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子也恼了,抄起一坛酒就给魏老三开了瓢,两相打了起来。魏老三也是白出身武将家门,连他带十来个服侍的,硬是干不过这白公子。可白公子也占不到便宜,叫帝都府抓了去。魏老三还骂白公子,‘贱户之子,也配登魏家的门,再有下回,就送你到宫里才算清静’。
我当时不知是何因由,后来有人跟我说才晓得,这白公子是魏老将军与当年大名鼎鼎的舞姬雪衣仙子之子。雪衣仙子早早过逝,白公子就在合欢楼长大,听说他十二三岁就精通吹弹唱舞、诸行百艺,乐户行里不世出的天才。十五六岁时周游权贵豪门之中,冯侯爷尤其喜欢他,说他这样的资质,做一乐户岂不可惜。便请人教他诗书文章、亲授他武功兵略,便是他的名字白肇东,都是冯侯所取。”
穆安之忍不住笑,“冯侯是出名的刻板,平时最爱将规矩礼法挂在嘴边,还有这样的时候。”
“此一时彼一时,冯侯十年前也是帝都有名的倜傥人物,最爱与我们这些小辈玩笑。会变成这样的老古板,说来还与白肇东相关。”杜长史道,“白肇东跟在冯侯身边八年,说实在的,冯侯教导亲儿子也不过如此。彼时冯侯长女因夫丧回了娘家,冯姑娘青春守寡,不得开颜,冯侯与夫人夫妻恩爱,极疼惜这个长女,我们东穆并不鼓励女子守节,冯姑娘年轻尚轻,冯侯夫妇便都想为冯姑娘另许一门亲事,凭冯姑娘的出身,也有的是媒人说亲。冯姑娘因夫丧之事,对再嫁之事很淡,冯侯想着,白肇东是个活络人,又喜音乐唱舞,冯姑娘在闺中时便弹的一手好琵琶,便让白肇东开解闺女。这一开解不要紧,白肇乐经冯侯调理教导,平时都能在冯侯身边做个书童,抄抄写写不在话下,气质神韵与先前大为不同,且他为人温柔细心,一来二去的,两人便生出情谊。”
说到此处,杜长史颇是唏嘘。穆安之目瞪口呆,“那后来怎么着了?”
“冯侯再宠爱女儿也不会将女儿嫁给白肇东的,恼怒之下,将白肇东赶出了侯府。”杜长史道,“白肇东当时想脱离乐户,做一番事业,也对得起冯姑娘的一番深情。但他得罪了冯侯,谈何容易。无奈之下就找到魏家,想魏家出面,帮他一把。”
穆安之点头,“这也合情合理。”便是生母低贱,不能认祖归宗,可既有血亲,依魏家权势,出手帮白肇东脱离乐籍,也轻而易举。
“谁说不是。可魏家就这么奇葩,魏夫人的意思,白肇东自幼不体面,绝非魏家骨血,原本日行一善也没什么,但何苦因这么个伶人得罪冯侯。魏老夫人也不许魏将军帮忙,白肇东当时也急这事,就说愿意滴血验亲,这下子把魏家得罪惨了。魏家哪里敢让他滴血认亲,这要验出来,是认回他还是不认回他?
“我知道这事后,再想魏老三的说了那几句话,什么让白肇东去宫里做太监,真真是不知所谓,脑子有问题。”杜长史笑,“白肇东自帝都府出来后,想了个特别绝的法子,他去了魏家死对头秦家,请秦家襄助。”
“哪个秦家?”穆安之问。
“现任九城兵马司将军秦离秦将军家。”红泥小火炉上的陶壶咕嘟咕嘟做响,杜长史拉起陶壶沏了两杯茶,“秦将军原在禁卫任职,当年秦将军年轻气盛,与刚入禁卫的睿侯比武,被睿侯所败,自此离开禁卫军,转到九城兵马司当差。秦魏家两交恶由来已久,白肇东这事,魏家不肯援手,秦家就是为了看魏家的笑话,也会帮忙。”
“我说是冯侯教的好,白肇东这手段一出,魏家立刻就给他脱了乐籍,但有条件,让他远远离开帝都,不准再回。”杜长史吹拂着茶水中的热气,叹道,“乐户便是脱籍,三代内也不准科考,白肇东离开帝都后,辗转到闽州港,出海经商,现在是有名的商贾。”
穆安之问,“那你俩是怎么有交情的?”
杜长史笑,“当时他不是被罚帝都府么,我哥正好任帝都府尹,魏家还来我家走关系,想让他在狱中吃些苦头。先不说我哥那铁面无私的劲,也不可能去为难白肇东。魏家做事委实小器,我平生最看不上这样的人,便让牢头略关照他些,一来二去也就认得了。”
杜长史的确就是这种喜怒随心、爱憎分明的性情,穆安之因自己同玉华妹妹夫妻恩爱,且他正当青春,忍不住八卦一句,“那这白肇东跟冯姑娘的事怎么样了?”
杜长史搔搔鼻梁,有些理亏,“他离开帝都前想与冯姑娘见了一面,可他想进侯府是千难万难,殿下也知道我,素来热心肠。我就替他们传了回信,他与冯姑娘在天祈寺见了一面。殿下您不知道冯侯多么可怕。要不是他走的快,冯侯得宰了他。冯侯还到我家告我一状,害我挨我哥一顿捶,半年没能出门。”
穆安之看着杜长史,“你可真没少给杜大人找麻烦。”心说,冯侯没生吃了你,都得看在杜大人面子上。
杜长史想想也觉着少时好笑,“小时候就是特别热血啊。其实,我是想白肇东虽出身乐籍,倒比许多有身份的人讲究。他并不是诱拐冯姑娘,不瞒殿下,他至今未曾婚娶,皆因不能忘情。冯姑娘在静心庵带发修行,也未婚嫁,他们虽身份天差地别,却是真心相爱。不然,我也不会帮忙递信儿的。”
穆安之倒是相信这一点,杜长史是个聪明人,哪怕当年年纪小,白肇东要想骗他也不容易。虽然帮着白肇东给冯姑娘递信儿这事做的不大妥当,如今看来,人家俩人的确真心。
穆安之问,“那白肇东回帝都,不算违誓么?”
“魏家人送信让他回来。何况他虽不在帝都,可在帝都也开有铺子,他现在小有家业,这个时候回帝都,听说既有生意上的事,也有原本魏家助他脱籍,想还了这人情。”杜长史呷口茶,“至于旁的,就不知道了。”
穆安之抿口茶,“这位白东家在织布作坊定了一万匹棉布。”
杜长史有些意外,却也不太意外,“好眼光,白家布穿着很舒服,不容易褪色,是现在最好的棉布,倘是贩到海外,必能得利。”他沉吟着笑了笑,晃了晃手中茶盏,“倘他有旁的想头,也得赞他一声好眼光。”
穆安之笑着摇摇头,心说,小杜与他相近,自然看他样样都好。不过白肇东能被小杜另眼相待,少时还得冯侯调.教数年,魏家这次特意让他回帝都,想来自有其过人之处。
白肇东的确不负众望,更不负魏家打破约定召他回帝都的决定,他这样一个从未被魏家承认过的私生子,多年之后回帝都的第一件事,就是促成整个魏氏家族的分割。
第230章 二一八章
魏家说来也是百年世宦之家, 其实知道一点魏家近况的人或想不通,为什么魏家会把这么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叫回来主持家族大事。
即便嫡支子弟因案入狱,旁支人口也有的是。
只是, 这样的决定不是狱中的魏老将军的决定, 而是寄居族人家的魏老夫人的决定。
白肇东不负魏老夫人之望, 一回帝都便先往刑部打点了一回,再为魏家未入狱的女眷提供了住宅,总在族人家寄住不是个法子。不说旁的,嫡支吃了官司, 旁支战战兢兢, 一直供养这些女眷,诸多财物开销, 脸色也不大好看。
而魏家这些女眷是被服侍奉承惯了的, 纵知今不比往, 一时也难以适应。
总之是两厢的不自在。
魏老夫人看着这处干净小院, 屋内摆设虽不华贵,也透着整齐,不禁拉着白肇东的手道,“有劳你了。”
“老夫人客气了,老将军于我有恩,我原当报答。”白肇东坐在魏老夫人左下首,魏老夫人身边还或坐或站几个儿媳孙媳, 白肇东道, “这宅子是三进, 不大, 还算干净。我在帝都也有大宅子,只是眼下这个风头, 不知多少御史宿敌盯着魏家,一旦搬入大宅,怕要有人暗中使坏。如今只得请老夫人、夫人、小姐们暂委屈一二。”
“这已是很好了。”魏老夫人,“我就是记挂老将军、阿胜他们,听说你去了刑部,可知如今他们怎样了?”
“没见到。”白肇东话音一落,魏老夫人脸上便浮起浓浓的失落,叹口气,“能进刑部已是很好了,以往他们去打听,刑部大门都难进一步。”
魏胜之妻魏夫人也急着说,“白兄弟,不知东西能不能送进些去。如今天气冷,我就担心牢里无衣无被吃食粗陋……”
“大夫人放心,虽见不到人,吃食棉被我都央人送进去了。另则,听说并未用刑,你们可稍稍放心。”白肇东道。
果然,诸女眷纷纷欢喜起来。
魏老夫人更是说,“还得劳你多打听着些,倘有什么我能相帮的地方,你一定要说。倘能将老将军救出来,魏家列祖列宗都承你的情。”
“您这就客气了,便是您不交待,我也会用心。”白肇东温声道,“眼下就是这么个情形,你们只管安住,丫环使女都是用惯的,我还安排了两个内管事,张嬷嬷赵嬷嬷。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她们,外头有总管张叔,也是最稳妥老到的。”
说完这些事,白肇东便起身告辞,魏老夫人留他说,“你这回来,咱们这一家子总算有了主心骨,留下来一起吃个晚饭,咱们也说说话。”
“今晚约了刑部程侍郎,难得他肯赏脸,吃饭的事待救出老将军不迟。”白肇东说。
“好。那就不耽搁你了。”魏老夫人见他果然极肯尽心,心中很满意,亲自起身相送。
白肇东客气的请女眷止步,自己离开了。
晚风凛冽的刮过脸颊,侍从张洁站在马车畔,见他出来,连忙上前服侍。白肇东道,“怎么把马车都带来了?”
“晚上风冷,爷还是坐车吧。”“总觉着坐车气闷。”
“杜二爷冬天也是坐车的,气闷也就这冷的几天。”张洁说,“车里备了点心,晚上怕要吃不少酒,爷你先垫一垫胃。”
白肇东上了车,张洁与车夫一道坐在车辕外,马夫甩一声鞭哨,吆喝着骏马出了街区,往北城合欢楼而去。
白肇东坐在车内,取了食盒中的糕点,先倒一盏温水,抿抿唇喝了。
他给魏家女眷安排屋舍,打点官司,说来连口热水都没的喝。高傲惯了,也尊贵惯了,大概觉着他是理所应当要帮魏家的吧。
今天除了程侍郎,还有魏家大奶奶的父亲,永安侯府的旁支,光禄寺李寺卿。
世上也并不都似魏家那般傲慢,李寺卿就很客气,来的也早,先是谢过白肇东帮着魏家寻宅子的事。李寺卿道,“原本我城中也有处宅子,亲家老太太、太太婉拒了。我这心里一直记挂,咱们私下说句不当之言,虽说魏家旁支正经是魏家一家子人,肯定比咱们近,可眼下还是先说过日子的事,一大家子女眷,老的老小的小,也没个能当家做主的,你不记旧事,能回来主持大事,真真大丈夫心胸。”
白肇东道,“我远在闽地,一则不知帝都事,二则先前将军府有言在先,脱籍后不要再回帝都,我不好违誓,便一直没有回来。前些天见到老夫人的亲笔信,才连夜过来。将军府与我有恩,将军府的事,我自当尽心。”
李寺卿连声道,“好,好。”
李寺卿较白肇东年长十来岁,颌下三缕美须,为人随和。他是永安侯嫡亲的堂兄,虽如今算不得永安侯府嫡脉,但也是近亲旁支。李寺卿跟白肇东打听,“你怎么约到的程侍郎,以往我与他也算认得,自从魏家的案子,因我厚颜托了他两遭,他现在见我都躲着走。”
白肇东心说,魏家这案子原是起于千户冯刚之事,冯刚开赌场、置外室享乐,这都不算什么,也不会惹得龙颜震怒。但冯刚色贿文官,文武勾结,犯了大忌,直接将魏家牵扯下水。魏家案是刑部尚书主审,上头还有三殿下,三殿下能在朝中拼出一条血路,靠的就是雷霆铁面、阎王手段,倘是旁的事情,程侍郎不会不给李寺卿三分薄面,可这个案子,断然不敢循私的。
李寺卿三番两次托情,难怪程侍郎避而不见。白肇东道,“我是想着,倘有案情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还请程大人开口。眼下案情如此,就不必想着脱罪逃罪之事了。拖得太久,反是于案子不利。该是魏家的罪,魏家不逃。倘是有人栽赃,咱们也能帮着分辨一二。满堂儿孙,总不至个个有罪。”白肇东这话不大好听,却是大实话,李寺卿点头,“是啊。”他的长女嫁的是魏家长孙,那孩子年轻,纵是有罪,也不是什么大罪。
两人说些魏家官司上的事,程侍郎就到了。白肇东与李寺卿出门相迎,大家打过招呼,请程侍郎上座,程侍郎谦逊了一番,方则坐了。程侍郎李寺卿都是帝都为官,自然认得,倒是白肇东,程侍郎望着他感慨,“这一晃得十年了吧。”“可不是么,自我离开帝都,整整十年了。”白肇东笑,“程大人风采更胜往昔。”
“什么更胜往昔,老啦。还是小白你,风华正茂。”程侍郎含笑说笑。
真是得托白肇东少时名声,还有他在冯侯身边数年,帝都权贵官员他认识的不少,虽则没啥交情,起码见面认得。像程侍郎,十年前只是低品官阶,白肇东也是认得的。当然,人家瞧不瞧得起他是另外一回事。
程侍郎肯过来吃酒,可见也没有太瞧不起他,当然,他托杜长史给魏家父子送东西的事,想来程侍郎也心知肚明。
大家坐着一起吃酒说话,白肇东说了不少海外之事,还有自己的一些生意,“倘不是碍于先前同将军府的承诺,我早回帝都了。这次老夫人写信让我回来,也正是我报恩之机。程大人您别误会,我不是托情,我是想问问,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不瞒您,老夫人她们先前住在旁支族人家里,我瞧着不大妥当,就请她们搬到我的一所小宅子里。倘有什么事要打听,您只管吩咐,我可以帮着问一问,或是劝一劝老人家,有时也比过堂要快。”
程侍郎立刻道,“那以后怕是少不得小白你帮忙。”
“我必然全力以赴。”白肇东道,“一回帝都就听闻刑部刚直不阿的名声,这案子能速审,对魏家亦有好处。”
“谁说不是哪。”程侍郎对白肇东的话大加赞同,这席酒吃的也无比痛快。
白肇东送走程侍郎方与李寺卿告别,回了自己在帝都的住所。因是腊月快过年的时节,白肇东令管事置办了不少年礼,他依着先前一些尚可的几家旧交走动一二。
今年雪大,白肇东又令管事买了三万斤粗粮,一万斤送到天祈寺,一万斤送到帝都府,也都是用来救济穷人。最后一万斤送到静心庵,让静心庵帮着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