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侯从来不掖着藏着,手下将领看谁有不足,他就指点一二,再赠两卷兵书什么的。学呗,做大将军之人,谁还怕手下将军太有本事不成?
这也是陆侯在北疆军中威望极高的原因,这年头,学了人家的兵书,就相当于有师徒之实。
说着就到了祭天地祖宗的日子,穆安之身为就藩的藩王,还是第一次大祭,自然办的颇是排场。新伊城的官员,凡五品以上的,都要跟随亲王殿下去行祭礼。
不知是不是穆安之日有所思,祭礼前朝廷给北疆的年下赏赐也到了,其中还有穆宣帝写给穆安之的书信以及蓝太后写给李玉华的书信。
蓝太后主要是就李玉华怀有双生之事表示了大大的满意,所以,慈恩宫的东西都是赏给李玉华的。还有极小一部分是赐给穆惜今穆惜怡兄妹以及穆庆的,这三人都是宗室子孙。比如郡王妃、信安郡主、大姑娘这三人,按理也是皇亲,却是半点赏赐皆无。
蓝太后絮絮的说了许多让李玉华仔细安胎的话,然后就是明年等着抱重孙了。
穆宣帝的信中则多是君父教导,除了朝廷给亲王的赏赐例,没有多余的东西,却是说穆安之年轻就藩,怕他无人指点,把穆安之少时的老师唐师傅给他送了来,称唐师傅有王师之才。
穆安之看这信看的直翻白眼,对小易说,“倒真是王师之才,本王都是唐师傅教导出来的。”
这话本没问题,但被穆安之那阴阳怪气的口气一说,就知穆安之的态度了。小易其实也有些想不通,先时自家殿下是极敬重唐师傅的,但打那一年殿下性情大变,彻底与陛下撕破脸面,对唐师傅也冷了下来。自家娘娘一向大方,给唐师傅那里节下的礼从没少过,但也没多过半点。
这倘不是自家主子交待,小易都不信。
小易捧着热茶端来,劝道,“唐师傅来都来了,殿下在外可莫这般说话,眼下得先给唐师傅安置住处了。”不管喜不喜欢,小易心里清楚,这毕竟是殿下的师傅,而且不只是有个师傅名头,是真正教殿下十几年的师傅,自不能怠慢。
穆安之把信往案上一丢,“现成的院子也得打扫安排,今儿哪成,把过来送年礼的一并安排住下,明天再给唐师傅打扫个好院子出来。跟姨妈说,要个大院子,一应摆设都要好的,只是我如今长成,也不用念书,爱个清静。”现在家中这些琐事都是郡王妃帮着管,媳妇怀着双生子,穆安之格外心疼,不想媳妇太操心受累,便托付给柳大姨了。虽则穆安之跟外家无甚交情,但跟柳大姨还挺透脾气。
小易应一声,待传话的时候,郡王妃一听就听出事情来,问小易,“殿下不喜这位唐师傅?”
小易对柳家人很有好感,他就是柳娘娘给穆安之安排的小跟班,当时好几十个小内侍送到庙里请柳娘娘挑选,柳娘娘就挑了他和小凡。所以,小易对郡王妃也很尊敬,他如实答了。其实他也搞不懂,郡王妃说,“倘真跟殿下一条心,当初就会随殿下一道来北疆。如今这会儿子奉御命而来,想来这十几年也就是个师傅名分罢了。你同殿下说,我知道了。”
小易告退而去。
与此同时,裴如玉也接到穆安之的信儿,穆安之让他明到到王宫,摆宴给钦差们接风,也给唐师傅接风。裴如玉没旁的话,知道族伯到北疆的唐墨简直哇哇怪叫,因为穆安之也着人去陆侯府同唐墨说了,明天到王宫去见他族伯。
唐墨一翻白眼,“跟三哥说,我身上不好,明天得躺一躺,就不去了。”
陆侯正对灯擦拭一柄军刀,闻言道,“这叫什么话,倒自己咒自己。不想去就不去,何必说这样骗人的话。”
唐墨立刻改口,同传话的内侍说,“那你就跟三哥说,我跟族伯不对眼,我才不去。”
内侍也不敢得罪唐墨,知道这位小爷贵重,他只得原话回去复命。
这内侍回宫时赶上殿下与娘娘在用晚膳,不敢打扰,待晚膳用过,殿下娘娘漱过口,小易公公方令他进去回话。
穆安之一面严肃的听了,无奈道,“小宝就是这样的直率性子,我也不好逆着他,好在唐师傅不是外人,想来也不会怪罪,就随小宝吧。”打发内侍下去了。
李玉华有些不解,“小宝与唐师傅不是同族么?”
“小宝活泼,唐师傅最讲礼数规矩,性情上就有些不合适。”虽则是用惋惜的口吻说的,李玉华跟他好几年的夫妻,焉能听不出他话中的一丝兴灾乐祸。待打发了侍女们下去,穆安之方与李玉华说起,“唐师傅给我讲书,赶上小宝刚进宫,小宝读书有些慢,他年纪小,这也正常,再者,小宝又不用科举,明白些世理也就是了。唐师傅不知道是吃错什么药,兴许觉着小宝是他们老唐家人,时常就要劝小宝多读书,讲许多大道理给小宝听,把小宝讲烦了,小宝嗷一嗓子,说他,真是烦死了,你又不是我爹,不是我娘,不是我大舅,轮得到你管!当下把唐师傅骂个没脸,丢好大个人。”
穆安之说来格外解气,还哈哈哈大笑三声。
李玉华很公道,“其实唐师傅这话也不为错,倒都是劝人的好话。”
“这你就想的浅了。”穆安之冷笑,“官场中人的心眼儿是你想像不到的,唐师傅不过是唐氏家族旁支罢了,他读书是要靠此晋身。小宝难道要像他一样,寒窗十年才能做官。春闱科举不过是给天下读书人一条晋身之梯罢了,为的是选拔聪明人做官。小宝是勋贵中的勋贵,他只要品性不差,到年纪自有官位。让他到宫里读书是陛下的恩典,是让他与诸皇子亲近,与舅家亲近。读得好坏有什么要紧,别说小宝资质不差,就是资质普通的,只要他想做官,就有人手把手教,前程绝对差不了。”
“唐师傅不见得是真心教导小宝,他那人绝顶聪明,不过是看小宝年纪小,呆呆的,似是好收服的样子,便想借此机会收服了他。就是收服不了,也能亲近一二。小宝可是唐家嫡脉,他有这样有出身,以后若是礼敬唐师傅,唐师傅那一支会得到你想像不到的好处。”
李玉华啧啧称叹,“我的天哪,这心眼儿真多的跟蜂窝有的一比。小宝那会儿才多大,就有人盘算他。”
“权力场上的人,谁还看年纪。别说小宝那会儿都开始读书了,他一生下来就会被人盘算,他身边的奶嬷嬷丫环小厮侍卫,这都是唐姑丈和姑妈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但凡家中仆婢,哪个不愿意跟着体面主子。唐家还好,唐姑丈没有侧室,几个孩儿都是姑妈嫡出。像如玉他家里,他是嫡子嫡孙,他身边的人便都是家中管事之子,既得是旧仆出身也要忠心伶俐,便是仆从里也得是一等一出挑的了。其实,人只要存的是善意,这并没什么。反正是用人,谁不用忠心可靠的。就怕那明善暗歹的,”穆安之意味深长,“人心之险,甚于山川。”
李玉华连忙道,“以后咱们孩子出生了,可得好生安排人。”她现在已经开始挑选专司服侍孩子的嬷嬷与大丫环,给三哥这样一说,还是得更仔细方是。
“这你放心,我自心里有数。”穆安之自己宫闱中长大,且颇是看透一些,对儿女的事自然不会有半点马虎。
甚至,他还在心里给这位极聪明的唐师傅想了个极好差使。
第299章
老话说的好,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可谁就真十之八九不如意啊, 倘应了这话, 该是何等的悲惨。如今, 这世上竟有比这话更悲惨之人。这人倒不是旁人,唐学士自认世间没有比他更倒霉的了。
话说唐学士也是自幼聪明,读书伶俐, 家族里出挑的子弟。奈何他投胎时运道便不如意, 虽出生世族,却只是偏远旁支,家族之力难以帮持。明明他与嫡支族弟同一年中的举, 他名次居族弟之上, 族弟便得尚公主为驸马, 他却只能继续寒窗苦读。彼时, 他亦是少年举子,只是他不甘娶一寻常庸俗妇人为妻, 一气再苦读十二年,终于高中进士,亦娶得高门贵女,却不想是个泼妇, 唐学士的日子,苦也!
好容易借岳家的力做得太子师, 却不知因何,未给太子讲几日书,便被派到出身最尴尬最冷灶的三殿下身边。
好在他是个会体察圣意会办差的, 他自认为教导三殿下用心,连三殿下的伴读裴如玉都受他的教导连中三元,科场谁不称道。
只是,他教的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这些年官位上只能蹉跎了。
天可怜见,终于熬到三殿下大婚开府,他也从三皇子师的职位上卸了下来,唐学士正待想在官场上再使把劲儿,结果,就被发配来了北疆,陛下说三殿下年轻,主理北疆军政不易,让他这个做先生的过来帮衬一二。
圣命难违,他只得来了。
这趟差使不易,太子殿下都是知道的,太子殿下还陪他说了许久的话,送了他两车上好的银霜炭,大毛衣裳、上等皮料子,都是送他在路上的用度,他知道,这是太子殿下不放心他。这些年,太子殿下一直喊他唐师傅,太子殿下说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他初次给太子殿下讲学时的情形,太子殿下都记着呢,从没忘过。
哎,这样仁厚的东宫,他怎么总是在福气上欠一点,就无福在东宫服侍呢。
唐学士满腹的委屈满心的不得志来了北疆,自从穆安之不再读书,逢年过节时穆安之府上的节礼半点不少,可师徒俩却是从未再见过面的。至于说上朝的时候同列朝班,反正穆安之从来都对这位师傅视而不见,唐学士对这位弟子也是敬而远之。
论起来,当年穆安之在帝都得一“狂躁”评语,就是穆安之啐裴相一脸后,唐学士说的。
穆安之不计较罢了。
帝都赏赐到的当天,师徒俩见了一面,也只是客气生疏的君臣对答。
第二天唐学士的住所便有内侍小凡亲自过去,客客气气的向唐学士唐太太问了好,唐学士素来不喜内宦,很冷淡的问,“公公来有何事?”
唐太太瞪这男人一眼,笑眯眯的请小凡坐下,笑问,“这外头冷,公公请坐,吃杯热茶暖暖手。”侍女捧来帝都好茶,小凡忙起身道谢接了,笑着回道,“是这样,昨儿师傅师娘刚到,先前也不知你们要来,房舍一时没收拾好。殿下昨天立打发了细致人连忙收拾了宫里最好的西苑出来,还从私库取了许多体面摆设,如今炕也烧好了,一应用物都得了,殿下打发小的来跟师傅师娘说,还请搬到西宛居住。这院子是客院,临时住一日也还罢了。”
唐太太忙起身谢道,“我等原是过来供殿下差谴的,如何让殿下为我等这样操心,殿下仁爱关怀之心,我这心里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
“殿下一向尊师重道,知道唐师傅是个腼腆的,家里的事还都得师娘照应。”唐太太客气的起身道谢,唐学士拿大动都不动,非但不动,还拿了本书卷翻看起来。
小凡何等样的心眼儿,当时便笑了。王宫内侍以小易小凡为首,小凡不敢跟小易争,可他也是跟着殿下一起长大的,当年殿下去读书,他也是在身边服侍的。知道这姓唐的素来讨厌,先前殿下很尊重这姓唐的,他自然不敢露出不敬来。如今什么年代了,咱们殿下现在是实权藩王,身边多的是人才,正经陆侯爷在殿下面前都没半点拿大,这姓唐的是不是还以为咱们殿下柔弱好欺啊。
唐太太把眼珠子瞪出来,唐学士就当看不到,小凡把事情传达到,茶未吃一口,便起身告辞。
唐太太送出门,还硬往小凡手里塞了个大荷包,唐太太道,“这些年没给娘娘请安了,如今我这里也是乱糟糟,待安置好了,臣妇过去给娘娘请安。”
小凡收了礼,心情略好说,觉着唐师娘这样的好人,当真是运道不好,嫁了唐师傅这样的男人,小凡以前每年都负责逢年过节往唐家走礼的事,与唐师娘早就认得,此时便道,“娘娘昨儿还说起师娘,也说这些日子不见了。娘娘说了,师娘不必急着请安,这样千里迢迢的过来,咱们不是外处,待安置妥当好生歇一歇,接风宴设在傍晚。那一匣子参茸俱是娘娘赏的,请唐师傅和师娘瞧着用。明天有小章太医过来,给师傅师娘请脉调理。”
其实李玉华与这位唐师娘的关系也一般,以往在帝都来往也不多。只是每次节礼送过去,唐家也有回礼,唐师娘总会亲自过来谢殿下娘娘想着。在李玉华的印象中,这是位礼数十分周到的妇人。
小凡回去禀了唐学士这里的事,对于唐学士傲慢拿大的事,那是半点没瞒着。当然,看在唐太太给的大荷包的面子上,小凡也没有夸大。李玉华道,“读书人嘛,又是翰林学士,又是咱们殿下的师傅,难免骄傲些的。”
话说唐太太送了小凡两步,待回屋还得了唐学士一通抱怨,“一阉人耳,牲畜一样的东西,你这般讨好牲畜,可还有半点读书人家的风骨。”
唐太太一掌击在案上,怒道,“别给脸不要脸!阉人怎么了,我看你还不如个阉人懂礼!殿下好意给我们安排房舍,又打发人送来药材,处处体贴周到,你有什么不足!”
唐太太积威以久,再加上出身大族,唐学士很惹不起他,气恼的将手中书卷一摔,起身道,“我教殿下读书时便告诉过殿下,不可过于亲近内侍!我去殿下那里!”
唐学士自以为掌握天地至理,高洁傲气的离开,唐太太气个好歹。内侍便是低贱,那也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里,起码六个时辰在殿下身边的人。莫说成日相伴的内侍,便是一条狗跟在时间久了,那也是有情分的。
唐太太正捶胸口生气,二儿子唐谦过来,给母亲捧来温茶,“娘喝口茶,别气了。”
“你没跟你父亲一起过去面见殿下?”唐太太问。
“我送爹出门,爹让我在家读书。”唐谦这话刚出口,就又叫唐太太一阵气恼,唐太太气一回,想自己气死了倒便宜那老狗。唐太太恨恨的一捶炕桌,拉儿子在身边坐下,“你父亲还以为殿下是少时不懂事的孩子哪,三殿下在刑部时就颇有刚直名声,早非昔日在宫读书的皇子,你不与他同去也好,他要还拿捏着师傅的臭架子,不一定讨得好。殿下早厌烦了他,你去也讨不得好,咱们先把东西安置好,明儿我去给娘娘请安,你与我一同去。娘娘与殿下在帝都时便是有名的恩爱夫妻。”
唐谦自是听母亲的。
唐学士一身四品朱红官服,后跟一位青衣捧书小厮,面容萧肃中带着严厉,直奔穆安之的书房。
穆安之向来是上午理事,一时没空见唐学士,唐学士便只得在偏房里等了。
裴如玉昨儿得了穆安之的消息,过来的挺早。他一来也没往穆安之这里奔,他先去拜见唐师娘。唐师娘刚搬了新院子,那些零散琐碎之物自有下人慢慢收拾,如今倒也有喝茶的地方。
裴如玉与唐谦都是一早认得的,他送上礼物,眼中含笑说,“昨天殿下特意打发人告诉我师傅师娘过来了,我原想立刻过来,可那会儿都是下晌了,就又耐着性子等了一夜。说来今年春刚见过,不过我可实没料到还能与师傅师娘在北疆相见,师娘师弟一路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