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宋(美食)——傅支支
时间:2020-08-07 09:26:23

  元夕灯火喧嚷繁华,那人却一身寂寥清华。她害怕自己坠下去,死命地攀住他的脖子。贴得那样近,即使是昏了头的她,也在朦胧中意识到,眼前的郎君是她两辈子加在一起见过最好看的男子。
  可是自己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所以要说心仪,大概也算不上。
  苏蘅摇摇头,表示自己尚无心仪之人。
  今上与康阳对视了一眼,两人都面带微笑,心中已有了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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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年的春闱都在三月,但明年将是本朝立国二百年的日子,朝中正紧锣密鼓地筹备明年的大庆典,抽调朝中重要文臣监制大庆典之事。因此便提早了今年春闱时间,改至二月中旬,即天圣节后的三天。
  “陈司饰,这个、这个一定要梳得那么紧吗……”这内人手上动作比阿翘利索十分,但力气也比阿翘大十倍。
  陈内人是宫中的司饰,她笑着打趣,道:“小娘子平日不习惯戴冠子吧?若是梳得不紧不齐整,一会小娘子在升平楼上看传胪①时,冠子掉下来砸中某位进士,可要被人传成一段佳话了。”
  宫人一早便进来给她梳妆,前后四五个人,摆弄了许久。妆毕后,苏蘅一面扶着发冠,一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袅袅云梳晓髻堆,镜子里的女孩子一头厚密青丝绾成双鬟,乌云如堕,戴白角冠子,鬓边别了一朵芍药,打扮素净雅致,清爽可爱。
  她皮肤雪白,宫人只极轻扫了层薄粉,弯弯小山眉,点淡红口脂,无需多余装饰,已很好看。
  陈司饰端详她片刻,叹道:“宫中的美人虽多,但今日见了小娘子,婢子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人。给小娘子用金玉反而俗了,只一朵芍药别在耳边,已经是标致无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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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升平楼在集英殿西侧,自升平楼上俯瞰,那可容纳万人的宏伟宫殿更是飞檐高架,朱栏彩槛,气势非凡。
  康阳长公主坐在首排正中,一侧是今上的贵妃裴氏,另一侧本应是今上的新宠吴妃。只因吴妃是小皇子颢的生母,因要照料皇子便没有来,空出一旁的座位。
  康阳招招手,示意苏蘅坐到她旁边的这个空位上来。
  只听集英殿中内官出来宣读制诰:“元和十七年二月一十七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并文林郎,第二甲赐进士及第并从事郎,第三、第四甲进源士出身,第五甲同进士出身。”
  随即是最有看头的唱名赐第环节。
  皇帝亲临集英殿,殿试官、省试官及宰臣、馆职等入殿侍立,举人等候于殿门外,传胪官按照皇帝的旨意依次传唱举人姓名。
  被传胪官唱名的第一人便是一甲第一名,即状元。
  此次入宫参加殿试唱名的举子共四百廿七人,分列进入集英殿前的广场。朝阳冉冉初升,金色的阳光破云而出,四百余举子站定肃立,皆着白色襕衫,满目衣冠胜雪。
  辰时一到,礼乐之声停止,无论举子抑或旁观诸人皆屏息静气。
  十年寒窗,万里青云,等的便是这一刻。
  万籁俱寂中,今上身边的内侍拆卷,唱道:“一甲第一名,卫州王先甫——”随即传胪官重复两遍:“一甲第一名,王先甫——”
  学生队列内漾起一阵涟漪般的轻微骚动之后,一个年约三十的举子缓步走出,脚步稳健地朝集英殿中走去,形容举止老成庄重。
  状元谢恩着一袭红袍走出后,内侍又唱:“一甲第二名——麓安陈慎——”传胪官再重复两遍。
  状元与榜眼进去接受赏赐时间不短,升平楼上的妃嫔们等得无聊,左右闲话起来。
  裴贵妃以好奇的口吻道:“我听闻官家说,今年的举子中人才辈出,有几位文章颇佳。尤其有一人,是临川的薛氏,他会试前不小心折断了手臂,以断臂参考,竟夺得会试榜魁,官家对此人寄望颇高,说他或是本朝第五位连中三元的状元。可是,刚才怎的连唱两位都与我记得这名字不同呢,难道那人竟然落出三甲了吗?”
  旁边侍立的宦官是内侍省内西头供奉官周开。
  周开年纪轻,却已在内侍班六等位中列位于于第二等。周开在天圣节轮值紫宸殿时,颇得今上喜爱,此刻便将他调拨过来伺候长公主和裴贵妃临轩观赏进士唱名之事
  周开侍奉公主贵妃,为人机敏,上前一步道:“娘娘不知,其中是有缘故的。”
  他这话一出,不仅令裴贵妃侧目看他,也令周围的嫔妃、命妇和宗室女子都转首侧目,纷纷以好奇的目光看过来。
  进士前三甲需进呈试卷,天颜亲覩三魁,方可排定名姓资次,这其中能有什么缘故?
  周开以悠扬起伏的语气,缓缓道来其中原委。
  “在官家过目三甲试卷之后,的确有意以临川薛氏为状元。然而范相公极力主张以麓安陈氏为第一名,力赞其文章丰丽雄辩,有韩愈之古风。而晁相公却则不同意,称临川薛氏的用笔缜密,制局精严,骨力气势无不硬瘦峻切,铿然有力。最难得的是薛氏的文风不古不新,自成一派。”
  有人插话,道:“这样说来,陈氏是模仿韩愈,倒是落了下乘。”
  周开笑了笑,很谨慎地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举子孰高孰低臣不知,但是范、晁两位相公是主考官,又都是大资①,其余的人也跟随他们分成两派,一时间竟有了在朝堂廷诤的架势。”
  “然后呢?可是我方才听状元是个姓王的啊!”周开说话娓娓,如说书般,他顿在此处,一位较年轻的宫嫔不禁好奇开口问道。
  另一位宗室女道:“榜眼姓陈,那想必是范相公争赢了吧?”
  周开摇摇头,“不尽然如此。”
  康阳长公主笑道:“我猜,官家为了平息两位相公之争,遂将第三名提为榜首,将范、薛二人分别降为榜眼与探花。”
  “长公主英明,”周开悠悠道:“官家见殿中群臣争执不下,便开口道,‘卫州王氏的文章古淡平实,老道圆融,虽无新见,但可见其功底扎实,可为一甲之首’。”
  裴贵妃微笑道:“晁铨和范祖谦这两个老头子最难缠,两人性格刚烈得不相上下,又是死对头,他们想必并不满意官家的调停。”
  内臣颔首,继续道:“这两位相公的确对自己选中的举子为第二三名,颇有不平。官家无奈,还是苏驸马出来圆场,道‘唐时前三甲中不分先后,榜眼未必输给状元,只因天家好恶而名序有先后;而探花郎是闻喜宴上探取琼林杏花之人,本来就是三甲中最年少英俊者才堪当,与登第名次无关。真宗时贤相寇准是探花,如今谁还记得寇准之前的两位是谁?’闻言范相公这才作罢。”
  康阳闻言,懒懒一笑,自然要支持自家夫君的论调,“老夫子们是该作罢,年纪大了,动辄吹胡子瞪眼,对身体不好。”
  晁铨和范祖谦曾先后入宫做太傅,康阳和官家都是他们的学生,所以康阳才这样打趣他们。
  正说着,只听传胪官唱道:“一甲第三名——临川薛恪——”
  作者有话要说:  ①传胪:科举殿试评定结果之后,宣布名次的过程称为“传胪”。
  ②大资:资政殿大学士。
  科举方面背景参考梁庚尧著《宋代科举社会》,因是半架空,对史实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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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主再次上线准备~
  ·剧情线和美食线并行,某些章节会推一下剧情快点走。
  ·每条评论我都有看,但是我不能在评论区回复,不然后面的读者可能就被剧透啦~and感谢新收藏!
 
 
第14章 澄沙紫米卷
  照例的,学生队列中不免又一阵骚动。
  一位年轻举子自内走出,从容朝集英殿中走去。
  一袭白襕,从容似激流中的磐石,静静不语,沉质坚坚。
  这个名字果然与裴贵妃记忆中的名字重叠,裴贵妃正准备开口,却听旁边的少女一声脆生生的惊呼。
  “啊!怎么是——”
  苏蘅下意识地伸手,撩开挡在眼前的珠帘,想看清那在玉阶丹墀前垂手而立的男子的面容。
  旋即,惊呼的后半句被苏蘅倏忽吞回去,她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可能会引来旁人的误解,连忙放下珠帘,正襟坐好。
  但只是这一瞬,已经足够她看清——这探花郎薛恪,就是当夜救她的人。
  苏蘅并非十分花痴的人,也不是对薛恪有什么特别的情愫,他救了她,她自然希望再次遇见后能够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只是她一直莫名以为薛恪是琅嬛院里的男倌,此刻却在这庄严的集英殿前再次见到,这种感觉简直奇妙而难以言喻。
  这短促的动作也已经足够让坐苏蘅身边的裴贵妃、康阳等人转首来看她。她们侧首,那些坐在后排的妃嫔也不由纷纷探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像潮水一样往前涌,“苏小娘子和探花郎是相识的?”
  苏蘅那一瞬的动作和失神自然也没躲过长公主的眼睛。
  长公主微笑注视着眼前因苏蘅的动作而轻轻晃动的珠帘,并不开口询问身边少女的心事,一任它此刻如水晶微摇,搅动一池春水,卷起细细涟漪。
  ·
  传胪时传唱三遍姓名是三甲才有的殊荣。稍后的二甲只唱第一名的名字,且只唱一遍而已。唱名完毕,官家赐进士酒食。
  数百举子席地坐于集英殿的檐廊下,春风得意,连筷箸杯碟碰撞的声音都愈加清脆。
  未几,官家身边的内侍王玄同带了十名司膳宫女前来赐膳,道这是官家特赐给进士前十名的一碟澄沙紫米卷和一壶蔷薇露,司膳亦是前来服侍各位进士郎用膳的。
  澄沙紫米卷以红豆沙和紫米做成,细密绵软,呈紫红色;蔷薇露酒色绯红,是宋廷中珍贵的御酒,外间绝喝不到。曾经有小黄门偷了酒出去卖,被抓住后便被“刺配远恶州军牢城”,因此蔷薇露可称得上是无价之宝。
  这两样东西一紫一红,寓意“朱衣紫绶”,乃是高级官员的服色。官家单单赐他们十人饮食,已是殊荣;又是这样寓意的东西,更是荣上加荣。
  这十位进士谢恩后,王玄同走到侧面的廊阁中停下,转身隐在柱后仔细观察这十人进食的模样和对待司膳宫女的态度。
  宴毕后,王玄同回到垂拱殿回话,今上和康阳长公主已经等在里间。
  王玄同道:“臣将官家的饮食赐下后,按照官家的嘱咐隐于集英殿侧阁后细看这些进士郎的举止。其中有六人任意支使司膳内人,对之呼喝,声音虽不高,却也并非十分尊重;臣告知蔷薇露之珍贵后,有进士郎目态得意,痛饮此酒,宴后司膳检查来报壶内几无剩余。唯有状元郎、探花郎举止合宜,既未有轻视支使司膳之举,对蔷薇露也只是浅尝辄止,并不放纵。”
  今上感慨,对康阳道:“姊夫教蘅儿的那句话,很好,‘饮食承于忠恕之道’。这样一试,果真见微知著。”
  大喜之后,是人最松懈的时刻。喜悦会将平时防备的一切冲散,故而极度压抑之后得到的喜悦如果不加以克制,便容
  有时候,狂喜是一种比悲伤还容易被趁虚而入的状态。狂喜之下的人,像开到荼蘼的花朵,熟到叫人心醉的樱桃,开到顶点,红到尽头,春风得意,只觉得万物皆备于我,将一切心防礼教冲散,露出本真底色。
  如今国朝中最优秀的年轻人莫不如是,何况普通人。
  幸而,其中最优秀者,没有令人失望。
  今上转而问王玄同,“那么状元和探花家中的情况呢?”
  王玄同闻言,笑道:“官家,状元王先甫在卫州已经娶妻了,而且——不仅娶了妻,他成家甚早,去年已经做了祖父了。”
  今上也不由笑出来,“那么,如此说来,那便只有……”
  他话音未落,康阳叫住他,这才缓缓将自己刚才在升平楼上看见的苏蘅的举动细细说出来,然后微笑说:“蘅儿和这薛恪,似早已有了交集。官家若不确信,可以去问裴贵妃,想必她也看到了。”
  今上闻之,高兴地问:“当真,竟有这样巧的事?我看中的人竟也是蘅儿自己喜欢的人?”他挥挥手,示意王玄同门外等候。
  王玄同颔首退出守在垂拱殿外。
  沉重的朱门将康阳的声音留在殿中,“其实,官家何不将蘅儿召回宫中?已经十六年过去,太后已经年老……”她声音压得极低,外人不复可闻。
  唱名后半月,琼林苑再开闻喜宴。
  闻喜宴后又数日,今上派王玄同先后去了两处地方,先是至康阳长公主府,宣封长公主次女苏蘅为朝阳郡君,行册封礼,享食邑俸禄。
  册封宗室女子为县主郡主,和亲时甚至可封为公主,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今上亲赐的封号“朝阳”。
  自古以来,男子为阳,女子为月。先帝极宠爱唯一的女儿,才力排众议以“阳”入其封号,封为康阳公主。
  而今上的“朝阳”二字则更甚,明晃晃地把荣宠挂在封号上。
  嘉树生朝阳。岁寒终不凋。灼灼在云霄。譬彼向阳翘。
  今上是希望苏蘅如同初升的朝阳旭日般,高悬于云端,永远拥有明媚灿烂的一生。
  公主府中的众人谢恩后,王玄同又至处进士期集处,宣赐婚旨。
  今上将康阳长公主与驸马都尉苏璋之次女朝阳郡主苏蘅许配给新科探花郎薛恪,赏千金,赏万石米,赐府邸,令五月完婚。
  王玄同将圣旨交予薛恪,笑呵呵地贺道:“探花郎,前所未有之大喜啊!快接旨吧!”
  周遭举子接连投来羡慕嫉妒恨的眼神,不时窃窃私语,连太学中的学正舍监也闻讯赶来,将传旨的王玄同围在正中。
  赵若拙尤其高兴,他就在薛恪身边,激动得连声道:“叔夜,叔夜,你这么快就交上好运了!苟富贵,勿相忘啊!”
  薛恪接过圣旨,脸上并没有赵若拙想的那样的高兴神情,脸上神色依旧是淡淡的从容不迫。
  “臣薛恪,领旨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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