺,人很圆滑,进来以后给在座的夫人们滴溜溜打了一圈千儿,一切尽收眼底。
蒋夫人接过戏单子选了戏,又把戏单子递给旁边的女眷,这些女眷们像看到烫手的山芋,连连说道:“蒋夫人是行家,您挑的一定是最好的。”
戏单子重又放回红木托盘里,蒋夫人对金旺道:“就这个吧。”
金旺满脸堆笑,捧着托盘下去安排了,蒋夫人无奈地瞟一眼那几个太太,在心里叹了口气,早知如此,还不如一个也不请,就说是将军和自己想听戏了呢。
蒋家腾出几间屋子,给小坤班的戏子们当后台,金旺一进门,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了。
他把戏单子传下去,让戏子们妆扮起来,他把自家婆娘金婆子叫到角落里,低声说道:“今天的事有些蹊跷,你们小心些。”
金婆子眼里闪过一抹厉色,问道:“究竟怎么了?”
金旺道:“蒋双流是世袭罔替的大将军,又是秦王手下的红人,他既有功,又有名,手下还有人,这样的一个人,能被他的夫人请来参加堂会的,即使没有王府里的贵眷,也会是西安城里数得上的人家,可是刚才我看得仔细,那几位太太虽然穿金戴银,可是一看就是小门小户的,上不得台面,与其说她们是蒋夫人的手帕交,还不如说是临时找来充数的。”
金婆子道:“蒋家要做什么?”
金旺摇头:“看不出来,总之小心行事。”
可是太晚了,小坤班踏进蒋家的那一刻起,就走不出去了。
戏子们还没有妆扮妥当,屋子就被包围了,蒋修杰破门而入,没等金旺过来,便指着屋内众人道:“来人,把小坤班的这些人一个不剩,全都绑了!”
金婆子一直都在角落里,身后就是窗子,见状不妙,纵身一跃,从打开的窗子里飞了出去!
她的双脚刚刚沾地,脖子上就被人用牛皮绳套住,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少年将官走到她面前,道:“啧啧,这婆娘身手还真不错啊!”
话音刚落,岳阳就伸手摘了金婆子的下巴。
金婆子冷冷地看着她,她知道这人是谁,他叫岳阳,和蒋家公子蒋修杰一样,都是秦王近卫营的人。
岳阳对上金婆子的眼神,笑道:“大婶,你别怪我啊,我是听说你们这些人会在嘴里含上毒丸,一旦被抓就会服毒自尽,所以才摘掉你的下巴,你想死也行,但却不能死在我手里。”
七少说过,他只要活口。
坐在花厅里的女眷们提心吊胆,生怕下一刻就会有人挥着刀杀进来,就连蒋夫人也有些坐立不安,她对丫鬟道:“再去端几盘子冰过来,这屋里可真热。”
花厅里的冰山还没化,哪里热了,分明是她在紧张。
其实金旺走了也没有多久,可是对于这些女眷们而言却是度日如年。
因为就在刚才,蒋修杰打发人来,让她们无论听到什么,也不要走出去。
直到有个小厮跑进来,气喘吁吁:“夫人,公子爷让小的来说一声,事儿成了,请夫人放心,没事啦!”
小厮说完就跑出去了,花厅里寂静无声,落针可闻,过了好一会儿,蒋夫人才拍拍心口,双手合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当年晚上,小坤班没回彩云飞,彩云飞派人来蒋家打听,门子笑道:“今儿夫人们高兴,留了你们的人在府里用饭,又加了戏码,明天接着唱,你们彩云飞有了这棵摇钱树,就偷着乐吧。”
来的人不敢多问,连忙道谢,飞奔着回去告诉了彩云飞的老板。
彩云飞是开戏园子的,这些年也捧过几个戏班子,走红的不只小坤班一个,也算是见过世面,听说小坤班被留下了,心里硌登一声,这不合规矩!
小坤班的金旺做事面面俱到,真要是被留下,也会让人来戏园子里报信的,万万不会是现在这样的。
第190章 神仙?妖怪?
在西安城里,彩云飞是最大的戏园子。但凡有外地来的戏班子到了西安,先要去拜会的就是彩云飞。彩云飞看不上你,即使你手里的角儿唱得再好,也别想在西安城里红起来。
能在梨园行里混得风生水起,若说彩云飞背后没人撑腰是不可能的。
也正是因为有人撑腰,彩云飞的老板眼睛才更亮。
今天小坤班没回来,摆明是被扣下了。
扣下的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小坤班得罪人了;二是小坤班里的角儿入了哪位的法眼,被留下了。
手里的戏班子不是第一次被人扣下,彩云飞也不是第一次去登门要人,可是今天,彩云飞的老板却犹豫起来。
按理,明天他是要备上二十四色礼品,去蒋家道谢的,说是道谢,实则要人。
只要是戏子,不论是卖艺不卖身的,还是卖艺也卖身的,对于戏园子和戏班子而言都是一样的,只要别赎身,或者别被人强占了,被留一晚或者留上十晚八晚,那么都不算大事,总之,不要影响到唱戏,一切都好说。
登门要人,也是低三下四地去求人,高抬贵手,赏戏班子一碗饭吃。
可是彩云飞的老板想到是蒋家,他便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蒋家最爱听戏的是蒋夫人,请戏班子的也是蒋夫人。蒋双流虽然也听戏,但是却不像蒋夫人这般沉迷。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传闻蒋夫人和前面的秦王妃是手帕交,蒋双流能成为秦王面前的红人,和蒋夫人也有关系。
蒋双流只有一个妻子,府里没有妾室,据说早年有人送美女给他,他转手就送给了蒋夫人。
或许是他精明,也或许是他惧内,总之,勋贵武将之家常常传出的那些事儿,蒋家从未有过。
蒋家既是这样的人家,又怎会把戏班子扣下呢?
那就不是为色,只有可能是小坤班惹祸了。
彩云飞的老板想不明白了,金旺两口子都是聪明人,见人就是一个笑脸,从没听说他们得罪人,戏班子里都是小女孩子,跑江湖的女子是没有大家闺秀那些小脾气的,又怎会惹怒蒋家的人?
次日一早,彩云飞的老板没去蒋家要人,而是去找了给自己撑腰的人。
可却没想到,他刚和门子报了身份,门子直接挥挥手:“大人不见客,快走!”
彩云飞的老板立时就慌了,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位大人什么都知道,或许已经有人给他打了招呼,所以才不见自己,不是不想见,而是已经不能见了。
彩云飞的老板赶紧回到戏园子,戏园子外面依然如故,并没有被重兵包围,他松了口气,让家眷收拾了金银细软,又在戏园子外面挂上“东主有事,暂时休业”的牌子,带着家眷连夜回了汉中乡下老家。
他并不知道,他前脚刚走,后脚那牌子就被人摘了下来,锁上的大门也被打开,半个时辰后,几个叫不上名字的小武生在戏台上翻起了筋斗,卖瓜子的,卖毛巾头的,卖西瓜水的,吆五喝六的声音盖过了台上的丝弦……
小坤班的一干人等都被关进了地牢。
这座地牢没在西安,而是在咸阳。
金旺已经被关在这里一天了。
自从关进这里,金旺便没有见过其他人。
藏在嘴里的毒丸已经被搜走了,被卸掉的下巴重又合上,嘴里被塞了破布,以妨他咬舌自尽。
这是单独的刑房,金旺被吊在横梁上,他能隐约听到有女子的哭声传过来,不知是不是班子里的小戏子们。
金旺仔细回想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情,可是无论他怎么想,也想不出是哪里出了纰漏。
小坤班刚刚走红,至今连秦王府的门还没有摸上,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听说蒋家要请,就一口答应下来。
蒋双流是秦王面前的红人,蒋夫人是前秦王妃的闺中蜜友,蒋双流的儿子时常和周铮玩在一起,所以,金旺以为讨好了蒋家,就能有机会进入秦王府。
他以为这是敲门砖,可是却没有想到,这是丧门石。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金旺想来想去,觉得差错还是出在自己人身上。
他是被人出卖了!
金旺想错了,没有人出卖他。
大饼正在绘声绘色地向沈彤述说他是如何发现小坤班的事儿,又是如何报告给七少,七少又是如何当机立断,蒋夫人如何配合,七少如何将小坤班一网打尽。
而且神不知鬼不觉,无论是西安城里的百姓,还是小坤班的同党,全都没有惊动。
大饼说得很精彩,芳菲听得如痴如醉,大饼说累了,芳菲立刻送上冰镇绿豆汤,大饼喝了一碗,只觉全身上下每个毛孔全都张开了,舒服得他又喝了一碗!
“沈姑娘,您真是活神仙。”又是一碗冰镇绿豆汤下肚,大饼由衷地说道。
沈彤笑道:“我怎么又成了神仙了?”
她不是小妖怪吗?
“您掐指一算,就算出那些人会藏在戏班子里面,如果您不是神仙,咱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小坤班里抓人的。”大饼说道。
沈彤哈哈大笑,她怎么会是神仙呢,她只是在看到辛拾画像时想起一件往事。
前世,辛拾曾经离开过一年之久,这在死士营里不足为奇,他们那时都还很小,只能给别人当掩护,不会有危险,但一时半刻也不会回来。
后来辛拾回来了,毫发无伤,只是听说那一次,除他之外的人全都死了,他之所以没死,是因为他是孩子,死士营对他们这些孩子都很看重,他们是新血,是能接替其他死士的人。
辛拾比以前更加沉郁,但是他多了一个毛病,就是有事没事时喜欢哼唱几句戏文。
有一次他拿腔作调学着女人的腔调唱戏,恰好被教习师傅听到,辛拾挨了三十鞭子,打得皮开肉绽,半个月没有下床。伤好以后,他那爱唱戏的毛病就改了。
沈彤算算时间,前世辛拾离开的那段时间,就是现在这个时候。
小孩子耳熏目染,有样学样,能把戏文学唱出来,而且还着迷了,肯定不会是偶尔听一次就会这样,一定是经常听,甚至时常出入戏班子。
沈彤不懂戏园子和戏班子的关系,她只是找大饼询问戏园子的事,大饼便说起了小坤班,没想到这件事竟然真的着落在小坤班身上。
第191章 人生如戏
咸阳地牢里,金旺终于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金旺在饥饿中醒来,他浑身无力,茫然地看向四周。
忽然,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睡意全无。
四周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他甚至不知身在何处,这里是牢房吗?隔壁牢房传来的哭泣声、哀嚎声呢?全都没有了,甚至就连那此起彼伏的老鼠和蚊虫的声音也没有了。
周围静得可怕,死一般的静。
难道他已经死了?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
金旺的嘴角浮起一抹笑容,他终于死了吗?
他本是个农家子,有一年家乡遭灾,村里饿死很多人,堂叔把他骗出来,说是要带他去赚钱,可是却把他卖给了戏班子。
他在戏班子里待了一年,后来戏班子招惹了地头蛇,他失手打死了人,那年他只有十二岁。
他被关进牢里的第三天,有人把他赎了出来,一起赎出来的,还有因为杀死后娘被抓进来的金婆子。
他和金婆子不是夫妻,他们是同袍,他们全都是死士。
他早就该死了,村里人饿死的时候,他就应该死了。
可是他没有死,后来地头蛇欺负他们的时候,他也应该死了,可是他还是活下来了。
现在他终于死了,死了就死了吧,他被抓住以后,他甚至没有想过要逃跑,因为他知道,即使逃走等待他的依然是死。
即使他能逃离这些人,他也逃不出主人的手掌。
身为死士,他们只能成功,如果不能成功,等待他们的就是死亡。
十二岁那年,他和金婆子走进死士营,从那天开始,他就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主人。
那时的他不怕死,他随时会为主人去死。
可是他平平安安度过了十八年,这十八年里,他从一个青涩少年变成如今八面玲珑的金旺,他喜欢穿柔软的千层底鞋子,他喜欢在温热的烧酒里加个各种果脯,他还喜欢吃孙记的肉夹馍,每天都会打发人去买几个回来。
虽然他和金婆子扮做了假夫妻,可是他喜欢的却是戏班子里的红袖,他喜欢红袖温暖的笑容和纯净的眼睛。
可也只是喜欢而已,他不敢让人知道,更不敢让红袖知道。
他只是死士而已,他没有亲人,也不能有爱人。
那天去蒋家唱堂会,他借故没让红袖一起去。
红袖不是死士,她是真真正正的戏子,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想让红袖淌进这滩浑水。
也不知红袖怎样了,那姑娘爱戏如命,如果知道小坤班出了事,她会难过吧……
金旺胡思乱想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想法。
他想起了红袖,想起了老孙家的肉夹馍,他甚至想起了他新买的一对芙蓉鸟。
他死了,红袖很快就会忘记他这个人吧,老孙家生意那么好,不缺他这个客人,彩云飞的老板夸过几次了,想来会把那对芙蓉鸟拒为己有吧。
这些他至死都还牵挂着的,都会渐渐忘记他,他如同太阳下的一滴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未有过的恐惧在心里一点点扩大,直到这一刻,金旺忽然发现,原来他并不想死。
金旺下意识地扭动身体,那种没着没落的熟悉感觉再次袭来,还好,他还是被吊在牢房里,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忽然,有女子的声音远远飘来,咿咿呀呀,那是有人在唱戏。
声音似乎离得很远,却又近在咫尺。
金旺不由自主侧耳倾听,这一次他听出来了,这是红袖的声音。
是红袖!
他们抓了红袖!
一种莫名的愤怒从心底升起,金旺扭动着身体,绑缚的铁链铛铛做响,他要告诉他们,红袖什么也不知道,她不是死士,她和小坤班里的戏子们一样,都是他们抓来做掩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