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琢闭了闭眼:“庄公公就这么确认,人已经处理了?”
庄礼觉出了不对:“怎么?”
段琢冷笑:“此人姓聂,名轻寒,乃广南顺宁郡王之婿,几日前,刚好与公公同日抵京。”
庄礼脸色变了:“怎么可能?奴婢亲眼确认过尸体。”
段琢道:“公公应该知道,我曾在顺宁郡王府六年,总不至于连人都不认得。聂小乙诡计多端,何况,烧过的尸体公公真有本事辨认出是谁?”
庄礼脑海中浮现出那两具烧成一团的焦黑尸体,脸色难看起来:是他大意了,没想到一个村夫会有这样的手段。他跪了下来:“奴婢失职。世子,是否要奴婢再调人……”
段琢冷冷看着他,神色如冰:“天子脚下,公公还是慎行。何况,你未必杀得了他。”聂轻寒身上绝对有古怪,回京路上,自己一连安排了三重杀局,次次被他躲过。有一次,派去的杀手剑都刺到了他身上,却不知他练的什么工夫,竟是剑刺不入,躲过了一劫。
庄礼心头一凛,伏地请罪:“是奴婢当初行事不周到,为世子留下后患。您忍辱负重至今,好不容易有如今的局面,一旦陛下知道他的存在,只怕要尽付东流。”
段琢按了按眉心:“幸亏你当初行事不周。”
庄礼一愣,茫然不解。
段琢没有解释:他到今天才知道,那天在袁家庄的是聂小乙,那么和他在一起的他的妻子,除了福襄又能是谁?庄礼,差点害死了福襄。
福襄这样娇的人,为什么竟会愿意撇下仆从,单独跟着聂轻寒回袁家庄那样的穷乡僻壤?难道她当真喜欢上了那个贱奴?那个将要夺走他一切的贱奴。
段琢心头如被针刺,心头戾气涌出,吩咐道:“这件事你不用再管,我自有办法取他性命。”
*
马车疾驰,又快又稳,不一会,就把跟在后面的小破骡车甩得影子都不见了。
年年将帘子掀了一角,往外看去。前方朱门威武,铜钉耀金,一对石狮子分列大门两边,昂首怒目,气派非常。烫金匾额上,“临川王府”四个大字闪闪发光。
马车并不从正门入,绕到东角门处,沿着空旷的夹道往里驶去,到垂花门处,有婆子上前,请她换乘小轿。
年年下了车。棠枝打帘子,琥珀扶着年年,正要上轿,忽听附近传来一声唿哨声,有人笑嘻嘻地道:“唷,这是谁呀?”
众人循声看去,见不远处紫藤架下,几个小厮簇拥着一个眉眼飞扬的少年,向这边走来。
那少年十六七岁模样,生得眉清目秀,面若傅粉,个子却不甚高。头戴赤金攒珠红缨冠,身穿绿地折枝梅花纹蜀锦袍,腰围镶金嵌宝白玉带,足踏挖金缀珠步云履,金光闪闪的,打扮得比正经世子段琢还要华贵几分。
棠枝见是他,脸色微变,低声嘱咐年年道:“奴婢来应付他,郡主先上轿,莫要理会他。”
语气慎重,说得琥珀也紧张起来:“棠枝姐姐,那是谁呀?”
棠枝叹气:“是二公子,王爷最宝贝的的儿子,府中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琥珀不知这位是谁,年年却一听就想起他是谁了:临川王的次子段瑞。
当年燕蓉王妃的娘家济宁侯府被告发谋逆,临川王心中害怕,为避延平帝猜忌,不惜对燕蓉和段琢母子下了毒手。燕蓉母子诈死,远避广南,才逃得一命。段瑞的母亲郭侧妃趁机上位,被扶正为王妃,段瑞也成了新的临川王世子。
三年前,燕蓉被罚没入宫廷的妹妹燕兰意外受到延平帝宠幸,向延平帝泣诉父兄冤枉,延平帝因此下令重查济宁侯府谋逆案。段琢和燕蓉就是在这时重返京城,将当初保留的证据上陈天听。
济宁侯府被平反,延平帝心存愧疚,竭力补偿燕家后人。老济宁侯已经不在,燕蓉的弟弟承袭了爵位;燕兰受封为淑妃;燕蓉和段琢的王妃世子之位也得到了恢复。郭侧妃和段瑞空欢喜一场,依旧回了原来的位置。
临川王却恰恰相反。他因为当年的事,心怀鬼胎,对燕蓉母子非但没有补偿之念,反而害怕厌恶;对郭侧妃和段瑞反倒是歉疚在心,百般宠爱。因临川王的支持,段瑞母子在王府中,比正经的王妃和世子还要得势嚣张。
这会儿,段瑞突然出现,显然不怀好意。
棠枝深吸一口气,向段瑞行福礼道:“奴婢给二公子请安。”
段瑞压根儿不理她,脚步一转,拦到轿前,恰恰挡住了年年的去路。
棠枝微微变色:“二公子,这是王妃的贵客。”
“贵客?”段瑞目光转向年年,细细打量几眼,啧啧赞叹道:“这是哪家的美人,怎么我从前没见过?”
琥珀见势不对,护到了年年面前。
段瑞见状笑了:“这是当小爷洪水猛兽吗?让开。”他一努嘴,几个小厮一拥而上,把年年这边的棠枝、琥珀,还有抬轿的婆子都挤到了一边。转眼间,年年身边再无旁人护卫。
段瑞笑嘻嘻地道:“美人儿,你怎么不回答我?”
棠枝焦急:“二公子,这是福襄郡主,休得无礼。”
段瑞一愣,忽地笑了出来:“原来你就是我那大哥想要求娶,却打了我大哥脸,嫁了一个小小的举人的福襄郡主。怪不得我大哥对你念念不忘,果然是个大美人,我也喜欢得紧。”边说,边轻佻地去捏年年的下巴。
年年“啪”一下,狠狠打落他的手。
段瑞一愣,笑得更开心了:“郡主好烈的脾气,太对小爷的胃口了。来,给小爷抱一个。”几个小厮配合地形成合围之势,堵住年年退路。年年不管往哪个方向退,都会撞到人。
年年冷下脸:“我乃堂堂郡主,二公子如此放肆,就不怕陛下知道了怪罪?”
段瑞满不在乎地道:“瞧美人儿说的,不就是一亲芳泽吗,这种事,你知我知,难道还要宣扬到人尽皆知?”
棠枝和琥珀在一旁听到,脸都白了,万万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段瑞竟大胆至此,不要脸至此。
段瑞的一个小厮凑趣地笑道:“公子今儿有福了,小的跟着公子见过多少美人,还没一个比得上郡主美貌。”
另一个小厮咂嘴道:“身份也没有比郡主更尊贵的。”
第三个嘿嘿笑道:“世子要知道了,定会羡慕公子。他得不着的人,倒便宜了我们公子。”
段瑞听到最后一句,目光闪了闪,越发兴致盎然,伸手抱向年年:“美人儿,咱们先对个嘴。”
棠枝和琥珀大急,拼命要过来,却被段瑞的手下拦得死死的,其余仆妇惧怕段瑞,都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年年白着脸 ,左右躲闪,状似害怕,心中默数:“一、二……”
划破空气的尖锐声响起,段瑞一声痛呼,蓦地膝盖一弯,扑通一声跪在了年年面前。这一下变故突起,人人都大出意外。
段瑞勃然大怒,跳起来道:“谁,谁偷袭……”话未说完,又是一声惨叫,再度跪在了原地。这一下跌得更重,痛得他出了一头的冷汗。
段瑞的小厮都呆住了:“公,公子,你怎么了?”
段瑞更怒了:“蠢货,还不扶我起来?”
小厮反应过来,两个人跑过来,一左一右,要扶起段瑞。又是几声破空之声。段瑞还没来得及起身,两个小厮同时惨叫,重重跌到了他的身上,顿时把他压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翻着白眼,话都说不出了。
年年看得滑稽,“噗嗤”一声笑出,回头看去。
垂花门内,年轻的世子手持弹弓,一身大红常服,雪肤乌发,星眸含煞,风华绝代,不是段琢又是谁?
年年眼睛微亮:“阿琢。”棠枝和琥珀也激动起来:“世子!”
段琢丢了手里的弹弓,颜色如雪,一步步向他们走近。段瑞的小厮面如土色,被他气势所迫,不由自主向段瑞身后退去。
段瑞骂骂咧咧的,好不容易爬起,一抬眼便看到了段琢,顿时暴跳如雷:“原来是你搞的鬼。”
段琢冷笑,“铮”一声,拔出腰间的佩剑,剑尖直指段瑞的咽喉。
段瑞骇然失色,僵直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你,你,你做什么?”
段琢道:“不做什么,就试试我的剑锋不锋利。”
这剑如一泓秋水,寒意逼人,锋不锋利还用试吗?再说,哪有指着人脖子试的?段瑞的小腿肚子都开始打颤,失声道:“你疯了?你就不怕父王……啊啊啊,大哥,有话好说。大哥,我错了,我……”
段琢的剑慢慢往里刺去,段瑞的脖子渗出血来,竟是被吓得晕了过去。
段琢提着剑,冷冷扫过一圈,当真是貌若谪仙,恶若修罗。段瑞的小厮一个个吓得腿肚子打摆,扑通通全跪在了地上:“世子饶命。”
段琢看向年年。年年正看着他,目中满是感激与喜悦。
满腔杀意忽地消融,他闭了闭眼:现在还不是和他们彻底翻脸的时候,厌恶地道:“滚!”
段瑞的小厮们如蒙大赦,费力地背起昏迷的段瑞,飞也似地逃离了。
棠枝和琥珀都松了一口气,感激地道:“多谢世子。”
段琢没有接话,看向年年,声音是难得的温和:“有没有吓到?”
年年脸上兀自不见血色,低头不语。
段琢心头又开始隐隐作痛:看来是吓到了。哪个女孩子碰到这样的事能若无其事?只是,他们从小相争,她在他面前从来要强,不肯露出软弱的一面。
他声音越发温和:“母亲见到你这个模样怕要担心,我陪你去凉亭坐一会儿吧。”
年年依旧没有说话,半晌,微微点了点头。
凉亭建在假山的山顶,六角飞檐,居高临下,王府景色尽收眼底。年年安静地看着山下王府的亭台,忽地听到段琢的声音响起:“福襄,你真的不考虑嫁给我吗?”
年年心头一跳:这段剧情,终于要来了。
她脸色微变,凄然开口:“阿琢,我已嫁人。”
“你那个丈夫,”段琢绝色无双的面容闪过阴郁与暴躁,“他根本庇护不了你。刚刚段瑞意图不轨时他在哪里?就算他在,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小举人,又能拿段瑞怎么办?”
年年无法回答。
段琢紧紧盯着她:“聂小乙无权无势,无力护你。今日的事若是再发生,我来不及庇护你,你打算怎么办?”
年年呆住。
段琢冷冷下了结论:“聂小乙根本配不上你。”
年年的手慢慢攥紧,蓦地掩面道:“我已经嫁给了他,还能怎么办?”
第41章 第 41 章
秋风卷过, 荻花瑟瑟, 片片黄叶飞舞。
段琢骨节如玉的手慢慢落到了年年单薄的肩上。年年微微一颤,下意识地要避开。段琢目中怒气闪过,手中蓦地加力, 将她纤柔的身子扣入了怀中。
远远守着的棠枝和琥珀见状, 都变了色,低下头不敢再看。心中暗暗叫苦:世子也太旁若无人了, 若是被别人看到了, 该如何是好?
男子的陌生气息涌来,年年浑身都僵住了,半晌回过神, 挣扎道:“阿琢,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段琢道:“不放!”
年年气苦:“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你弟弟如此,你也一样。”
段琢璀璨星眸中闪过怒气:“你把我和那个混账相提并论?”
年年不客气地呛声道:“你这么做,和你弟弟有什么区别?你想害死我, 害了郡王府的声誉吗?”
段琢脸色铁青:“我会娶你。”
年年冷笑:“说得好听。你哪什么娶我, 我又拿什么嫁你?当初,我和聂小乙成亲前, 你去哪了;我走投无路时, 你又去哪了?你尽会哄我, 以为我还会相信你?”
段琢被她质问,心烦意乱,暴躁又起,忍气道:“我当初错了, 我后悔了。福襄,你就不能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你……”怎么就这么倔?
怀中的娇躯微微发抖,他的声音蓦地卡住,然后,看到了怀中佳人苍白的面容,红红的眼眶。
福襄她……他怔然许久,仿佛有一道光照入心头,喜悦涌现:“福襄,你心里是有我的对不对?”
“没有。”年年红着眼,无情地推他。
“你心里是有我的。”他声音笃定,满腔郁恼愤怒烟消云散,星眸灼灼,不可方物,“所以你才会怨我,才会伤心。”
“姑,姑爷。”琥珀颤抖的声音忽地响起。
年年一惊,顿时忘了接下来的台词,扭头看去,对上了聂轻寒淡漠辨不出情绪的幽深凤眸。她心头一跳,猛地用力,挣脱了段琢。
段琢望了眼空空如也的手臂,脸色阴沉下来。
聂轻寒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年年,步履从容,一步步走近。
年年心跳得厉害,莫名感觉到了几分揪心与害怕。她很快把这种情绪甩脱:一切都照着原文的剧情走,聂小乙的情绪反应也对头,她应该高兴才对。仇恨值一定又上涨了不少。
聂轻寒向她伸出手来。
年年飞快地将手背在身后,向后退了一步。
聂轻寒眼底飘过阴霾,没有坚持,淡淡开口道:“王妃娘娘该等急了。”一字未提两人拥抱在一起的事。
年年垂下头:“嗯,我们过去吧。”
一行人气氛诡异地行到王妃所居院落前,便见一道黑漆院门大开,门上匾额写着“飞霞”两字。绕过影壁,重檐玉宇,花木葱茏,一片奢华富贵景象。
穿着青绿比甲的侍女笑盈盈地迎上前来,向三人行礼。有人打了帘子,向里通报道:“福襄郡主到。”
屋中陈设华丽,香气氤氲,一宫装丽人正在和人说话,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容,雪白的面上,乌黑长眉斜飞入鬓,点漆美眸宛若寒星,发若堆云,唇若涂朱,气势凛然。正是段琢的母亲,做过年年骑射师父的临川王妃燕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