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没了,自然不用再守。
她身后,银发红眸的青年缓缓放下手,眼中的惊奇沉淀为些许笑意。
他忽然道:“你们,都发个魔种誓。谁以后如果无故伤人,就……唔,自爆而亡吧。”
谢蕴昭略略一怔。她却是并不知晓魔种誓的存在,听上去这和修士的道心誓有些像,属于不得违抗的誓言。
不少人都犹豫了,不愿意发誓。但在少魔君的威慑下,就算不愿意,那也得变成愿意。
在密密麻麻的人潮里,谢蕴昭瞥见了风伯三兄妹的身影。风伯在之前的爆炸中受了些伤,但并不严重。她之前给他们的中品魔晶,差不多够他们搬离地下城、安置新家,如果节俭一些,还能再有几个月余裕。
现在加上这一份钱财,这三兄妹就能更宽裕些。有了魔种誓制约,谢蕴昭也就随他们去。
等众人发过了魔种誓,少魔君许是等得不耐烦了,就大袖一挥,干脆将相应分量的物资送到每个人怀里。
谢蕴昭见他举重若轻,就说:“你再把他们送出城外,分散些,不过也别把人家一家人分开了。”
少魔君顿了半晌,方才笑叹:“阿宁指使起我来……真是不见外。”
他又再一甩手。
密密麻麻的人就都消失了。
谢蕴昭做完了事,又把剩余的财物都收起来。地下城居民足有数万,却都没有分尽堆积的魔晶。
她回头看见奉星等人还在看自己,眼神颇为古怪。她想了想,恍然:“哦,你们说的花令、百斤上品魔晶还没给吧?”
有人脱口道:“殿下那里分明已经拿去了数十斤上品魔晶……”
于是这人也被奉星城主一巴掌呼在了脸上。
她干脆道:“殿下说的是,我这就奉上孝敬。”
谢蕴昭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少魔君收了一面刻着桂花的淡黄令牌,以及一个装满了上品魔晶的芥子袋。
此外,当陆昂架着双角犀牛飞车而来时,她发现,连犀牛和车驾都被装饰上了昂贵的宝石,而陆昂本人也换了一身做工精良的衣袍,人都显得精神抖擞不少。
世间之事大抵如此:一旦一个人跪了,就跪得分外彻底,恨不得把以前没跪时候漏下的全给补上。
“走了。”
少魔君牵着夫人,上了车。
落下的车帘隔绝了他那让人寒气直冒的笑意,也让外头的一众魔族终于敢露出各色表情——但,这与车内的人又有何干系?
当双角犀牛带着车驾在夜空中又一次驰骋而去时,奉星等人俱是松了一口气。
又算了算这一次失去的钱财,再想一想北州王那边肯定又要眠花城来安抚……真是欲哭无泪。
说不准,未来百年内眠花城都难以恢复元气,“十万大山富贵第一城”的名头也要让给其他人了。
正是众人五味杂陈之时,又有飞马嘶鸣之声响起。
几名青甲战士骑着棕色的飞马,从另一个方向飞驰而来,降落在奉星等人身边。
为首之人有一头银蓝色的、柔滑如缎的长发,和一张琉璃般秀美纤弱的面庞。
他挑眉看着面前这一片狼藉,女子般的容貌露出幸灾乐祸之色。
“奉星,怎么几日不见,你就惹了这么大的事?”他挤兑道,“惹上什么大人物了,说出来也好让我们开心开心。”
他背后的几人也跟着笑出声。
奉星眼中冒出怒火。
她冷冷道:“溯流光,你少幸灾乐祸!就你们妖族那小猫两三只,还远不够我瞧的!”
“凭你们也想掺和传承之战?不自量力!”
这身着青甲、骑乘飞马的魔族将领,竟然是修仙界失踪有段时日的溯流光。
他听了这话也不恼,反而笑意更深了一些。
他看了一眼双角犀牛远去的方向,意味深长道:“那可……不一定啊。”
……
双角犀牛飞车之中。
这一回,闭目养神的是谢蕴昭,而饶有趣味打量她的是少魔君。
“阿宁。”
“做什么。”
“阿宁做了好事,为何心情还不爽利?”
谢蕴昭一板一眼:“可能因为某个戏精太高调了吧。”
肯定要被人盯上了。
某个戏精毫无反省之意。
他慢悠悠地问:“阿宁,为何你不杀地下城的骗子和杀人犯,却想杀白浪军?”
“我没杀。”
“但你想杀。”
谢蕴昭睁开眼,对上那双幽深的血色眼眸。
“因为立场问题。”她平静道,“师兄,虽说你脑袋不大灵光了,记忆也没了,但我们的任务总是要完成,而我们身后也总是有需要守护的人和事的。”
“有些东西,不是因为忘记了、看不见了,就不存在了。”
她记得边境发生的一切,也记得她认识的人们此刻正在为保护他们的世界而战斗。
她不杀地下城的人,终究是因为她只是这里的过客,不是审判者也不是一切苦难的终结者。
她想杀白浪军,却无关她个人喜好和善恶。
她罕有的严肃终于让少魔君收起了笑容。
他定定地望着她,忽道:“阿宁,你的真名是什么?”
“谢蕴昭。”她说,“你伸手过来。”
他依言伸出手掌。她就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谢、蕴、昭。
“你有时也叫我长乐。”她说。
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目光渐渐落在自己掌心。待她写完,他便缓缓握拳,好像掌中真的有个什么东西能让他握住。
“谢蕴昭……”他沉默片刻,忽而低声道,“昭昭,阿昭,好名字。”
她不禁一笑——真心的笑。
“你信了?我还以为你不会信。”
少魔君含笑摇头,却不知他这摇头是说不信呢,还是没有不信。
他轻声说:“天日昭昭,可是十万大山中没有太阳,又何来天日?”
谢蕴昭摸摸鼻子:“好吧,确实这里没有太阳。”
他又笑着摇摇头,握住她的手。
“没有太阳,”他说,“但有昭昭。”
谢蕴昭一时分辨不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可少魔君也没有给她分辨的时间。
因为他已经转过头,一手掀起了车帘。
暗淡的月光和偏远的月亮说明,这已经又是一个魔域的夜晚。
他问:“阿昭想如何处理手中这批魔晶?”
师兄很少、很少叫她的名字。谢蕴昭还有些回不过神,下意识说:“还没想好。”
他看向外面重重的山峦,自言自语道:“山中总是最穷的。”
“阿昭,你想不想做一回不留名的好事?”他微微一笑,眼中氤氲着月色,便有了十分的温柔错觉,“我想你会开心。”
“……怎么做?”
他朝窗外伸出手。
无数魔晶如星子向四方坠落,没入林海。它们有的悄悄落在别人的床前,有的无声无息来到了人家吃饭的缺口破碗中。
“阿昭,不若你再想一句什么留言?”他言谈中带着促狭之意,“虽说不留名,可若什么都不留,被人揽了功劳去怎么办?”
谢蕴昭望着他,也笑起来。
“我想想……那就这一句。‘贵族和战争不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但魔晶至少能给你一个机会’。”
少魔君想一想,有点抱怨:“好没有文采。”
谢蕴昭气道:“那你想。”
“可谁让这是阿昭说的。”他又幽幽补上一句,“那就再留一张字条罢。”
“字条……”谢蕴昭忽然问,“可万一人家不识字怎么办?”
少魔君一本正经:“那就当神秘的功法符号作为传家宝,传下去。”
这句话其实没那么好笑,但谢蕴昭突然很想大笑。于是她大笑出来。
少魔君看着她,很快,他也笑起来。
他忽然将谢蕴昭拉过去,将车帘掀得更开一些,露出更多深沉的夜色。
“你看。”他说。
看什么?
她还没问出口。
夜空中忽然亮起一朵金红色的烟花。
紧接着又是一朵。
金红色的烟花映亮夜空,好像阳光偶然投下一丝眷顾。
谢蕴昭茫然道:“你突然放烟花做什么?”浪费修为?
少魔君悄悄将她抱在怀里,下巴心满意足地放在她头顶,一同去看外头的烟花。
“没有原因。”他说,“就是想让你看看。”
——你笑的时候,像明亮的光芒把最深沉的夜色照亮。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注明: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语文课本《枫桥夜泊》(唐)张继
第145章 沐风镇
月亮到中天时最明亮, 而这就是十万大山中的正午。
满月光辉如水轻盈。
若抬头望去,透过夜空中稀薄的云层,仔细观察那轮苍白轻盈的月亮, 会发现月亮的表面平滑如缎, 半点山脉起伏的痕迹也无。
十万大山中的居民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故而不以为意。如果让一位常年生活在外界的人举目凝视,势必会发出这样一声感叹:
“这和外面的月亮不大像啊。”
车架在地面碾压出稳重的轱辘转动声。车上的帘子被人挑起, 好张望四周景色, 最终却又不由将目光放在了月亮上——这个世界唯一明亮的地方。
这是一只由一头牛、一只狗、一辆车和三个人组合而成的队伍。
牛拉着车, 身边跟着一只苍青背毛、眼睛湛蓝的毛茸茸大狗;车沿上坐着一个黑色短打的络腮胡汉子,后头车厢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
这自然是谢蕴昭等一行人。
她此时撩着帘子, 托腮看着天空。微风将她落下的耳发吹得晃动不止, 衬得她肤如凝脂、眼睛明润妩媚, 令她本来只称得上清秀的面容更添了几分色彩。
这虽然是谢蕴昭,却是又经过了一层伪装的谢蕴昭。她穿着淡蓝衣裙, 点缀些许钗环, 一副丫鬟模样的打扮。
她又看了看夜空,这才放下车帘。
车帘一落,车厢里的声音也就传不出去了。
谢蕴昭是丫鬟打扮, 而某位少魔君……
“外面的月亮?小心陆昂问你何时去过外头。”他轻笑。
“那就说去战场捡尸体好了。”当然是魔族军队的尸体。
他又笑一声,像觉得有趣。
这位本是银发红眸、极为惹人注目的魔族青年,此时也换了一身深蓝衣袍,外貌也有了变化。那张俊美却阴沉冷漠的脸, 现在被掩去了阴冷和过分的俊美,化为一张苍白、病弱、书生气十足的面容。
银色长发成了黑色短发, 只在耳边留一缕银色;暗红双眸则成了普通的灰色眼瞳。
十万大山中的魔族多有留短发的人,因而这扮相并不罕见, 反而只让他像一个普通的大少爷。
这位少爷还在膝上盖了一条薄毯,更将“病弱”伪装到了十足十。
他懒懒地倚在软垫上,说:“是有传说,说十万大山中的月亮不是真正的月亮,而是上古遗留下来的法宝。不过这么些年来,也没人能求证。”
谢蕴昭有些惊讶:“不会吧?如果真是法宝,什么法宝能历经十万年而不灭?”
“谁知道?”少魔君嗤笑道,“指不定明天这里就灭亡了,还争什么魔君之位?更不用这般劳心劳力,装成这副模样,偷偷摸摸溜去神墓。”
他含蓄的抱怨意有所指。
谢蕴昭正襟危坐,假装没听见。
实在不能听见,不然这位大少爷任性起来,不肯伪装了怎么办?
不错,伪装成这副模样正是谢蕴昭的主意。要说起来,出门在外、低调易容……也是她的老本行了。
他们在眠花城搞了好大一个场面,算是将北州得罪得死死的。再加上之前他们还杀了东极王之女千日莲的手下……
更别说,谢蕴昭还趁机削弱了北州白浪军的实力。
为了顺利抵达神墓、优先完成任务,他们还是低调点更好。
谢蕴昭磨了少魔君半天,才让他纡尊降贵地答应下来。不光是他们,连陆昂也做了伪装,甚至双角犀牛也被设法打扮成普通犀牛的样子。
她还把阿拉斯减也放出来,让它溜溜弯,顺便也来充个数好打掩护。
这番折腾奏效了。
他们离开眠花城已经有七天,这七天中,从眠花城往神墓的路上,不断有北州打扮的魔骑在搜捕“重要人士”,甚至出动了不少归真的大高手。
不过他们也不敢太大张旗鼓,也不敢太过分。毕竟少魔君的实力也随着名头传遍了魔族上层,谁想来送死?
他们约莫是想摸清楚他们的行踪,再请高手来镇压少魔君——比如北州王。
也不是没人怀疑过伪装后的谢蕴昭他们,但少魔君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某地一个大家族的身份证明,信誓旦旦说自己是某某少爷,边上跟着贴身丫鬟“阿昭”。在陆昂塞过去一些魔晶后,他们就被顺利放行了。
很快,少魔君似乎喜欢上了“阿昭是自己的贴身丫鬟”这个设定。
比如此刻,在灯光昏昏然的车厢里,他身体就歪得更厉害,想把头枕上谢蕴昭的膝盖。
谢蕴昭推开他,他又靠过来,微凉的面容贴在她边上,手臂也横过来搂住她。
“身为丫鬟,阿昭不是该服侍少爷?”他假作委屈,却又带着笑意,“少爷现在累了,很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