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太道,“我们也没想到。听老爷说,是陛下想着殿下刚就藩,怕这里人手不够,就打发他来了。来前东宫特别关照,赏了老爷好几车的银霜炭、好皮子、御寒的药材,路上还有过来行赏的钦差一道,倒也顺遂。”
裴如玉对唐师傅早就情分全无,这里是有一桩事的。当年穆安之争储位,朝中帮手委实不多,裴如玉跟穆安之什么交情,他一向认为,别说储位,就是昭德殿上的龙椅也只配他老友坐。但虽帮手不多,裴如玉自己是铁杆,唐师傅也是教导穆安之十多年的人,你怎么也该跟自己弟子站一边吧。
再退一万步,就是不站一边,也不能落井下石吧。结果,礼部那说穆安之是庶子的奏章里,就有唐师傅的联名。
裴如玉当时生吃了自己师傅的心都有了,可他挨了廷杖,接着就远谪北疆,也没顾上跟唐师傅算账。
唐师娘倒是个好的,裴如玉去唐家游说过,也不是让唐师傅跟他和穆安之一个立场,就是让唐师傅别叫人利用,倒来对付穆安之。唐师娘当时保证说断不能如此,结果,唐师傅做出这样的事,唐师娘据说在家连抽这人好几个大嘴巴,脸都打肿了。当时裴如玉在家养伤,唐师娘还亲自去看望过,跟裴如玉赔了不是。
所以,唐师娘在裴如玉这里还略有些颜面。
裴如玉说,“这西苑原是北疆王母亲住的院子,在王宫里,除了殿下与娘娘住的主院,就属这院子华美宽敞了。”
“这怎么使得呢?”唐太太十分惶恐,“我听说郡王妃信安郡主都在王宫,我等臣子家眷,如何敢住这样好的院子?”
“殿下这样安排,师娘只管住就是。唐师傅是殿下恩师,自然不同。”裴如玉就是过来瞧瞧,生怕他家老友给安排个破院烂屋的,反坏了名声。西苑的确宽敞华美,不过,因是给老人建的居所,离旁的院子较远,格外清静也是真的。郡王妃信安郡主都是住的离主宫不远的院子。
唐太太叹道,“如玉,不瞒你,你师傅是个什么样的人,旁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么。当年他就做了错事,住这样好的院子,我心里真是受之有愧。”
“当年师傅说过,他是凭礼而为,虽违人情,却合礼法。唐师傅怎么做都不为过,是我勉强唐师傅了。再说,这都好几年了,如今殿下事事安好,早就不在意那些了。师娘只管闲了就到娘娘跟前说说话,娘娘为人是极好的。这人跟人的情分,还不是一点一点处出来的么。”裴如玉温声安慰几句,见这院子处处妥帖,也就告辞了,“原想携内子一起过来,她如今跟娘娘一样,有了身孕,早上用饭时还进的挺香,一会儿就又吐了起来,只得我先来了。师娘你歇着,让师弟送我就行,我过去殿下那里看看师傅,这也好几年没见他老人家了。”
是的,裴如玉今年春回帝都,他去唐家看望的是唐师娘,主要是他觉着,唐师傅家里还堪走动的,也就是这位师娘了。
再加上裴如玉也要刷一刷名声,他便去了唐学士府上,却是打听着唐学士不在家,他才去的。他是半点都不见想那姓唐的!
裴如玉到穆安之书房时,果然见到唐学士在偏房等侯拜见,唐安抚使之子唐海在一边陪着说话。裴如玉心中厌恶却是半分不露,过去拱手一礼,“昨儿就听说唐师傅来了,特来拜见,唐师傅一路可好?”
唐学士也不喜这个给他教学生涯带来巨大荣誉的弟子,深觉这弟子虽书读的好,却是个不懂礼教更不懂礼数之人。唐学士也很冷淡,“劳你记挂,我都好。”
裴如玉笑了笑,“我这里还有些要紧事要回殿下,就不陪唐师傅了。”对唐海微一颌首,便先行离去了。
唐海顿觉事情不对,他是他祖父特意送给殿下使唤的,殿下真没外待他,他一来就是跟着杜长史做事。这唐学士其实唐海也不熟,他是他祖父的长孙,他祖父常年在外地做官,他就也跟着祖父任上跑。不过,既是同族,且是殿下的先生,唐海就出来接待了。
这说来,唐学士也是裴状元的先生啊,可裴状元这样不冷不热的,唐海又想到唐学士也等小一时辰了,殿下那里也没有传见的话,唐海心中生疑,可一时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继续陪着说话。
再过一盏茶的功夫,依旧没有传见的意思,唐海手上也有事务,便请这位学士族叔稍侯,他先去做事了。
唐海惊出半身冷汗,连吃两盏热奶茶才好些。以往在祖父身边,纵是见生人,也有幕僚先生们先提点他这人的来历,他也从无出错。如今在殿下身边,先时小族叔唐墨那是殿下跟前的大红人,这又来殿下的师傅,唐海原以为唐家在殿下这里再添臂膀,不想却是个不受人待见的。
他一门热心肠的招呼族人,倒险做出错事来。
直待将将中午,穆安之连大祭时的祭肉准备如何都问了一遍,实在没什么问的,才放两位长史去了。穆安之吩咐小易,“如玉你留一下,唐师傅不是寻常人,乃本王与你的授业恩师,小易你亲自去迎迎唐师傅,请唐师傅过来说话。”
华长史杜长史一句话不多说,俩人立刻就退下了。他俩在穆安之身边三四年,对穆安之鲜与唐学士来往是清楚的,反正在帝都时也没见过这位学士来往皇子府。十几年的授业恩师,这样就太不正常了。
杜长史华长史都打听过,那个缘故,俩人对这位唐学士也没什么好说的。
杜华二位长史退下后,裴如玉小声嘀咕,“按理我是你的伴读,伴读主要是服侍你读书,我跟你可不一样,唐学士是你的恩师,说来我不该上赶着给唐学士做学生。”
“你这马后炮晚十好几年,这会儿说这个有什么用。当初他讲的可多是科举文章,那完全是对你用心,你这三元说不得还有人家一半功劳哪。”穆安之嘲笑老友。
“你可别给我添堵了。”裴如玉翻个白眼。
唐学士等俩时辰,好在他也不急着见穆安之,但被如此怠慢,唐学士自然心有不满,于是,神色愈发肃穆。
穆安之也不过说些一路辛苦的套话,唐学士献上给穆安之的礼路四书五经一套,还问,“殿下如今在读什么书?”
穆安之道,“北疆事务繁忙,闲了读一读兵法。”这是跟他老友裴如玉说的,据说白大人怀阿秀时,他老友就时常守着白大人的肚子读启蒙书卷,阿秀一降生,果然聪明伶俐。穆安之喜欢兵法,就给自家儿子读兵法。
听此话,唐学士一脸不赞同道,“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可多读?殿下闲了还是读一读儒家经典,方可怡情养性,身心豁达。”
裴如玉先笑了,“看唐师傅说的,有唐师傅您教导这些年,殿下还能不豁达?唐师傅现下读什么书,还在读四书五经,读哪一章哪一段了,我近来倒是颇有心得。”
当下把唐学士噎个好歹,裴如玉三元之才,学识早非唐学士能比,裴如玉一旦发作那是能从唐学士最引以为傲的学识上把唐学士干翻的。唐学士道,“如玉,我在与殿下说话,殿下乃亲王之尊,虽殿下性情温良,一向长情,与你也好,可咱们做臣子的,可得时刻谨记尊卑有道,上下有别的道理方是。”翻译一下就是,老子在说话,你少插嘴。
裴如玉唇角噙着笑,上下打量着这一幅教导口吻的唐师傅,“先生说的是,论起身份,咱们都是朝臣,殿下出师久矣。我听说在帝都时住得那样近,先生也从未去问候殿下功课。想来先生是知道,殿下早非昔年幼童需人讲习功课了!”
“你误会了,出师之后,殿下是皇子,我是朝臣,平时并无事务干系,倘朝臣与皇子相交过密,倒要引人注目。如今我奉陛下之命辅佐殿下,名正言顺,自然要对殿下多加劝导。”唐学士温文雅语,风度翩翩,倘不知此人真正性情,当真要被他糊弄过去。
裴如玉比他更温雅,裴如玉笑,“我也是担心唐师傅,还以为您跟殿下早不往来了呢。我还说呢,既是早不往来,您怎么还好意思指导殿下,就是仗着殿下性子好,也没这么欺负人的,是不是?”这话十分尖酸,直刺得唐师傅面色发青,裴如玉却仿佛没事人一般,“既是唐师傅事事明白,我就放心了。”
唐师傅似笑非笑,“唉呀,真是今非昔比,如今我竟要如玉你来指点我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我虽有幸伴在殿下身边听唐师傅讲过功课,可说来当年唐师傅科举而立之年亦不过二榜而已,下官不敢显摆,弱冠之年便是三元出身。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世间最妙的事就是端看眼前便是短见,青出于蓝方是常理。”裴如玉一掸朱红官袍,要多傲慢有多傲慢的对着唐师傅会心一笑,“我不是早超过唐师傅了么?您不会现在才知道吧?”
唐师傅气的不轻,偏生没处驳裴如玉,这小子三元出身的文凭太硬,实在比不过。唐师傅便皮笑肉不笑道,“希望裴大人也有三元之德方好。”
“我也是听唐师傅的教导长大的,怎么能逊于唐师傅呢。”裴如玉还畅快的笑出声来,唐师傅连皮笑都保持不住,冷冷道,“小人德志,君子道消,这话诚不错也。”
裴如玉言笑晏晏,“是啊,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圣人的话,再不能错的。”
裴如玉何等厉害口舌,直接把唐师傅气的省了顿午饭。穆安之请他老友一起用午饭,俩人都不用人服侍,吃酒骂人好不痛快。
第300章
年轻人一日日的成长着, 穆安之也非一味的嫉恶如仇, 譬如唐学士有些穆安之讲学先生的身份, 哪怕干过跟礼部联名说穆安之是庶出子的事, 穆安之也不能直接把唐学士咔嚓了,非但不能咔嚓,他还得把唐学士当个牌位供起来。
因为, 那件事就是现在拿出去说, 也不能说唐学士办错了。
读书人可恶就可恶在这里,好不好的就要拿风骨说话。
当天晚宴也十分盛大,穆安之把新伊城七品以上文官都请了来, 还有名士林老先生在列。且此次宴会与以往男女分坐不一样, 穆安之带着李玉华坐于上首, 余者如唐安抚使有妻室的都是携妻子而来, 如陈简杜长史这种没妻子的,只得独坐。如郡王妃信安郡主也都在宴会之上, 郡王妃带着自己的女儿,信安郡主不好带儿子一起坐,不过,白大人是携裴知府高居文官之首的。
唐学士上午被裴如玉一番羞辱, 晚宴精神头略差,穆安之表现的很热情, 尤其对杜长史道,“原该本王与如玉亲执弟子礼,奈何一则君臣有别, 二则白大人这里还需如玉照顾,华长史比唐师傅年长,是唐师傅科举场上的前辈,小杜不是外人,多照顾唐师傅些。”
杜长史应是。
穆安之举杯道,“今日专为唐师傅设宴,大家共饮此杯。”
大家刚要饮酒,唐学士忽然问,“殿下,听闻唐墨也随殿下来了新伊,怎么不见他?”太子殿下特别交待要照顾好唐墨。
穆安之道,“我昨儿就打发人同他说了唐师傅来了新伊,让他今晚一起过来吃酒,他说跟你不合,不肯来。”
陈简听这大实话,当下一脸的面无表情。
唐学士笑容中带着亲热,“他一向娇惯,规矩也荒疏,不来便不来吧。”
陈简当时便放下手中酒盏,淡淡道,“阿墨一向有话直言,即便同是族人,想来也亲疏有别。他不想来,直接说了原因,直率是真的,却扯不上规矩荒疏的话。唐学士此言不妥。”
唐学士深觉自己与北疆八字不合。
唐安抚使给打个圆场,“咱们还是先吃酒,我闻着这酒香就不一般,定是殿下珍藏的上等马奶酒。光闻这酒香就忍不住肚里馋虫了,殿下多赏老臣吃几杯啊。”
李玉华笑,“一会儿我送唐大人两坛,只管喝去。”
“臣多谢娘娘赏。”唐安抚使心下松口气,想着唐学士到底是奉御命而来,也别太下不来台才好。
“来,咱们先饮此杯,唐师傅尝尝我们北疆的美酒美食。”穆安之招呼大家一起饮酒,然后当着诸位官员的面儿又问侯了一回陛下太子安好,客套的表达了自己对朝廷的忠心,便唤来歌舞音乐,随着异域音乐响起,舞蹈亦都是北疆特色,厅中一时热闹起来。
这顿饭吃的,唐安抚使胃里跟坠着块石头一般,虽则宴会前他就得宝贝长孙通风报信说唐学士头晌在偏房侯了两个时辰才见着殿下,离开书房时也脸色不大好,却也没想到宴会就险酿出没脸面的事情来。
如今瞧着,殿下的确不大喜欢自己的师傅,连唐墨也似与这位族弟不睦,这到底是有何缘故?
唐安抚使多方打听,唐墨那里好打听,他一问唐墨就说了,唐墨道,“我就烦他成天叨叨叨、叨叨叨,跟个老母鸡似的,好似这世上就他一人懂得道理,就他一个聪明人似的,可烦人了。”
唐安抚使劝唐墨,“到底是同族,他年纪又长,平时面子上过得去才好。”
“我才不管他哪,我让他过得去,他就要端个臭架子来烦我了。我喜欢五伯伯你。”他笑脸凑到唐安抚使跟前,甜言蜜语逗的唐安抚使笑若菊花。
唐墨根本不搭理唐学士,他只管忙自己那一摊,如今年终大祭,他还要跟着祭祀哪。祭祀用的祭肉要李玉华亲自准备,其实就是锅里煮肉时瞧一眼,这锅不放能旁地方,得放李玉华正宫的院子里。
结果,李玉华原本一点妊娠反应都没有的人,给这煮肉的味道一薰,吐了好几口。
郡王妃说,“娘娘到我院里歇一歇吧。”
信安郡主道,“娘娘只管去歇着,我瞧着是一样的。”
李玉华刚漱完口,闻着那肉香又有些不适,连忙随郡王妃去了,到院里指着那煮肉的大锅说,“不能这样白水煮,这实在腻的慌,放些葱姜草果去去腥腻吧。”
“祭肉都是白水煮,没听说放调料的。”郡王妃把李玉华劝到自己院里,果然不闻那煮肉味儿,李玉华就半点问题都没有了。李玉华喝着热乎乎的梅子饮说,“我这怀的不是个和尚吧,怎么突然就闻不了肉味儿了。”
“娘娘别胡说,平时娘娘也不忌荤腥,怀也是怀的小世子。”郡王妃看她如今显了怀,喜欢的不禁摸了摸李玉华圆鼓鼓的小肚子。
光这煮肉就煮了好几天,这煮出的肉,把用来祭祀的选出来,穆安之又挑了最肥嫩最好的割了一块,令侍女切了,再配好醮料,放到了膳桌上,其他的方令分给诸人。
李玉华醮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醮料里放了果子醋,闻着味儿就开胃。李玉华说,“就是煮的时候叫人难受,吃起来还真不难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