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沉默了一下,轻声说:“你先等一下。”
她转身回屋,很快走了出来,瞥了一眼蹲在水井旁呆愣着的小妮,厉声道:“这里没你的事,给我进屋!”
小妮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回了屋。
没过多久,外面突然传来凄厉的哭声,爹从屋里冲了出去,怒喝道:“哪里来的疯婆子来这里撒野,快给我滚出去,想挨打吗?”
屋外传来女人一声嘹亮的尖叫声,然后是含糊的呜呜声,小妮听得心惊肉跳,站起来想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奶奶抬手给了她一巴掌,“没你的事,给我坐好!”
小妮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缩成一团,规规矩矩的坐在板凳上,连眼都不敢抬。
屋外很快没有了动静。
……
后来,小妮十一岁的时候,家里收成不好,爹就把三姐也卖到了镇上“过好日子”。
三姐走的时候,四姐哭的眼睛都肿了。
她还不懂,还安慰四姐,“姐,三姐是去过好日子,你别哭了。”
“傻丫头。”四姐抱着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们这种人家,哪有好日子过?他们是要把我们往火坑里推啊!你知道这些年,年景不好,家里是从哪里得来的钱吗?”
“不是说,大姐二姐从娘家拿来的钱的吗?”
四姐目光奇异的望着她,身体在轻轻发抖,“……小妮,你知道姐姐们在哪里吗?”
她凑到小妮耳边悄声说:“她们都被爹卖进了窑.子里挣皮肉钱。”
温热的哈气喷上小妮的耳廓,她一个激灵,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她惊慌失措的看着四姐,四姐惨白着脸对她露出一个扭曲神经质的笑容,“她们很快就要来卖我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小妹,你还记得,你十岁那年,找上门的那个疯女人吗?”
“那就是大姐,她得了脏病被窑.子赶出来了,无依无靠,只能回家,爹觉得她丧风败俗,怕邻居说闲话……就把她沉塘了。”
“三姐……当时正在割猪草,亲眼看到了……爹杀了大姐。”
小妮寒毛直竖,眼眶又酸又涨,逼出两泡眼泪,瑟瑟发抖。
她脱口而出:“姐,我们逃跑吧。”
四姐木然回答:“跑?我们能跑到哪里去?我们两个女人在外面无依无靠,吃什么喝什么?早晚也会被人卖进窑子里。”
小妮茫然无措的看着她的姐姐,是啊,她们能跑到哪里呢?
四姐惨笑一声,轻飘飘地说:“这辈子……我们也就这样了。”
小妮十三岁的时候,某天一夜醒来,四姐消失了。
小妮冲进厨房,尖声问娘:“娘,我四姐呢?”
娘一边择菜漫不经心地说:“你姐去镇上过好日子了。”
小妮尖叫:“你撒谎!你们把四姐卖进窑子里是不是?!”
娘抬起头,目光冰冷,嘴角却扬起,细声细气道:“你这孩子,大白天说什么胡话?小心你爹听到又要打你了。”
小妮身体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娘满意地笑着点点头,“怕就对了。你听话,你爹就不会打你。”她低着头继续择菜,“别傻愣着了,去给你弟洗衣服。”
小妮咬了咬呀,轻声回答:“好。”
她转身,若无其事的给弟弟洗衣服,砍柴,给奶奶洗脚,在家里忙的团团转转。
如是她安安分分地过了半个月,仿佛已经全然认命。
然后在一天的清晨,她背着箩筐,对娘说:“娘,我去砍猪草了。”
没有人拦着她,她顺顺当当的走出家,然后走出了村子,头也不回的向镇子的方向走去。
箩筐里有她省吃俭用剩下的一点吃的,省点吃够她吃七天的。七天后怎么办,七天后再说。小妮打定主意,就算饿死也绝不回家里趟火坑,她就算死,也要清清白白的去死。
她走了一天,到了镇子上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天边夕阳红的像血。
她没有钱,箩筐里只有吃的。她茫然地在街上晃荡,不知道要在哪里过夜。
她知道姐姐们都在窑.子里,可是窑.子在哪里啊?她要是去窑.子里找姐姐,会不会就出不来了?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瞧一瞧,看一看啊,工厂招人了啊!男女不限,管吃管住,每月都有工钱!”
管吃管住?
小妮的眼睛立刻亮了,她飞快向吆喝的方向跑去,那里已经围满了人,小妮仗着身体小,七扭八扭挤到了前面,迫不及待地问:“是你们招人吗?你们看我行吗?”
管事人上下打量了几眼这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多大了?成年了吗?”
小妮眼也不眨撒谎道:“成年了成年了!”
“家是哪里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小妮藏了个心眼:“我是孤儿,四处流浪,没有家。”
管事又问了小妮几个问题,小妮斟酌着回答了。
最后,管事点了点头,发话道:“你现在身体不行,先进学校学两年再进厂吧,”
学校?
不是要进厂吗?
小妮警觉道:“我没有钱!”
管事仿佛看透了小妮的心事,笑着回答:“放心,不要你钱,学校也管吃管住,你只要好好学习就行。”
小妮惊喜的连连点头,管吃管住就成!
旁边的闲人纳罕,三三两两开口:“我说,你们这是图什么?”
“白养着一个丫头片子,还让她去上学,这是钱多没处花了吗?”
管事笑眯眯说道:“谁知道上头的老爷都在想什么?我只是听命行事。不是我吹,我们老爷那可是一等一的慈悲心肠,天天做慈善帮人,华侨小学你们知道吗?”
闲人立刻回答:“县里谁不知道啊。”
“这个小学不收学费,免费教书,我邻居家的小儿子就在华侨小学念书呢!”
“怎么,这华侨小说莫非就是你们老爷建的?”
管事骄傲地点了点头。
闲人乍舌不已,“乖乖,那你们老爷该多有钱啊。”
“你们老爷还真是菩萨心肠,称得上全县第一大善人了。”
“好人有好报,你们老爷积了大德,日后定能逢凶化吉,一路顺当。”
管事笑着拱拱手,“那我就替老爷谢过诸位的吉言了。”
小妮呆呆的听着管事和路人的交流,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似乎是被一个很厉害很伟大的人给救了。
她想,管事的老爷一定是下凡的观世音菩萨,所以才会帮她。
她这辈子,总算遇到了一件好事。
……
这边工厂招人如火似荼的开展,乐景忙的脚不沾地的时候,突然收到了一封从美国寄来的信。
信是颜静姝寄过来的,她邀请哥哥回美国参加她和季鹤卿的婚礼。
顾图南也收到了邀请。
他们三兄弟,终于要在美国团聚了。
第73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73)
1887年一月的时候,下了一场雪。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 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第二天早上, 雪还没停
乐景冒雪来到纺织厂视察。
经过一个多月的招工, 乐景的三个工厂已经招满了人。
纺织厂现在一共收了四百女工和一百男工,他们都在乐景的学校里接受了相关的培训, 学会了纺纱技巧。
自从珍妮纺织机诞生以来,纺织机械经过多次革新,现在世界上最流行的纺织机是无梭织机, 乐景为工厂采购的就是这种新式织机。
这种新式织机因为不用笨重的梭子和纬管, 而是用其它引纬器件把纬纱引入梭口从而得名为无梭织机。
自从无梭织机问世以来, 它就以以其分量轻、振动小、噪音低、车速快、效率高等优点,取代了有梭织机, 迅速占据了国际纺织市场。
乐景一共为纺织厂里采购了五百台无梭织机, 此时五百台机器一起转动, 汇聚成震耳的哒哒规律机械声, 很是壮观。
望着这幅热火朝天的工作场景,乐景有点感慨。十九世纪的工业革命虽然推动了科技的进步, 但是同样的也把工人变成了机器的奴隶。
机器彻夜轰鸣, 永远不知道疲累, 只要机器保持运转, 那么就能一直为资本家创造源源不断的财富, 所以休息和睡眠对于工人来说也成为奢侈的事情。
18世纪19世纪工人普遍一天工作十七八个小时,更没有后世的五天工作制。
所以对于19世纪的工人来说,现代备受诟病的996已经是福报了。
从十八个小时的工作时长缩短到996, 这一切转变,不过是因为马.克.思和工人运动曾经来过。
但是这并不意味现代996制度存在的合理性。996和狼性文化本质还是资本家对职工的剥削,如果人们对996习以为常,那么总有一天,习以为常的人们会和十九世纪工人的血色幽灵不期而遇。
贪婪的资本家永远学不会什么叫做适可而止,所以才需要无产阶级工人运动。
工厂管事陪乐景在工厂里参观巡视,帮他介绍情况。
“有件事,我必须要给您说一下,”管事对乐景说:“工人们都向我反应,希望能延长工作时间。”
乐景:……
乐景并不想成为剥削工人的奴隶主,他宁愿赔钱,也不愿意吮吸工人们的血泪而活。
所以他率先在工厂里实行了一周40小时工作制,就算偶有加班,他也会付给工人加班费——这项权利世界各国工人们争取了数百年,在二十世纪中期才普遍达成。
颇具黑色幽默意味的是,在乐景的时空里,世界上第一个推行五天工作制的恰恰是美国的大资本家亨利福特,他认为,必须给工人提供足够的休息时间,才能刺激他们消费,资本家才能赚更多钱。
乐景完全没想到,工人们竟然会觉得工作时间太短,强烈要求加班。
管事说完后,周围的工人也三三两两开口附和管事的话:“是啊,老板,让我们多工作一段时间吧,我家上有老下有小等着我养活呢。”
“一天就干八小时,太轻松了,老板你还怎么赚钱啊?你让我们多干点活呗,我们多赚点加班费,老板你也能多赚点。”
“每隔七天还歇两天,还赚不赚钱啊,老板你让我们多干点活吧,这么好的工厂要是倒闭了怎么办?”
乐景:……
他叹了口气,任何规章制度都要充分结合考虑社会背景啊。
乐景的想法是好的,但是对于穷惯累惯的底层勤劳的华夏人民来说,他们已经习惯了吃苦受累,而且他们也需要多赚钱来改善自己和家庭的处境。
所以乐景就结合工人的请求,灵活地对工厂的规章制度进行了调整。
乐景说:“那就实行自愿加班政策,下班后工人可以自愿留在工厂加班,每天加班时间不能超过四个小时。”
工人们立刻抗议:“四个小时太少了,老板,六个小时吧!”
“不,要八个小时!”
“十个小时也没问题!”
乐景铁面无情:“不,每天就四个小时,超过四个小时我也不给加班费。”他交待管事,“你记得每天统一时间赶人,加班结束后不许让他们在厂房停留。”
管事面上点头,心里却忍不住直嘀咕。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老板。
管事也是海外华人出身,在美国工厂也工作过好几年。他干工人那会儿,每天工作十七个小时,除了睡觉和吃饭的时间,他就要一直一直在工厂工作,工厂里管事还动不动嫌他们手脚不麻利对他们非打即骂,恨不能把他们当机器使用。
像颜老板这样害怕工人干活,逼着工人休息,结果工人抢着干活的场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等到颜老板走后,他看向那些在老板面前表现活跃抢着要加班的工人,大声说:“你们算是走运,遇到这样的好老板。你们去别的地方打听打听,全世界都找不到这样宽松优厚的待遇了,你们打着灯笼都找不到颜老板这样的好心人。”
一名中年工人用力点头,感怀不已:“是啊,我之前也下过南洋,在美国工厂里工作,在哪里谁把你当人看?做工的时候敢说话那就等着被管事扇巴掌吧。也就是咱们的老板人好心善,我才敢在他面前说话。”
“是啊,咱们老板给我们的待遇那是没得说,就是人太好了,真让人发愁。”一名女工忧心忡忡道:“开工厂就是要赚钱的,结果老板放着机器不用,非要让我们放假,这样还怎么赚钱?到时候老板工厂要是倒闭了怎么办?我们可都要失业了!”
女工的话勾起在场所有工人的共鸣,其中以女工们的共鸣最深。
如果不来工厂工作,她们又要去哪里赚钱?
虽然海州很久以前就有下南洋讨生活的传统,但是如果可以活下去,谁愿意背井离乡?况且就算在国外,女人也找不到像颜老板的工厂这样待遇优厚的工作了——颜老板的工厂男女同工同酬呢!
她们工作一个月,能为家里赚五百文钱呢,一年足足有六两银子!因为这六两银子,家里上下哪个不高看她们一眼?再也没人嫌弃她们在家里吃白饭了。
所以她们绝不想从工厂里离开的。
管事欣慰的点点头,“你们能这么想,就没算辜负老板的心意。”他拍胸脯打包票说:“等我回头再劝劝老板,争取让你们一个月歇一次。”
工人们立刻精神一振,争先恐后道:
“好!那就麻烦您了!”
“我们等您的好消息!”
……
回家的路上,雪停了。乐景骑在黑色的骏马上,马蹄踏过污浊的泥雪,载着他往家的方向奔去。
乐景骑着马刚到家门口,管家就迎上来,“老爷,你可总算回来了,顾大人已经等了您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