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乖巧地一步步走上通往神座的阶梯，跪坐在黑暗神的脚边，任由对方纤细的十指在自己的发间梳理，安静等候。
“喜欢它吗？”
直到旁边一团黑雾突然散去，漏出其下真容，黑暗神俯瞰这片战火四起的大陆，忽然开口。
“让你在上面玩了这么久……既然伊缇都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所以，一定是喜欢的，对吧？这个我和卡洛斯创造的世界。”
伊缇迟疑着点了点头。
见状，黑暗神蓦地笑了起来。
“那是当然的。那个时候你还在沉睡，我跟我的傻弟弟可是忙活了好久，才弄出来一个勉强像样的成品。先是要分出天和地，再创造出山川河流，捏出来的小孩子又全是一张白纸，什么都要从头教……可让我头疼了。”
她的食指轻轻一戳伊缇的眉心，是亲昵的。
“叫你捡个现成的，好不好？”
伊缇不敢动：“不了不了不了，魔、姐……我，我什么都不会。而且，神明太难了。我只负责吃喝玩乐，好好活下去就已经需要非常努力了。”
她觉得真让她承担起神明的责任的话，大概距离世界毁灭也不远了。
要么就是她被光速投诉下岗。
黑暗神闻言，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口吻变得抱怨了起来。
“是啊，要当一个神明可太难了，什么都要管。小孩子不听话了，不禁打也不能打，结果叛逆期一到，不是自己受苦，就是看傻弟弟遭罪，甚至连我都不记得了。”
“本来想发脾气，干脆全都抹消掉，我们重新建一个干干净净的新世界算了，结果，又被小妹妹给阻止了。我可真是不容易。”
伊缇小小声地抗议：“那是因为，您、您本来就没打算这样做啊。”
她扬起头，鼓起勇气与黑暗神直视，又忍不住弯起眼睛：“我能感觉到的。虽然当时被黑雾给遮住了，但那种温柔的气息……我知道，您还是很喜欢这个世界的。”
哪怕它有无数缺点，甚至带来了许多痛苦与折磨。
但神明是喜爱着自己创造的世界的——这一点是确认无误的。
“不然您怎么会留给我那么多次机会，用来阻止您自己呢？”
黑暗神忍不住伸手盖住了这双靛青色的眼睛。
未区分光明与黑暗之处的混沌，赐予了这双眼睛独一无二的敏锐，如同一面明镜，可以分辨一切真实与伪装，映出隐藏最深的、剥去虚假的姿态。
在她面前，谎言无法存活。
“别什么都揭穿呀，伊缇，好歹给我留点当姐姐的面子。”
低下头，隔着掌心的厚度，黑暗神与伊缇额头相处，声音难掩叹息。
“好吧，那就稍微承认一下……的确太辛苦了。尤其是卡洛斯陷入沉睡、自我封印之后，留我一个被暴走的黑暗侵蚀，哪怕分割了大部分封印在深海禁域里，也只是稍微延缓了一点时间而已。”
“即便是神明，也是会感到疼痛的啊。”
那悲伤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伊缇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应，最后只能把锅挂在卡洛斯的翅膀上。
“都怪卡洛斯太没用了！您不要难过，我以后会帮您监督他好好工作的！保证再也不会让您痛了！”
卡洛斯抿了抿唇，还是没有反驳。
那脸带着委屈的神色，引得黑暗神控制不住地双肩耸动，笑得气息都不稳了。
她将伊缇扣在怀里，抚摸那头与自己相仿的黑发，语气平静：“可是我已经太累了，伊缇——对了，你现在初吻还在吗？”
伊缇：？
“那看来就是还在。奇怪，明明是让洛丝特去教养你的，看来她这个魅魔当得也不是很合格……还是说我的小伊缇眼光特别高呢。”
黑暗神沉思片刻，得出结论：“那我岂不是赚了？”
伊缇脑袋上的问号更大了。
然而下一秒，黑暗神捧起她的脸，唇上一暖，只是蜻蜓点水、花瓣拂过似的一个极轻巧温柔的吻，又将她放开。
脸色瞬间苍白的神明闷闷地笑了起来：“让那些觊觎我妹妹的坏男人们眼红吧。”
伊缇捂着嘴，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吓得好长一串尊称脱口而出：“黑暗神冕下——！”
“——现在是你了。”她用目光描画才刚刚相遇不久的小妹妹，唇边是含着歉意的温柔的笑，一字一顿地宣告，“我们新的黑暗神冕下。”
通过刚才传承的神格，天地间的黑雾正源源不断地涌入伊缇的体内。
包括曾经的黑暗神本身。
“哭什么。用泪水同我告别的话，也未免太不吉利了一点，让我怎么安心地去睡觉呢？”
指尖拂去伊缇开了闸的眼泪，她半靠在伊缇的身上，语气仍然带笑。
“换个想法怎么样：只是让超负荷工作的我，去放一个长假，好好休息而已。我可是一个顶俩，独自值班了几千年的小可怜，难道不该轮到我享受一下了吗？”
“……骗人！如果真的给你放假了，你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算不明白原理是什么，光凭涌入的力量与生命力，也该猜出继续下去会是什么结果，伊缇咬咬牙，想也不想地又要试着把吞下去的东西给渡回去，却被卡洛斯拦下了。
“没有意义了，伊缇。”
光明神俯身看向他的长姐与幼妹，目光清醒，蔚蓝色的眼眸却黯淡下来，平静地陈述事实。
“被暴走的黑暗侵蚀后的损害，是不可逆的。她已经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毁灭欲了，而不被满足的谷欠望所带来的痛苦，会折磨她永生。当选择挽留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注定了她的消逝。”
伊缇张了张口，还没说出话来，又被卡洛斯打断。
“我说的‘毁灭欲’，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刻入本能的，将伴随她永恒的生命。即便这次只毁灭了人类，下一次或许就是精灵、侏儒、龙族……甚至可能是你我。”
卡洛斯拥抱着她，将她从脚踝以下开始消散的那个怀抱里抽离。
不让她再看向那边，他附在她耳边，轻声宣判。
“这件事与你无关，伊缇。是她选择了长眠，而我选择了放任她的决定——你只是被动的承受一方。别哭。”
过去的黑暗神在微笑着打量自己渐渐散作光点的肢体，一边漫不经心地叮嘱。
“深渊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都帮你安排好了。以后让厄尔当你的执政官，那个叫‘塞西特’的骑士，你和卡洛斯记得为他赐福，作为刀已经足够，武力最强横的普拉德也未必能打得过他。”
“伊缇开开心心地玩就可以了。要是那两个搞不定，就让卡洛斯出马，他傻是傻了点，拳头还是很硬的，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宽恕洛丝特吧。虽然她曾对你不敬……是翠茜当初的预言，察觉到了一点点关于我的未来，所以才会有那些布局。洛丝特是个忠诚且能干的臣下，会省你很多事。”
……
她的声音逐渐微弱，渡过漫长岁月的创世的神明，于此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是：
“对不起，伊缇，原谅我。”
原谅我将这个可爱又可恨、精彩而残酷的世界留给你承担。
……
…………
………………
当旧神消逝，天幕昏沉，草木枯萎凋零，百兽哀鸣着跪伏在地，海洋掀起汹涌怒涛，合着倾盆的暴雨，如同世界为之奏响的镇魂曲。
天地间仅剩的光，是立于半空中舒展开六翼的光明神，与其并肩站在云上的黑暗神。
不知缘由的人欢呼着歌颂复苏的光明神的伟大，赞美阻止了妄图破坏一切的“魔神”的黑暗神，那破开浓雾、治愈万物的光，种在了原本迷途的人类的心中，成为平衡上决定最后的砝码。
在黑暗神的辉光下，魔族退兵，与人类、天族签订友好协议，再度退回深渊。但这一次，界门再也没有被封印。
损失不小的人类，又失去了回归云端的天族的联盟关系，难以维系说一不二的霸主地位，让龙族、精灵和侏儒也渐渐回到了大陆的中心。
神明创世的神话被重提，光明与黑暗并列供奉在神殿内，成为大众化的信仰。
立下功绩的光明圣子卢卡斯，荣登新一任光明神廷的教皇；而一位名为“塞西特”的人类，成立了新生的黑暗神廷，迅速得到英兰、伯顿、切格诺的官方认可，在帝国间发展迅速。
人们宣传着被心怀罪孽者埋葬的真相。
也只是他们以为的真相。
……
…………
………………
众所周知，深渊中之前普及程度如人类的“汤姆”的好名字，“厄尔”，现在打上了魔族唯一执政官的烙印，以至于重名者纷纷改名。
在如今的深渊，再也不会出现大街上喊一句“厄尔”就有几十个魔（甚至还有地狱三头犬）齐刷刷回头的画面，伊缇大人再也不用担心叫错啦.jpg
——By 厄尔
执政官的宫殿离黑暗神殿最近，也兼任黑暗神对外办公的接待厅，是各大领主乃至七宗罪的殿下最常往来的地方。
但伊缇是那种能老老实实在书桌上生根发芽，一坐几千年来正经处理政务的黑暗神吗？
当然不是。
所以她又双叒叕跑路了。
虽然厄尔依然对她千依百顺、言听计从，但把唯一靠谱能干活的执政官也拐跑，伊缇自己都不敢想；塞西特的话，黑暗神廷刚建立不久，又太忙了。
说到这里，伊缇就……
塞西特，一个就算被关地牢、和预备魔女签订过协议，都依然铁骨铮铮要信仰光明的圣骑士，在得知卡洛斯的真实身份后，扭头就给新任黑暗神跪下了。
“请问堕落黑暗是什么流程？”
伊缇：？
你现在对光明神的嫌弃已经溢于言表了朋友，卡洛斯就这么让你嫌弃吗？？？
不过伊缇还是跳过繁琐的仪式，跟卡洛斯打了个招呼，就直接让塞西特改阵营。毕竟是自己的老小弟了，这点面子还是要有的。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塞西特跟厄尔凑到一起嘀咕了一段时间后，塞西特就夹着本厄尔新鲜出炉的《黑暗圣典》，跑到陆地上去成立黑暗神廷了。
一开始，塞西特的业务也不熟练，但背后有厄尔阴谋阳谋并行，已经就任光明教皇的卢卡斯传授经验，又有亚瑟、埃莉斯和卡瑟琳娜的鼎力支持，除了忙，倒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伊缇联系上在大决战中打得非常过瘾，甚至心情好到愿意经常出龙岛溜达的银龙，前来救驾。
诺雷：哦，这是私奔。
趴在龙背上，伊缇眉飞色舞，掰着手指数行程。
“埃莉斯的小女儿要过生日了！伊格纳兹说多多生了小梅花喵，让我去玩，可以抱一只回深渊撸……还要去一趟英兰。再不到海边转一转，亚瑟要亲自给深渊发关于人鱼捣乱的控诉书了。”
说到一半，她眼睛一转，邪魅一笑着拍了拍诺雷的背。
“哼哼，不过我们先去找奇奇！”
诺雷：哦，这是找个付钱的饭票。
…………
深渊。
塞西特跟厄尔聚在一起处理政务，顺便交流黑暗神廷之后的发展。书桌旁边，魔力化作的雾镜正映着在龙背上旋转跳跃的伊缇。
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塞西特看了眼雾镜：“这么放着不管，没关系吗？”
一心二用，厄尔从容地在文书上留下批注。
“在深渊也呆了这么久，伊缇大人怕是早就闷了，出去散散心也好。而且我想不久后，卡洛斯冕下大概就会同伊缇大人汇合。倒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共事已久，再清楚不过这位同僚的套路，塞西特的眼神充斥着怀疑。
“……然后？”
厄尔微微一笑：“既然伊缇大人不在，也正好是时候处理跳脚的宵小之徒了。她不喜欢这些的。”
塞西特了然地耸耸肩，没有反驳。
……
…………
………………
随着岁月流转，看起来一切都在慢慢地变好。
“卡洛斯，你说我以后也会跟姐姐落得一样的下场吗？”
趴在云上，伊缇抛下一个祝福，糊在埃莉斯的曾孙身上，愿疾病厄运远离这个新的生命，又侧过脸来，看向眉眼平和的卡洛斯。
时间过得很慢，慢到她已经能从容的称呼那个已经逝去的存在为“姐姐”。
时间又过得太匆忙，好像从万物和平共处的紫金纪元，到刚刚才过去的人类的若狮纪元，也并不是太久远之前的事情——至少对创世的神明来说。
即便已经恢复平衡，但隐藏在心魂深处的黑暗从未真正被拔除过。
没有人有自信说不会重蹈覆辙，神也一样。
不然厄尔不会急着掌控深渊的势力，塞西特也不会硬着头皮去处理自己并不擅长的事情，学着建立与光明神廷所对应的黑暗神廷。
即便这个世界是被神创造出来的，它对所有存活在这个世间的生命，依旧平等地表现出危险和残酷。
卡洛斯握住了她的手。
没有过犹豫，也可能是很久以前，就已经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
“不会的。这一次，不会再让你也离开我。”
他认真地这样答复。
伊缇歪了歪头，忽然弯起眼睛，伸手扰乱那不自觉蹙起的眉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