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前面,说:“我送你回家,你到家后洗个热水澡,然后记得把药吃了,只吃一粒,空调温度打高点,不开更好,睡觉的时候可能会出汗,正常现象。”
“……”林伶听着他絮絮叨叨说一大堆,关注点却偏移了。
这是要分开的意思吗。
周之学肯定送完她就回去了,所以才说了一大堆注意事项。
她只是个柔弱的病人,竟然还要面临分离的痛苦。
林伶脚步放缓,折腾了这么久,不想孤身一人回到那个破公寓。
尤其是不想让周之学知道。
她打算等换了个好一点的房子之后再告诉他的。
至少到了那个时候,她能和外表看起来一样。
过得挺好的。
磨蹭着上了车,周之学问她地址,林伶想了一会儿,撑着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说:“你也忙了一晚上了。”
周之学不明所以,“怎么了?”
林伶闷声道:“你是打算送我到家了,自己再回来吗?”
无声片刻,周之学嗤笑一声,说:“原来我这么惨,就是一跑路的。”
“什么?”林伶琢磨了一会儿,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我没有用完你就不认人了……”
“用,完,我?”
“……”
林伶捂脸,伸出两根手指挡在他嘴唇前面,示意他不要说话,“我以为你是那个意思,不是我是那个意思,我想讲的是,我以为你要送我到家后就走,不是我希望你送我到家后就走,如果你不想送我到家后就走,我很开心你不走。”
大概这世上能听懂林伶绕口令的人,只有他了。
周之学微不可闻的“嗯”了声,很自然地让这件事翻页,而后道:“地址。”
林伶也摸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有一点很明确,她不会告诉他真实地址的。
现下的情况是,他们肯定要找一个住的地方,有水有电,最好还能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
林伶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要不……我就提一个建议啊,你看看行不行?”
“说。”
林伶拿出手机,不管行不行,最后一定行。
“我们去我爸那里吧。”
——
因为在周日,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应对突发状况,周之学拗不过她,看导航也就半个小时不到的车程,加上林伶好说歹说,最后还是去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林伶心里想的是也就刚回国那天探望了林志达,好几天过去了,都没怎么联系,这回正好看看他。
然而周之学想的却是,怎么就变成见家长了。
林伶显然没考虑到这一层,在周之学问她要不要买点东西带过去的时候,她一口否决:“这么客气干嘛,借住一晚而已。”
话是这样说,但林伶觉得有必要跟他讲一讲林志达的事。
不管怎样,当年也是他陪着她一起走过来的。
十年前林志达经营的酒店破产之后,一路东奔西顾,跑了很多地方,他一边躲着讨债的追击,一边偿还高额的债务,过得十分辛苦。
期间究竟经历了什么林伶没有细说,她也没有提及,当年资金链断裂是因为齐云拿走了一大笔钱,后来那一个月她准备去南极看企鹅,忘记补上了。
仅仅是因为忘记了。
等到她记起来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林伶三两句交代完,笑着说:“现在就好多啦,债也还清了,爸爸在城郊开了家茶叶店,每天很清闲。”
就是一个人孤独了点。
“我会经常去看他的。”林伶也不知道林志达起床了没有,她刚给他发了条短信,半天没回,不是说老年人三点钟就自然醒吗。
这都快六点了。
她话题转移的轻快,让人听不出半点心酸。
周之学一直静静地听她讲。
“对了,你今天要去学校吗?”林伶问。
正好是在等红绿灯的档口,周之学翻看了下日程安排,一页滑到底,都是接下来要做的工作。
“看情况吧。”他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哦。”林伶刚想说不急的话可以晚点走,恰好手机提示音响了。
林志达起床很久了,在院子里打了好一阵太极拳才进屋,又吃完一顿早饭,才去翻看了眼手机。
闺女:【爸,一会儿我带个朋友回家住一天,你收拾一下屋子好不,整两张床出来。】
林志达当然是欢迎她带朋友来做客的,但看到两张床,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他立刻回复:【男朋友?】
“……”
林伶看到这话,下意识把手机面向自己这边偏了偏。
她快速敲打着键盘,【男性朋友,哎呀你快收拾,顺便找一件睡衣,我们一会儿就到啦。】
林志达哪那么容易就被她打发,林伶今年二十八,早该找对象了。
不过是不是对象到时候就知道了,林志达暂时按住心中的疑惑,给他们收拾屋子去了。
这一片不算繁华,胜在景色优美,是个养老的好去处,林伶当时也是看中了这一点,非要林志达在这安顿下来,好好享受美好生活。
周之学停好车,街道上已经陆陆续续出现了不少晨练的老人,树木高耸在两旁,连空气都很是清新。
鸟叫声,早点铺冉冉升起的水蒸气,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生活节奏比市中心慢了不少。
一阵风吹过,带来雨后独有的清凉。
林伶拉着他的袖子,往一家店铺走去。
前面是店,已经开门了,摆放着各类茶叶,但看不见人影。
继续往里走,是一个种满花花草草的小院子,中间有池小泉,立着几支翠绿的荷叶,西南角有一棵老树,撒下一大片跳动的绿荫。
其余三面都是房间,有点低配版首都四合院的味道。
林志达正抱着一床薄被进北屋,被林伶一声“爸爸”喊住。
他这是又惊又喜,满脸笑容说道:“呦,来了啊,这么快。”
周之学礼貌颔首:“伯父好。”
林志达一愣。
见林志达还托着被子,周之学主动过去帮忙,把被子接到自己手中,“我来吧。”
“哎,好。”林志达引着他往刚收拾好的房间走去,期间不断打量周之学,怎么看怎么眼熟。
就是年纪大了想不起来。
林伶困得要死,跟着他们一起进去,说:“爸,我们一宿没阖眼,一会洗完澡就睡,你可别进来唱戏。”
“怎么搞得?干什么去了一晚不睡。”林志达怕他们不注意身体,熬夜不是个好习惯。
林伶伸出还有针孔的左手,“喏,发烧了,四点多才从医院出来呢。”
“啧,你说说你,才回来几天?就进医院了。”林志达嫌弃的表情不要太明显,作势要打她。
林伶知道他不会真的动手,抱着他的胳膊晃啊晃,嘟着嘴撒娇:“要喝鸡汤补补。”
“补补补,给你好好补补,瘦成这样。”林志达照例一通数落,推着她去后面洗澡:“衣服在柜子里自己拿,洗完去我屋里睡。”
林伶说了一声“遵旨”,屁颠屁颠跑去拿衣服。
什么都不管了。
很理所当然的留两个大老爷们在一起。
也不怕他们无话可说。
这边,周之学铺好床,拿出一根烟来。
林志达推脱道:“戒了戒了。”
他搬来一个椅子,让周之学坐下,自己则坐在他对面。
一副要长谈的样子。
周之学率先开口:“不好意思伯父,刚才也没来得及介绍一下……”
“我记得你。”林志达一直看着他的脸,还真让他回忆起了一些模糊的记忆。
“你是不是很久之前就和我闺女认识?”
周之学垂眸,思索着他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的存在的。
林志达看穿道:“别瞎猜,你先告诉我,你们以前认不认识?”
周之学承认,“认识。”
“好说。”
短短两个字,气氛一下剑拔弩张起来。
周之学轻咳了声,问出心中疑惑:“那您是怎么知道的?”
林志达在起初短暂的“自家白菜被拱了”的惆怅中缓过神来,认清形势,客气地说:“紧张啥,没什么大事,我闺女上高中的时候,说她喜欢一个男孩子,给我看了照片,当时没怎么留意,以为她就说说,谁知道这么多年,还是跟你在一起了。”
“……”周之学想他是误会了,解释道:“我们没有在一起。”
“你再说一遍?”林志达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笑的有点浮夸,“都带回家了啊,你跟我说你俩没关系?”
周之学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如实说道:“当年她一走了之,一句话没给我留,现在因为工作上的一些事遇见了,这才有了交集。”
他说的云淡风轻,可林志达听得是心尖一颤。
“这些年都没有联系?”
周之学:“没有。”
“啧啧。”林志达眉头皱得很深,透过窗户往远处眺望,似乎能看见那段时间里林伶的坚持。
“孩子,你听我跟你说。”
“她啊,应该是不想让你知道她过得不好。”
——
去爱大的第一年,林伶知道是齐云的失误导致酒店破产,使得林志达常年逃亡在外。之后坚决不肯再要齐云的钱。
她一个人在国外,开销又大,异国他乡本排华现象时常发生。
林伶白天学习,晚上和同学出去打工,国外半工半读是基本操作,她一晚上基本只睡四五个小时,身体一直处于高强度运转状态。
每个月还想办法给林志达汇钱还债。
她对自己爱的人,从来都是毫无保留的。
林伶第一次哭泣是在论文提交后遭受到不公正待遇。
爱大的学生顾问,相当于国内的辅导员,林伶的导员是一位染着亚麻色长头发的亚裔女人,将她的论文换成了别人的名字。
那人给了导员很多很多钱,因为他急需要一篇可以应对答辩的论文,资本论有言:“如果有300%的利润,她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走上断头台。”
林伶最后一次哭泣是被林志达骂的。
当时她换了个租处,价格很便宜,但是附近住了几位特殊行业从事者,其中有几位是中国女孩,只要出门,必定是浓妆艳抹,她们是在一家早餐店认识的。
那几个女人刚出来单干,没有会所的抽成,她们可以拿到更多的钱,可同时面临着语言不通等问题。
她们见林伶口语很流利,又是老乡,聊天时告诉她顾客会从各种渠道得到电话,但她们听不懂,问林伶能不能帮忙接电话,只需要和顾客沟通好地点和时间即可,成一单能获得不少钱。
而且完全不用她出面。
林伶目瞪口呆了一阵,答应了。
这件事后来被林志达发现,他痛骂了她一顿,说不管怎样,也不能去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他的声音坚定又清澈,宛如神明的召回:“闺女,没有谁是一下子堕落的。”
林伶红着眼眶,一句话都没有反驳。
离开祖国的每一天,她都在认真拼命的活着。
只是可惜,有些狼狈了。
谁都无法解释清楚“孤身一人”四个字需要多大的勇气。
你要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那些远远地注视你的人。
这样才有足够的资本向前走。
看似无牵无挂。
实则背负着所有的希望。
一旦倒下,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林伶甚至有意削减和周之学联系的频率,她害怕会忍不住,哭着回去找他。
直到她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还清了大半债务,她做梦都想拥有的自由生活,终于要来临了。
林伶辞去了熟悉的岗位,选择回到那一片容忍她的故土。
至于过去的,如机器人一般冰冷的生活,让她逐渐不再热爱这个世界的生活。
谁也不要。
在她面前提起。
坐上回程的飞机,那一刻,她想到了某个人。
她乐观的想。
万一呢。
万一再遇见他,万一他还是一个人,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放弃爱与被爱的机会。
——
“她啊,应该是不想让你知道她过得不好。”
“不知道打了多少份工,说让我少累点,这都怪我,自己犯的错让孩子跟着吃苦。”
“还有,别看她平时没心没肺,其实是最懂为别人着想的,这么多年受的苦受的累从来不跟我说,你还指望,她跟你说啊。”
林志达接着道:“不过嘛,白白让你等了这么多年是不对,这丫头考虑欠妥,我替她向你说声对不起。”
“不,您不用这样。”
林志达说的一番话和周之学想象中的出入太大,至少,他以为她不会为物质上的事情发愁。
“可是这种事我可以跟她一起承担……”
“一起承担?”林志达问他:“你们那时候在一起了?”
周之学仔细回忆了一下,缓慢道:“没…”
“那不就行了,相逢就是缘,你看她刚回国你俩就撞上了,这不是缘分是什么?我知道,你一时间难以接受,十年啊,搁谁谁不生气?我回头跟我闺女说说,你俩呢,也多交流交流,我看你年纪不大,应该不到三十吧?还年轻,小年轻有的是时间,慢慢谈,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