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清没说话,但冬夏其实早就知道答案。
她薄凉地笑了笑:“你是不是现在还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周密,要是能够再谨慎小心一点……”
“不。”黎清打断了冬夏,他没有回头,只有低沉的声音被风送到她耳边,“我知道三年前决定会带来什么结局。”
冬夏抱着手臂:“但?”
“但偷来一天是一天。”
冬夏不以为然地一哂,她正要说话,黎清又接了下去。
“如果你没死,能瞒失去记忆的你一时是一时;如果你死了,哪怕只是一具尸体我也强留不可。”
黎清说到后头字字掷地有声、好似千钧重,声音虽然很平静,但冬夏几乎都能看见黎清身上蒸腾而起的心魔爪牙。
冬夏纵横灵界这么多年怕过谁?
她微微一笑:“谢谢你提醒我下次死时提前准备好叫自己灰飞烟灭的办法。”
——才怪,下次她一定会赢,敲着黎清的脑袋到他能失忆变成个傻子,再把他废了修为扔到大街上去。
*
冬夏又一次抵达了问天门。
她还是第一次被欢迎着进来的,感觉相当新奇。
以往都是一窝蜂的弟子执剑朝她刺来、被她不耐烦地挥到一边的。
她在问天门里记得住的人实在不多。
“去见见岳浮屠,”冬夏道,“他还没突破?”
“难。”黎清说着,朝冬夏伸了一只手。
“什么东西?”冬夏一愣,“蜜饯和酒可不会还给你。”
黎清:“……”
他摊开手掌,沉声解释:“你的修为瞒不过师伯,将手给我,我替你掩盖。”
冬夏将双手都背到身后,压根不信黎清的邪:“少来,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事除了肢体接触,还有别的办法能达成?”
黎清可疑地沉默了一下。
冬夏的七分确定顿时变成了十分:“黎清,心魔可叫你自甘堕落地真快。”
黎清将手收回去,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是心魔。”
他垂下眼睫叹息时俊美得叫人心碎。
但冬夏一点也不感冒,她接过黎清递来的一枚玉坠,没挂到腰上,而是先谨慎地握进了掌心里,怀疑地看了黎清一眼。
黎清虽然现在不会杀她、暴露她,但冬夏敢打包票黎清还想着怎么重新把她封回之前那个一无所知的凡人状态。
仙域至尊的心也脏了,实在是不得不防。
等确认过玉坠的功效,冬夏才扬了扬下巴:“走。”
黎清沉默地让御虚调整方向去岳浮屠的洞府。
冬夏的记忆仍然斑驳模糊,不过她记得岳浮屠。
在黎清横空出世、带问天门走向真正的辉煌之前,岳浮屠才是问天门的招牌。
虽然他早是冬夏的手下败将,但冬夏仍然对岳浮屠充满了兴趣。
无他,岳浮屠在实力不弱的同时,还是个能清醒审视仙魔两域的人,能做到这一点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
冬夏甚至还能时不时和岳浮屠聊上几句,那是她在仙域中看得最顺眼的人。
这最顺眼的排名一度掉到第二过,不过冬夏决定现在岳浮屠又可以重归第一了。
冬夏和黎清抵达时,岳浮屠已经在洞府外等着他们。
他还是一幅落拓不羁的模样,下巴长出短短的胡茬,手里提着一个仿佛永远喝不完的酒壶。
冬夏眯眼看了看岳浮屠,脸上挂起笑容:“岳师伯。”
黎清的脚步顿了一下,看向冬夏。
冬夏也含笑转头看他:“怎么了?”她本来就比岳浮屠晚了一代,只是后来居上罢了。
“师伯,”黎清抿着唇转向岳浮屠,“这是冬夏。”
岳浮屠把酒壶往腰间一挂,在储物袋里找了半天,翻出个东西来:“给,见面礼。”
冬夏瞅了眼:嗬,好东西,但给她就没用了。
“这是个……护符,”岳浮屠含糊地说,“若你落单时有魔修发现你,他们破不了这护符,便伤不到你。”
“妖女也能拦住吗?”冬夏天真地问。
岳浮屠正要喝酒,闻言诚实地道:“拦不住,真到那时候只有黎清能救你了。”
黎清轻咳一声,接过了护符:“多谢师伯。”
“仙域营地可还好?”岳浮屠嗯了一声,随意地问,“听说有疑似她的人出现?”
“不是她。”黎清否定。
罪魁祸首立在一旁笑得人畜无害:“师伯,我想要你的这个酒葫芦。里面的酒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吗?”
同为酒鬼的冬夏好奇很久了,但对岳浮屠来说这酒葫芦显然比命还重要,取葫芦就必须踏过他死战的尸体。
冬夏两次没杀成岳浮屠,三分好奇顿时成了十分。
黎清:“……”
岳浮屠险些被酒呛到,他飞快地把酒壶往怀里一护:“这可是我用了几百年的老家伙了。”
“那更好啦,说明一定是个宝贝。”冬夏甜蜜地道,“师伯不会这么小气吧?”
岳浮屠一僵,求救的视线抛向了黎清,使劲扔眼色:你管管!
黎清插话:“冬夏,师伯的酒葫芦用了几百年,不干净。”
岳浮屠瞪大眼睛:“这是诋毁!”
“那师伯就是愿意送我了?”冬夏含笑切断岳浮屠退路,毫不吝啬地奉上称赞,“多谢师伯,师伯真是太大方啦!”
岳浮屠提着酒葫芦的手微微颤抖。
黎清面无表情地给他补刀:“多谢师伯。”
岳浮屠:“……”
冬夏踩着御虚离开时,手里已经提上了岳浮屠从不离身的宝贝酒葫芦。
她从前动刀动枪夺了这么多次,还不如这次动动嘴皮子来得便捷。
冬夏发现了一个又能拜访排查实力看得过眼的问天门人、又能取悦自己的办法。
“接下来见见你师父好了。”冬夏摇晃着酒葫芦,心情愉快地道,“打个秋风——对了,你师父叫什么名字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 凶夏:我要问天门再脱一层皮。
第40章
孙卓尔很烦。
他焦头烂额之中收到岳浮屠的传讯, 让他把最宝贝的好东西赶紧收起来,有人马上要来打秋风,不得不打断了手中正在做的事情, 飞快赶回了问天门。
黎清已经和冬夏去见过其他的好几人,又在孙卓尔的洞府外等了他一会儿。
孙卓尔缓缓落地, 表情冷硬又严苛地扫过冬夏的脸,才朝黎清点了一下头:“你来了。”
“师父, ”黎清和孙卓尔的对话异常平淡又有距离感,“这是冬夏。”
孙卓尔不是第一次见到冬夏,但上次见面并不愉快, 且这凡人也不记得了,他便抛之脑后。
当孙卓尔正打算着给个什么样的见面礼时,他瞧见黎清身旁的女孩突然怯生生地揪住黎清的袖口往他身后躲了进去, 像是觉得害怕似的把脸藏到黎清后头。
孙卓尔皱了皱眉, 原本准备好敲打这个凡人姑娘的话也不好再说出口了。
他终于在脑中选定了见面礼, 取出直接交给了黎清。
孙卓尔不知道黎清的身体比他还要僵硬。
冬夏几乎是贴在他的背后,体温隔着衣裳迅速侵染过来, 像是种蔓延的急症。
“谢师父。”黎清将孙卓尔给的见面礼收起, 目送孙卓尔似乎有些匆忙地跨入了洞府之中。
然后黎清许久没有动弹, 因为冬夏没有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冬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嗤笑声:“你和你师父的关系,还不如和岳浮屠来得好。”
她说完, 终于放开了黎清的衣袖,退后半步。
“师父从很久前就开始不指点我的修炼了。”黎清心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涌入了更巨大的失落和不甘。
“也是,”冬夏摇晃着酒葫芦,“他身为你的师父, 修为却很快就被你超过了。”
就像冬夏,修炼一段时间后,便再也没有人能教导她了。
“你说孙……”冬夏顿了顿,还是没记住孙卓尔的名字,“你师父会不会不甘心?明明是问天门的宗主,却一生都被岳浮屠和你这两座大山压着?”
“师父不会。”黎清道。
冬夏古怪地笑了笑:“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不会?”
她可是刚刚就在孙卓尔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魔气。
——孙卓尔就是那天晚上得了白云宗宗主求救、偷袭冬夏的人。
那时一切发生得太快,冬夏甚至不太确定孙卓尔看清楚了自己的脸没有。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把黎清当成了挡箭牌来用。
但孙卓尔若是要出手,便一定会出手。
堂堂仙域第一宗门的宗主,竟和鼎炉买卖扯上关系,孙卓尔背不住这个锅。
冬夏饶有兴致地问黎清:“我现在在问天门腹地,若是有人发现我是谁、要杀我,你怎么办?”
“你不会有事。”黎清笃定地承诺。
“你以后别忘了就行。”冬夏漫不经心地道。
但她真没将黎清这话放在心上。
黎清在她心里还不如殷浮光来得可信啊。
等在问天门拿得出手的人手中都打过一圈秋风,冬夏才放过了这群可怜巴巴的仙门长老。
她眼睛多尖,一出手就把对方手里最好的东西要了过来,有黎清在,谁又会拒绝她的索取呢?
这快活简直和亲自上问天门杀一圈再潇洒离开差不多。
冬夏望着摊开的各路法器,当着黎清的面就给白泽越传讯了出去。
她让白泽越去找叶鸣玉。
抑或这时候……还是廿三。
黎清看着她的动作,毫不费力地得出结论:“你找到那个人了。”
“是啊,”冬夏邪气地朝他勾了勾嘴角,“我要杀的,就是问天门中位高权重的一人。那日晚上,白云宗的老贼传讯求援,有一人从背后偷袭我,我也伤了他。一见到他我就认出来了。”
若不是有白泽越之前带给她的法器碎片挡着,冬夏伤得还要更重一点。
堂堂问天门宗主,偷袭的功夫倒是练得很炉火纯青。
经这一击终于碎成齑粉的碎片也让冬夏因祸得福,在魔气和真元的撞击震荡中想起了更多自己从前的记忆。
——譬如,她之前一直不怎么想得起来的,黎清是如何设计和失忆的她相遇相处的记忆。
“若他恶贯满盈,你自可随意处置。”黎清说。
冬夏从回忆中清醒,瞅了瞅他月朗风清的那张脸。
这确实是黎清的道,他从不姑息作恶,对魔修更是毫不留情。
可黎清也不是从前的黎清了。
冬夏嗤笑着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金色阵纹。
封绝封了她的修为记忆,可容貌声音却是靠这来调整欺瞒他人的。
冬夏恢复记忆以来这几日,还没有找到解开的方法。
说到手上这阵纹,又不得不提黎清用来拴她的那根链子。
换成是个魔修这么做也就罢了,放在黎清身上便顿叫人面露惊恐。
冬夏自己都想不到黎清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光是现在回想一下当时的不可思议,冬夏都觉得牙痒痒。
但不可否认的是……黎清低劣的计谋是凑效的。
冬夏从前能在街上一眼看中黎清,失忆的她便也会为黎清动摇。
“我还要谢谢你。”想到这里,冬夏突然道。
黎清扫了一眼满桌的顶级法器:“你从前拥有更多。”
冬夏笑了,那笑中带着点怜悯之情:“是啊,我从前有更多。”
黎清不顾一切、颠倒伦理强求她的喜欢,他也惊鸿一瞥、短暂地得到了。
然而黎清犯下滔天大错的同时,其实根本不信任他自己能用这手段得偿所愿。
他太知道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哪怕只是水面轻轻晃动,也能让他像只惊弓之鸟似的选择玉石俱焚。
到头来,竟是黎清自己在猜忌和怀疑中将他好不容易骗来的喜欢亲手毁去。
冬夏仍能回忆起完全失忆、对黎清全然信任时的心情。
当然算不上爱,但也绝对是“恨”的反方向。
只是这一点点悸动被稀释在几百年的记忆当中,对冬夏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了。
她将黎清从房里赶出去,嗤之以鼻的同时又有点儿可怜他。
只要她不说,黎清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他错过了什么。
*
门在黎清面前轰然合上,像冬夏对待他时毫不留情的态度。
冷清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往门上轻轻贴了一下,觉得有些像是活在梦里、踩在云端。
那是真的、完整的冬夏。
而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冬夏随他回了问天门。
黎清抵着门低低地笑了一下,但笑意又很快隐没消失在嘴角。
这不代表什么,黎清再清楚不过。
他在冬夏房门前留下用于保护警示的阵法,转身离开洞府,赶去了另一个地方。
殷浮光见到黎清时表情有点无奈,但还是乖乖行了礼:“仙尊,这人还要关押上多久?”
“直到今日。”黎清和殷浮光擦肩而过,去往一处隐蔽的牢笼。
黎清对冬夏说了谎。
他没有在那晚立刻杀死白云宗宗主。
庆功宴当晚出事之后,黎清当然动过这个念头,但他反复推敲便立刻意识到这一晚上发生的一切都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