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阳骤然回头,厉声道:“简直胡闹!主子如此行事,你们不晓得禀报也不晓得阻拦吗?”
后面的婢子又怕又愧,额头滚下黄豆大的汗珠,颤声解释:“不是奴不想禀报,是葵娘子不许我们告诉您和都尉,说如果胆敢违背,定将我们发卖出去。娘子还说……”
“还说什么!”
“葵娘子还让我们放心就是,她不会长久如此,只要在下次进宫前再瘦下来她便会开始吃饭的……是以我们如果阻拦,便是对她的大不敬。”
苏蘅跟在众人的后面,听得分明,原来苏葵是为了减肥。
但苏蘅记得苏葵虽然并不是十分的杨柳弱袅袅,但是很健康的身材,加上她五官大气明艳,也是一朵纤秾合度,珠圆玉润的富贵花。
这样的美人也要疯狂减肥,看来体重真是全人类第一头疼的问题啊。
苏蘅摇摇头,一边想,一边也没耽误脚下往自己的怀璧园拐,并没有要跟去凑热闹的意思。
才走没两步,感觉到有人拉她的后襟子。
苏蘅回头一看,苏璞走在她后面,拎着她的衣服把她拎回来,似笑非笑道:“想溜回怀璧园?自家姊姊生了病,你不去看看她?”
苏蘅叹气,佯装无奈,“她平日最讨厌我,我去了不是讨嫌么?”
有自知之明的人才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苏璞也不再拦她,便放她离去了。
·
是夜,阿翘前来给苏蘅送夜间的点心。
天气已经不像从前那般严寒,一开春,苏蘅的胃口更好了。
每每到了晚上,肚子都咕咕叫。饿着肚子入睡的时光是最难捱的,于是便吩咐了让张春娘给她备好夜点,吃得饱饱暖暖的才好安心睡觉。
不同于前朝的雍容丰腴的审美,本朝以纤瘦苗条为美,看苏葵那样拼命节食就知道对女子的审美取向了。
但是苏蘅却并不在意节食瘦身一事。一来,她现在这具富有青春朝气的身体好像怎么吃也吃不胖;二来,苏蘅平日没有别的爱好,就好口好吃的,如果连这点乐趣也剥夺了,人生实在了无意趣。
苏蘅将红漆食盒推到阿翘面前,笑道:“阿翘,我听管事的王婆婆说,今天是你的生辰。生辰是要吃生日汤饼的,你吃完就去歇息,不必再守着我了。”
今夜送来的食盒丰盛,主食是索饼,配的是梅干菜烧饼,另有干贝烧小萝卜为汤。
初春的小萝卜最鲜甜,只拿鸡汤和干贝同烧,别样清甜的滋味就吊出来了。
至于索饼,做法很简单,只是揉面费工夫。和面时要加入一半鸡蛋一半水,反复揉压,直至光滑后撒粉切面就成了鲜面条,这费的功夫大半都在揉面上。因为加了鸡蛋的缘故,面条软硬适中,可以切得极细薄,清水下锅不浑汤,略煮就可以捞起来。
阿翘面前的那碗是汤面,碗里的汤料只有金钩、熟猪油、葱花、酱油和几滴芝麻香油,热汤浇进去,细细的面条,淡淡的鸡蛋黄色,青绿小葱花,吃起来有韧劲又非常柔软,又鲜又香。面碗的侧面还卧着个焦黄的荷包蛋。
而苏蘅自己眼前的这碗是拌面,佐料都是一样的。
只是苏蘅好吃辣,此时辣椒还未传入,碗中便放了碾碎的胡椒和川椒取其辛辣刺激的口感,若拿汤冲开反而不香。干拌之后每根面条上都裹着细细的川椒碎,别样鲜辣。
无论是外间的餐店还是公主府中的厨司,时人做汤饼往往喜欢将汤饼和菜糊肉羹同煮,口味虽然不差,但是吃多了却让苏蘅更怀念起阳春面、白菜鸡蛋汤面这样清清爽爽的面条的好处来。
今天吃到这阳春面,热热一口下去,只觉通体舒快。
阿翘是越州人,越州人多爱吃梅干菜。
千年以后,越州的那位大文豪还在家书和小说中反复写到这家乡的干菜,“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看语文课本也能把人馋得打滚。①
苏蘅把一碟梅干菜油渣烧饼推到阿翘眼前,满眼期待,“快尝尝!”
春娘按照她的法子复刻的烧饼果然和前世吃过的差不多,只是更为精致。
圆圆的饼,碗口大小,面皮薄软而多层,撒黑白芝麻,椒盐味。因擀饼时面中加了层油酥,贴在炉壁上烤熟,柔软的饼面中还有数几酥层,一口下去唇齿在柔韧和酥脆间反复。饼馅是猪油渣、梅干菜,加少许提鲜的白糖,咸咸甜甜,香气浓郁。
眼前的小婢女不敢置信地捂住嘴,汤面的热气和烧饼的香气包围上来,她的眼眶迅速集聚起大片水雾,“小娘子,从来没有人给我过生日……”
苏蘅惯不会安慰人,见阿翘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觉得又好笑又怕她真哭出来,便拉她坐下,“吃吧吃吧,从前没有,现在不就有了?这些是我让春娘按照你们家乡口味做的,你看好不好吃?”
荷包蛋边缘一圈被煎得酥脆,大口咬下去,发出咔啦一声,旋即舌头立刻触碰到吸满汤汁的蛋黄。
阿翘又吸溜了一口面,再咬了一口饼,然后瞪大了眼睛:何止好吃,简直好吃到眉毛都要掉下来!
她是真饿了,顾不上说话,也顾不上主仆间礼仪,一只手端起碗呼啦呼啦地喝面,另一只手就着烧饼大嚼,寒浸浸的夜里竟吃出一身汗来。
吃着吃着,小婢女的眼泪就掉进快见底的汤碗里,一颗一颗地扑簌。
“我想我娘了……我想起来汴京前,阿娘给我装了满满一包袱梅干菜烧饼,那么多,多得好像一辈子也吃不完。我嫌重,不肯带着,阿娘就偷偷塞进我的包袱里。可是那么多的烧饼,还没到汴京就吃完了……后来,后来我再也没见过我娘了……”
苏蘅默默递来帕子,她不知道怎么安慰阿翘。
至少阿翘回到越州时,还能再看见自己的妈妈,可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快吃完了,阿翘才慢下来,眼泪也擦干了。
圆脸的小婢女脸红扑扑的,仿佛觉得自己吃多了,把苏蘅的那份儿也吃了,这时候不贡献点什么话题回报自家主子就对不住她似的。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一张小嘴油汪汪、锃亮亮,闪烁着八卦的光芒,道:“小娘子,你可知道今天葵娘子为什么哭么?”
苏蘅自然不知道,她一向对这偌大的公主府里正在发生的事情知之甚少。
一则是因为她孤僻难搞的个性人人都知道,自然不会来摸老虎屁股;二则,她对高门府第大宅子里发生的勾心斗角不太感冒,也没有那份宅斗的雄心,因此有些事能避开就避开,能不知道就不知道。
穿越文里战无不胜的贵门庶女让别人当去吧,她守住自己吃吃喝喝嗑嗑瓜子的小日子就够了。
苏蘅拿起烧饼,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她正要开口说自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阿翘这边已经兴奋开口,直接抛出一个大八卦,“原来葵娘子是为情所伤呢!”
“哦?”
苏蘅眼睛一亮,立刻放下手中的烧饼,“说来听听。”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而苏蘅作为一个合格的吃瓜群众,巨之。她对宅斗是不感兴趣,可对听别人的八卦却是特别感兴趣。
“我同屋的阿喜是葵娘子的侍女,听阿喜说,”阿翘的声音也充满了吃到大瓜的喜悦和激动,“葵娘子喜欢建安郡王!”
作者有话要说:
①:其实就是鲁迅先生啦。文中引用文章是《风波》(《呐喊》集)。其他的文章他也经常cue到霉干菜,比如他在35年写给母亲的信里写过“其中的干菜,非常好吃,孩子们都很爱吃……”。
第11章 减肥桑罗茶
苏葵趴在铜镜前,抬起眼看见镜子里自己消瘦却蜡黄浮肿的脸,上面泪痕交错,显得更憔悴。
她从前丰润的小臂枯瘪下去,适才硌在妆台上手臂上凹下去一个浅坑,却久久不能恢复原状。
苏璋和苏璞想要上前安慰苏葵,被康阳一个眼风扫过,止了脚步。
康阳站在苏葵身后,却并不先安慰女儿。
她一脸严厉,正在质问苏葵的贴身婢女阿喜,为何娘子突然有如此节食的举动。
皇室铁血的一面展现在长公主严霜般的神情中:在没有弄清楚苏葵为何如此之前,任何安慰都是廉价的同情,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那还不如不说。
阿喜素来惧怕长公主的威严气场,现下被她亲自质问,慌忙跪下,倒谷子一样回话,“元夕前奴随公主、驸马和葵娘子入宫,娘子好好的,一切都正常。后来有一日,葵娘子在给太后请安的时候正巧遇见了……”
“不许说!”
苏葵知道阿喜要说什么,怒火烧遍心头草,可偏偏没吃饭没力气,声音犹如愤怒的蚊蝇。
一个玉搔头砸过来,正砸在阿喜的额头上,阿喜不敢闪避,硬生生受了。
康阳面上平静无波,声音平平,轻吐一个字,“说。”
“是。”阿喜选择听从康阳的命令,头愈发低下去。
阿喜道:“娘子遇见了建安郡王。郡王身边新得的柳姬原是太后身前的内人,是以这次郡王便带了这姬妾前来拜见太后谢恩。建安郡王见了娘子,便爽笑着招呼了一句,‘阿葵好气色,看着愈发丰润些了,真真有杨妃意态’。娘子看了看郡王,又打量了打量那娇怯怯的柳姬,当时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出了福宁殿之后,便低头不语。回了居所,奴才看到娘子满眼泪水,半晌只说了一句,‘今夜不用备膳了’。”
阿喜虽然克制着声音,但讲得也算绘声绘色,学那建安郡王的声音语调倒有三四分像,众人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就算建安郡王只是随口说说,但苏葵素来要面子,又是心上人当着外人的面说她体丰,不免难下台。
只是苏葵原本并不是个娴静忍让的性格,但这番竟然是忍回去才发作的,倒是令人惊讶。
阿喜又道:“回了公主府,娘子便极少饮食,身子日渐消瘦下去,但手脸却反而浮肿起来。二月过后连着是春耕节和春闱传胪,按照道理诸位皇亲都要进宫观看,届时难免又会遇见建安郡王,娘子故此每每揽镜都会难过落泪……”
苏葵闻言,不由眼泪又滚落,怒道:“谁说我是为了赵孟祁?!”
她不知道哪来的气力,将眼前的铜镜一把扫落在地上,大声道:“谁要见他!春耕时我不进宫便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他!”说罢,却又伏倒在妆台上压抑着哭起来。
在苏家三兄妹中,苏璞苏蘅不喜欢被宫中规矩约束,对于进宫的事是能免则免。只有苏葵屡屡央求康阳或苏璋带自己入宫。
这次元宵夜便是这样——苏蘅和苏璞是忙不迭地辞拒了,只有苏葵欣然颔首,精心打扮后随父母入宫。
而这一切缘起于数年前的一次中秋夜宴。
当年,今上并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子,便从宗室中过继了一个孩子交于裴贵妃抚养,便是养子赵孟祁。赵孟祁一直养在宫中,苏葵平常甚少有机会见面。苏葵在夜宴上遇见了少年赵孟祁,心有所许。
直到前年,吴才人诞下今上真正的儿子,赵孟祁自然无望被立为皇子。
那年中秋宴后,今上便给赵孟祁封了郡王,随即将他放到洛阳去作官,元夕才回到汴京,其间苏葵与他再没见过。
阿翘学舌的声音不由高了些许,“葵娘子本欢欢喜喜地盼着同他见面,可人家非但没有将她放在心上,纳了新姬妾,还当着姬妾的面笑言她‘丰润如杨妃’,这口又苦又酸的气,怎么能咽得下去?”
阿翘最后给她这个八卦做了总结:“葵娘子也真是糊涂,本来生得美,且不说她学那柳姬一般清瘦无骨是不是真的会更好看,便如今将自己饿成那样憔悴模样,自然不宜进宫面圣了。”
苏蘅听罢,感慨竟然自己怎么早没有发现阿翘还有说书的技能。
阿翘学阿喜像也就罢了,学康阳、学苏葵,甚至学那位她素未谋面的建安郡王都绘形绘色,活灵活现,还补全了心理活动,使人如临现场。
笑过阿翘后再一转念,苏蘅却不免感同身受地觉得苏葵有点可怜。
前世的她也是这样,为了前男友一句话,拼了命的减肥。为了维持身材,她甚至连续一个月每天都只吃两片面包和一个苹果,最后在上班路上晕倒被路人送去医院。
后来分了手,机缘巧合凭自己的兴趣爱好当了业余的美食博主,在镜头前面悠闲做饭、吃饭,竟前所未有的自在舒服,体重也没有再反弹,这才明白:任何人都不值得自己为了他这样伤害身体。
难怪来今日来禀报的侍女说什么苏葵提到“下次进宫”,原来此中还有这样的曲折故事。
苏蘅吃饱后斜倚在美人榻上,道:“我猜苏葵为了瘦,想必是凡鱼肉一律不碰,只吃很少的菜蔬和米面吧,这样吃法,四肢不肿得泡起来才怪了。除此之外,想必她应该还有头晕、心悸、小腹鼓涨的毛病。”
阿翘诧异地点了点头,“小娘子你怎么知道的?竟和阿喜跟我说的不差分毫。”然后她又小声补充道:“听阿喜说,葵娘子连米面也几乎不吃的。”
苏蘅叹了一口气,这么极端的节食,当然会水肿和头晕心悸啊。
前世她算是半个专业减肥选手了,当然知道这种极低碳水和热量的饮食会分解肌肉,消耗身体里的蛋白质,再加上苏葵日常吃的蛋白质太少,胶体渗透压不够,自然容易水肿。
大//饥//荒的时候,人们往往面黄肌瘦、瘦骨嶙峋,但肚子却大腹便便,这和苏葵的水肿是一个道理。
按照苏蘅不喜欢惹麻烦的脾气,就苏葵对她的那种态度,她是绝对不会上赶子去招惹这个便宜姊姊的。
但……脑海中又清晰浮现原身记忆里年幼时的一幕——
假装与苏葵亲近,趁她不备,推她落水,害得不会游泳的苏葵差点溺毙。
苏葵喜欢参加皇室的活动,场场不落,但端午庆典时却不敢举足金明池看龙舟,只因看见那广阔的深碧色湖面便会不由自主地打颤。
哎,原身还是愧疚的吧。
而她现在既然占了人家的身子,为这份愧疚做点事也是应当的。
正巧今天白天的时候,苏璋提出今后苏蘅是否可以帮他做一些古籍文字和市井餐馆的初步筛选工作,言下之意是苏蘅比他手下的官员还得力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