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道,“既是魏家骨血,怎么倒姓了白?”
“生母卑微,进不了族谱,就随了母姓。”穆宣帝哼道,“我看魏家满门子孙,倒就这白小子还有些样子。”将折子一合,递给太子,“看完后交予侍诏厅照折子拟旨,另,魏胜虽无明显罪责,但居官不谨,为官昏馈,罢职,流放北疆三千里,军前效力。”
穆安之有些意外,魏胜当真是魏家择的最干净的一个,明显魏家要保的人是魏胜,穆宣帝却点名将魏胜去官发配。却也不甚意外,如果穆宣帝连白肇东是接到魏家信儿回帝都的事都清楚,那么,穆宣帝对魏家案的了解可能超乎他的想像。
穆安之看穆宣帝没旁的吩咐,便退下了。
大牢。
魏晗之前官居正二品,穆宣帝特意吩咐不要苛待,刑部便给魏晗换的干净牢间,里外两间,在刑部大牢里是一等一的牢房了。
水有些冷了,白肇东一膝着地,将魏晗泡在温水中的双脚用柔软的布巾裹住擦干,顺手将铺好的丝棉被拉开,服侍着魏晗就寝。
白肇东出去将水倒了,自己方开始洗漱。
待洗漱毕,白肇东抱着席子进去,魏晗道,“到床上来。这大冷的天,睡地上要生病的。”
白肇东也没勉强,倒是说,“您会不会觉着挤?”
“挤点儿好,暖和。”魏晗说。
白肇东便将被褥安置在床外侧,也方便夜间照顾魏晗。
魏晗感受着脚下暖融融的汤婆子,这是一早放进去的,睡时被褥便烤的暖乎乎的,在这样冰冷的夜里,真舒服。让他不禁想到少时的寒夜,母亲也总会放这样一个汤婆子到被子里,不论多么冷的夜,都能一夜好眠。
不过,他早不是纯真的少年了。
魏晗望着幽深黑暗的牢顶,轻声说,“魏家的身份已经帮不上你,为什么还答应过来?”
白肇东,“不是您叫我来的么?”
“为了娶冯家小姐?”魏晗问。
“一半。”白肇东不否认,“你知道,我从没看中过魏家的身份,不过,我需要一个上等风评。”
“另一半呢?”魏晗有些猜不出了。
昏黄油灯下,白肇东望向魏晗老迈的面孔,“听说当年倾心于母亲的人很多,不乏达官显贵、俊俏郎君,我始终想不明白,母亲为何会看中您。您当年,既无大将军之权,相貌也不算顶尖。”
魏晗陡然一阵大笑。
在外当值的狱卒都被笑声所引往里看了几眼,心说,这有儿子服侍就是不一样啊,坐大牢都能这样开怀。
第239章 二二七章
“你的母亲很喜欢跳舞, 是当年名震帝都的舞姬,有人为看她一舞,不惜倾家荡产。那是位家道中落的年轻人, 为了买一席观舞的酒水, 卖掉了家中祖宅。你母亲知道后, 将酒水的钱还给他,劝他好生过日子。后来,她便不只在合欢楼跳舞,也会去贫寒人家聚集的西城, 每月都会去两次。很多人仰慕她, 这里头就有信王的小舅子王环,王环也是当时孝敬太后娘家内侄, 先帝嫡亲的表弟, 王家因孝敬皇后的缘故, 权势很大。王环要纳她做小, 她一心只想跳舞,不不愿为人妾室。有一回她去西城跳舞,回合欢楼的路上,马车被劫持。我正带人巡视城防,凑巧救下她。”
魏晗道,“你母亲非常刚烈,她断不肯罢休, 便将王环告上帝都府。因你母亲在城中很有名声, 御史台也有御史参了王家一本。但, 劫车的奴仆顶下了这桩罪责。你母亲不服, 继续向刑部上告。王环十分恼怒,带了很多人打砸了合欢楼, 还要羞辱她。我正巧换防,帝都凡这样的打砸之事,帝都府差衙、禁卫军都可管的。当时,我只是个玄甲卫的一位六品千户,觉着王家欺人太甚,带手下过去制止时,王环出身显赫,即便被擒,王环犹让手下只管打杀,扬言谁敢碰他一下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禁卫军便真的不敢用狠,一时落了下风,我情急之下,不留心踢断王环一条腿,王家人登时怕了。”
白肇东都觉不可思议,魏晗原本有些发福,入狱后心志受到打击,人迅速消瘦,肌肤松弛,完全没有半点往昔气概。此时谈及旧事,也只是淡淡的。白肇东却知此间危险,“想像不出。”
“是啊,我偶而想到年轻时,也奇怪当年怎么那样的满腔正气,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向。”白肇东道,“如果没有这件事,我可能还像祖先一样在玄甲卫任一位不大不小的武官,虽则家资不富,也能太太平平。”
“你因此事受了牵累?”白肇东问。
“御史上本参劾,老国公据理力争,我只是受到训斥。”魏晗道,“但王家不肯罢休,他们一时动不得我,家族中子弟却受到我的连累,我的兄长在朱雀卫当差,被人一刀砍伤了腿,即便请遍帝都名医,最后依旧跛了,只能自禁卫中退了下来。母亲带小妹去天祈寺上香,路上惊了马车,自马车中摔出来,都没能保住性命。”
“你后悔吗?”白肇东问。
“不知道。不是你大伯劝我,我可能已经疯了。可相对往后余生,我也只有那些年才算活过。”魏晗道,“我立誓要报仇血恨。这个时候,你母亲下帖子,引荐我结识了柳世子。”
“柳世子知道此事后引我到老国公面前,我才有机会请老国公为魏家做主。老国公十分恼怒王家所为,请先帝约束外戚,并要刑部彻查咱家惊马之事,连带你大伯,也安排了兵械库的差使。”魏晗道,“我开始受到老国公的重用,后来,程大将军当差不谨被先帝罢免,也是老国公力荐我接掌玄甲卫大将军之位。”
“老国公对我,恩重如山。”魏晗的声音里至今能听出感激。
“那些年月,多好。”魏晗回味着往昔。
“你与柳家交好,陛下为何会重用你这些年?”白肇东问的直接。
魏晗的神色仿佛被什么定住,辩不出喜怒哀乐,眼珠凝滞不动,视线无意识漂浮,良久,他方道,“因为,是我将陆伯辛引荐给老国公啊。”
“姓陆?陆家人?”白肇东说。
“当时只是无名小卒,后来大名鼎鼎,陛下至今念念不忘的朝廷忠良,武将表率,睿侯。”魏晗尖锐的讥诮道。
白肇东有些意外魏晗这种口气,又有些恍然,“陆家人那么早就来了帝都。”“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魏晗讽刺着说。
“我当时为什么要听你母亲的话,去举荐他。如果没有听妇人之言,就不会害老国公满门。”魏晗喃喃,“为什么?昏头啊……”
白肇东问,“你因此记恨我母亲吗?”
“不,你母亲只是希望我帮忙,我彼时官居正三品,掌玄甲卫,有自己的判断力,是我自己判断失误。你母亲虽身在乐籍,却人品清白,一意追求舞技之颠,比起当世汲汲营营如我,高贵百倍。”魏晗轻叹,“我早已腐朽不堪。”
“我不过是痛悔当初,迁怒罢了。”魏晗满心苦涩。
白肇东不解,“坊间都说睿侯深得老国公喜爱,当年柳家出事,睿侯拼得爵位不要,连上十二道奏章为柳家求情。”
“是啊。多么的有情的义,情深义重。”魏晗望着黑暗的屋顶,“每每想到他在老国公灵前痛哭的模样,便忍不住的做呕。陛下要夺柳家之爵,他自北疆连上十二道奏章为柳家求情,陛下恼怒至极,夺了他的爵位,降了他的官位,他仍是一次次的为柳家说情。原本,陛下还能顾念些许旧情,他惹恼陛下,柳家嫡支连最后一个男丁都没保住。”
“他以为他的惺惺作态能瞒过我?这个下作阴毒的贱种,老天有眼,收了他去!”魏晗至今仍恨不能吮其血食其肉。
白肇东有些迟疑,“您对柳家难忘旧恩,陛下知道么?”
魏晗道,“陛下知道也不会信的啊。当年调查柳家混淆血脉之事的人,就是我啊。”
这件事,白肇东在冯侯身边时是听说过的,当年老国公过逝,柳世子袭国公位,但很快有御史参奏柳家以外室子充作嫡子。
这是柳世子当年的一桩风流官司,柳家多年规矩,家中子弟不可纳小。柳世子却是个风流人,不敢纳回家去,便在外置的外室。世子夫人一直无子,不知两人如何商议,世子夫人假作有孕,十月之后,柳世子将外室子抱回家,充做嫡子。
这件事被御史所知,柳世子不认,穆宣帝着人调查,最终被证实确有其事,柳家衰落由此而起。
可既然魏晗对柳家有这么深的感情,为什么会在这件事情上……
白肇东忍不住问,“这件事情是你捏造的。”
“不,的确是真的。可如果不是陆伯辛以程家事相威胁,我怎么都会替世子遮掩一二。”魏晗苦笑,“我从此便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凭他拿捏。”
“程家事。”白肇东咀嚼着这三字,不禁心下大骇。
魏晗深深看白肇东一眼,“程家不出事,我怎么掌玄甲卫呢?”
“可我听说是先帝出宫遇刺,当时负责保护帝驾的是玄甲卫。这件事与你有关?”
“恰当的时机,一个小布置就可以做大事。”即便是上等牢间,床也不宽敞,两人挨的极近,魏晗的声音仿佛就在白肇东耳边呢喃,“就像你推动魏家分宗,当时那信儿传进牢中,我就明白这是难得的机会,立刻吐了血。你很聪明,把握住了这个机会,不是吗?程家事,一个道理,不用我多讲了吧。”
老人暮年的呼吸在耳际仿佛沉闷的风箱一般粗重,牢中的寒意无孔不入,白肇东紧了紧被子。
白肇东乍然一听有些惊诧,细想却能明白。当年魏晗因王家家破人亡,那个时候,魏晗必然会想报仇。要报仇,就要握有权力。
白肇东不解的是,“这件事陆家怎么知道?”
“我也想知道陆家是怎么知道的?可惜老国公去的太早,纵到地下,我也无颜见他老人家。如今我落到三殿下手里,不知是不是天意?”魏晗自嘲。
可其实,如果朝中真的有人支持三殿下,他魏晗勉强算一个。
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这一生,作恶甚多,有此报应,也是天理循环。
“你要小心林程。如果他要报昔年程家之仇,魏家已经一败涂地,其他人享过我的福贵,如今受我牵累,也是有因有果。你不一样,你不沾魏家半点,魏家上下,也就你还算个人。你我虽无父子之情,可我总是盼着你好的。”
魏晗轻声一叹,叹息中五味杂陈,他这一世,不能不说不显赫,可回味起来,最有滋味的竟还是年轻时一心一意当差的那几年。
哪怕得罪权贵,哪怕百般后悔,却是那样真切的活过。
后来,他谋夺程家大将军之位,由此跻身帝都权贵之列。不想,却是成于斯,败于斯。
因果相报,不外如是。
夜已深。
隐隐有更鼓声传来,不知是不是错觉。魏晗伸手拍拍白肇东的被子,“睡吧。”
第240章
第二天一早, 白肇东起床,见魏晗仍无动静,以为魏晗还在睡, 洗漱后见魏晗还是头朝里的姿势, 白肇东轻手脚的将自己的被褥收拾妥当, 魏晗仍是一动不动,白肇东立刻察觉出不对,唤了几声没应后,直接扳过魏晗的身体, 已无生息。
魏晗这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内容之劲爆, 穆安之都震惊不已。
穆安之出生时, 柳家已灰飞烟灭, 柳皇后待穆安之也很冷淡, 即便是生身之母,穆安之也不能拍着良心说与他生母有多深厚的母子情。但,柳家事竟有此等内情。
倒是魏家没讨得好,魏晗直抒胸臆的这些话,完全把穆宣帝心中仅存的一丝君臣之臣也消耗殆尽。
睿侯那是谁啊,那是穆宣帝心中的皎皎明月、朗朗清风,为着穆宣帝的江山, 几番出生入死, 最后将性命都交待在了北疆。至于魏晗说的睿侯连上十二道奏章惹怒穆宣帝的事, 穆宣帝对穆安之道, “魏晗的话,一句都不必信。这朝中, 谁会为了给旁人求情连自己爵位官位都不顾?谁作戏,能做到这个地步!是,他是后来再度封侯,可难道他长了前后眼,知道自己以后还能赐爵?”
穆安之点头,“陛下这话在理。”
“事情原本就是如此。”穆宣帝面容转淡,“既然魏晗提及程家之事,就交由刑部重新审查,当年程家可有冤枉。”
穆安之便又领了一桩差使回刑部。
杜长史知道此事后说,“倒没想到程家得利。”
“有什么用,程家人估计都死完了,便是翻案,那些冤死的难道能活?”穆安之不以为然。
黎尚书跟穆安之商量着,这案子就请穆安之挂名,程侍郎赵侍郎督办。
穆安之道对这案子半点兴趣都无,“尚书大人挂名就可。”
把黎尚书急的,三殿下您审案是把好手,怎么半点政治头脑都无,程家案有何要紧,要紧的是,现任朱雀卫大将军林程,母家便是程家啊。这么绝佳的送人情的机会,怎么能不用呢?
黎尚书以目示意杜长史,赶紧劝劝殿下。咱们殿下正直惯了,你小子不会也转不过弯儿吧。
杜长史也劝穆安之,“当时殿下在御前,陛下既将这差使交给殿下,殿下怎么也要挂个名儿的。”
“好吧,随你们。”穆安之不想为着这么桩小事聒噪,便应了下来。还好,殿下虽有些犟脾气,却是肯听忠臣劝谏。黎尚书笑眯眯,“那臣就这样吩咐去了。”
热闹的说笑声自外传来,穆安之向外看一眼,就见胡安黎与唐墨一道走进来,尤其唐墨,脸上笑的跟朵花似的,穆安之道,“什么事这样欢喜?”
唐墨连忙把手里的单子递上去,“三哥,今年的会试榜出来了,阿简名列前茅,会试第一名。”
黎尚书赞叹,“今年又要出一位少年俊才了。”
穆安之也挺欣赏陈简,做事够狠,在会试榜上也看到了朱晚的名字,朱晚年纪比陈简略长,也是二十出头,穆安之道,“少年俊才不止一位。”把榜单递给了黎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