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宋(美食)——傅支支
时间:2020-08-07 09:26:23

  苏蘅看着这些小辣椒,不由想起原先吃过的辣椒炒肉。
  拿剪子剪下半盆小辣椒来,备好青蒜苗、嫩姜片、豆豉和蒜粒,再割一块屋檐下吊着的乌黑发亮的腊肉,洗净盐霜,切飞薄的片,肥多瘦少连皮。
  蒜苗姜片炝锅,素油大火爆炒腊肉片,加入大量辣椒,瞬间就有浓郁呛鼻的辣香爆出来。
  要的就是这股子呛得人翻跟头的劲儿,香!
  辣椒炒肉的味道实在霸道。
  调味不需多,只放一点点盐、白糖和白酒,极为朴素的做法,装盘也是一片红油汪汪,就足够辣、咸、香,滋味之美,难以言喻。
  最好配一小碟油豆腐炒青菜心和豆腐汤,一大碗松软米饭顷刻被送下肚。
  没有肉也不紧要,辣椒的美妙之处还在于它随性又百搭,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点金石,是穷人落饭的恩物。
  苏蘅想起前世的童年,在外公外婆乡下的小屋子前面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用矮矮的枯枝挡成篱笆墙,丝瓜架下种着一丛丛青红辣椒和深紫茄子。
  小小的苏蘅在丝瓜架下面玩,正午热辣的阳光细细碎碎地掉在脸上,晒得不知道疼。
  外婆费劲弯着身子按在灶台上一下一下地切菜;阿公穿着一件破破的背心,在暑热的天气里佝偻地弯在灶下面烧火,炉火红彤彤地照在他脸上,照在皱纹和汗珠上。当时还太小,不知道什么是心酸,便那样愣愣看着。
  外婆出来,颤颤地用手给小苏蘅挡住阳光,“乖囡,快进来吃饭。”
  那天只有一个菜,就是辣椒炒茄子。
  苏蘅捧过大大的搪瓷碗,夹了一筷子茄子,吃了一口,滋味迸开,不禁愣了一下。
  太好吃了!
  平常吃的烧茄子吃油吃酱,里面白白的,一点味道都没有,咸淡两重天。
  但是加了辣椒,下了蒜的茄子,软、烂、糯,吸满了咸辣的汤汁,嫩得仿佛含在嘴里就能化开一样;青红椒还保持着一定的脆爽,辣椒籽没有去掉,辣得很过瘾。
  趁着米饭还有一点点温度,拿辣汤浇在饭上,拌匀大口大口地吃。
  吃完了饭,她辣得直吸气,到井边打一碗甘甜冰凉的井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心满意足地摸摸圆滚滚的小肚子午睡去了。
  伴随着油脂的辛辣味道,是那个调味料匮乏的小乡村是能够满足小孩子口腹之欲的幸福回忆。
  想起往事,苏蘅眉眼微弯。
  这么复杂的感情是没法儿向别人解释的,于是她将自己每天都定时定点来看辣椒长势这件事梗概了一下,简短总结为:
  赏花。
  苏蘅还给把这项对体力和智力要求都不高的活动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一本正经地道:“你们看,平日出了吃吃喝喝,我们金水官邸的人还要搞搞团建嘛。书上说了么么,除了平日生活必须的事儿,还得有点游戏与享乐时间,生活才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②”
  还没说完,苏蘅自己先顿了一下,然后“嗤”地笑了起来。
  周老先生这话很有道理,但想来想去,她发表演讲的对象错了,这话怎么听,都好像更应该给薛恪说。
  一个圆脸婢子跟在阿翘后面,悄悄声问:“阿翘姐姐,你说我们成日来赏花,这花儿果儿天天都是差不多的样子,郡君还是怎么这般兴致高,每日都是高高兴兴的?”
  阿翘看了那小丫头一眼,睁大眼睛,“高兴不好么?难道主子们要成日哭丧着一张脸呀?”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小丫头连忙摆手,小声解释道:“这府里原先的主子是先帝朝的一位老公爵,我便是伺候公爵夫人的。那夫人不高兴了,动辄便打骂我们,疼了还不能掉眼泪。一样都是贵人,我却从没见过别人像咱们郡君这般平易可亲的——我还以为,贵人们和我们下人不一样,笑与不笑都是不能显露人前的——”
  “贵人也是人,哭笑怒骂也是寻常,怎么不能显露了?”阿翘想了想,又把从前苏蘅告诉她的话在脑海里过了过,低声庄重道:“小娘子在古书上看了,这就叫,‘人人平等’。”
  薛恪下了朝,穿过垂花门进了后院,正碰见日日来“赏花”的苏蘅。
  一群婢子乌泱泱围着,他眼中却只看见苏蘅。
  薛恪没有出声,在不远处,静静看苏蘅。
  鸦色双鬓松松绾起,她穿着杏子粉薄衫,颜色柔和,恍如就地取了春花裁成。嘴唇未施口脂,淡淡的娇憨颜色,她总是神采飞扬,一如当年他初见时的样子。
  阳光照在她脸上,闪动着轻薄的光,滟滟的笑容,毫无阴霾。
  苏蘅不知道在看什么花草,眼睛亮亮的,极专注,满怀期待。
  对于他这样沉静淡漠甚至于乏味的人生来说,生活的乐趣实在不多,值得这样期待并为之展颜的事情更少。
  曾经也是有过的。
  他想起小时候,秦叔叔带来了鲜荔枝。那时年纪小,在苦日子里忽然遇到了甜,便比旁人更难割舍些,也不舍得吃,只捧着看。
  下了学便将那一小篮几串红鲜鲜、圆鼓鼓的荔枝放在书案上,做一会功课便看一眼,从来没有那般欢喜过。
  娘亲站在门外看他,冷冷清清的声音从上往下传过来,像一柄虚弱又短利的刺,带着经年累月的寒意。
  “几颗荔枝就哄得你这样高兴,志气这样低,你爷爷你爹爹的仇,薛家的冤屈,还能指望你么?”
  说罢娘亲走进来,把那几颗紫红果子扫到地上。白白糯糯的果肉露出来糟污了,他不敢去捡起来,最后也不知道荔枝的味道。
  一时间竟有些怔杵。
  廊下飞檐耸立,檐角斗拱与琉璃瓦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有眼尖的婢子余光看见了不远处站在飞檐影子的薛恪,着绯袍,配银鱼袋,长身玉立。
  婢子们连忙转身,向他福了福身要行礼。
  薛恪摆了摆手,做个了噤声的手势,原意是不要打扰苏蘅的兴致,他这便要离去。
  谁知婢子们会错了意思,以为他要她们退下,便点了点头,轻车熟路地一个拉着一个,悄悄地退到了廊后,他们两人独处。
  婢子们本来就站在苏蘅背后,行动又轻盈,苏蘅毫无知觉。直到她“赏花”赏够了,猛地抬头要直起身,眼前又是白茫茫金花乱转,几欲往后倒,“阿翘……”
  阿翘早和其他婢子一样禀退了。
  是薛恪在身后接住她。
  不过这一回他有经验了,换了右手,愈发有力地托住她。
  她身子后倾时秀发从肩头垂落,发间有轻盈的少女甜香,像是某种陌生而不具名的花香,窸窣动作间,甜甜的味道立刻钻入他的鼻尖。
  苏蘅头晕着,也讪讪,一模一样的桥段,再粗心的人这回也该有经验了,自然不会将他错认成别人。
  “多谢……”她侧过脸,目光恰与他琥珀色的眸子对上,有点不好意思,耳根热热的,“你回来了啊。”
  说完,苏蘅觉得自己讲了句废话,薛恪要是没回来,那身后的是鬼么?于是她又飞快给自己找补,“我的意思是问,你怎么在这儿?”
  他垂着眼,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语气无波无澜,道:“既然知道自己会头晕,就该小心些。”
  薛恪未曾放手,想确认苏蘅头晕的劲儿是否过去了。
  他身形挺拔修长,只微微弯腰,便显得苏蘅娇小一只。这半抱不抱的姿态,倒比面对面,心贴心,呼吸相对还暧昧。
  苏蘅只觉得自己半边脊背是凉的,半边脊背是热的。她余光只看到他半张脸庞,像是特写一般,还是一张薄薄嘴唇和一管漂亮挺拔的鼻子,清正俊逸的侧脸。
  “你不是给下人留了话,说有事要找我么?”薛恪清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在耳边也听不清。
  苏蘅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擂鼓似的心跳。
  美色使人失聪呐。
  没出息。她偷偷在心里小声检讨自己。
  半晌,苏蘅站定,转过身来时脸颊的绯绯艳色已褪下去了大半。
  她清清嗓子假装无事发生过,仰头看着薛恪,“噢,是我说的。上次我约了秦大夫给我治手上的伤疤,大夫说要复诊几次,我也不好次次麻烦江姊姊,你陪我去,好不好?”
  实则是她约好了秦青芦给薛恪看看左臂,怕他不肯去,才这样说的。
  没想到薛恪倒是比她想得好说话,未曾稍作犹豫便答应,“好。什么时候去?”
  苏蘅犹犹豫豫。那时间并不是她定的,而是秦青庐特地看在江吟雪的面子腾出来的空当。而正好苏蘅知道那日薛恪也有期假。
  日子是个好日子,只是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容易叫人误会。
  “是……七月七。”
  也就是,七夕。
  作者有话要说:  ①:翠缕面的做法参考李开周《食在宋朝》。
  ②:周作人:《北京的茶食》。
 
 
第33章 七夕的约会
  东京城自七月一日起便有了多处热闹的“乞巧市”。多设在丽景门、保康门、阊阖门等内外交界的城门内, 其中以潘楼前的“乞巧市”最大,专门买卖七夕节所用的节物。
  其间无所不有,譬如磨喝乐、水上浮、谷板、花瓜、乞巧果、种生等等, 连祭拜牛郎织女的楝叶都有得卖。
  七夕前两三日,车马便已经相次拥遏, 罗绮满街。
  七夕正日将至,此时更是百样货物, 车马喧阗,不复得出,至夜方散。
  都城夜市, 马行于街, 酒楼极繁盛。烛火辉煌,这灯火香烟甚至使得夏天最为常见的蚊虫也绝迹,可见其盛况。①
  苏蘅这才知道, 说七夕是“纤云弄巧, 飞星传恨”的女儿节, 实际上男女老少都趁着空出来玩。论说起节日的消费经济,本朝人民的热情可一点不比千年以后的子孙们差。
  厨房送来朝食时也赶个七夕的彩头,按着习俗做了好看的花样送来。
  南瓜、萝卜、番薯等菜蔬雕作“谷板”,旋种粟令生苗, 小茅屋小花木下坐着一对小小翁媪, 笑呵呵的田舍家农人之态, 放在木盘上端来;香绿甜瓜雕刻成各种花样,多是攀藤的蔷薇或硕大富丽的牡丹,谓之“花瓜”;油面糖蜜造为笑靥儿,类似于如今北方的“面花”、“面人儿”,栩栩可爱, 谓之“果食”。
  这些谷板、花瓜、果食都是七夕乞巧之物,花样奇巧百端,也属于本朝节日经济的一种。
  笑靥儿是馋嘴的孩子最喜欢的,俗称“吃了没玩的,玩了没吃的”。
  苏蘅和婢子们都还是天真的小孩心性,苏蘅自己首先挑了个脑袋大大、身穿宫装的仕女。
  粉团软糯的小脸蛋儿,还点了两撇额黄,虎头虎脑,可可爱爱。
  她又让其他人挑个自己喜欢的花样儿,拿着吃玩。
  “阿翘,樱儿,”苏蘅见这两人站在一旁,笑靥儿的花样都差不多被挑光了,她们还站在一旁不动,招招手,“你们俩也来,挑个玩的,剩下的可不多了。”
  阿翘难为情地看了看那些笑靥儿,摇了摇头。
  阿罗在一旁,嘻嘻笑,大声宣布道:“郡君还不知道,阿池早就做了好大一个精细的门神,一大早就送给阿翘姐姐了!”
  苏蘅闻言,噗嗤一声笑喷了口中的茶。
  阿池你是怎么样的一个直男才会七夕的时候送女孩子门神??
  阿翘闻言也兜不住甜甜笑容,却还佯装恼怒,作势啐阿罗,要拿扇子打她。
  两人闹做一团,偏偏苏蘅是爱凑热闹的,还拍手起哄,场面一度失控。
  歇了会,苏蘅转头问樱儿,“你呢,也不要?可是也有其他人早送了你个好的?”
  几个月了,朱樱儿身上新新旧旧的伤和几乎哑了的嗓子终于好全乎了,这才来拜见苏蘅的。
  苏蘅救她也是无意,听苏璞这几日就要回到汴京来,便又问樱儿还想不想回苏璞身边去伺候。想了想,大概也是不愿意,就打算放她自己出府谋生去。
  朱樱儿不肯,跪伏在地上,道自己愿意留下来伺候郡君和相公,万死不辞。
  苏蘅虽然不缺婢子,但见樱儿意愿这么强烈,细眉细眼的模样楚楚可怜,蛮顺眼,也就由她。
  多一口饭的事罢了。
  此刻樱儿咬唇摇了摇头,垂首小声道:“奴不要,相公郡君收留奴已是奴的福分。这些旁的东西,奴不能要,只求安安心心伺候相公郡君便知足了。”
  苏蘅由得她去了,专心给自己手上的黄蜡填色。
  黄蜡熔铸,倾倒在模子里,做成牛郎织女以及凫雁、鸳鸯、鸂鵣、鱼龟、莲荷之类样子的小玩具,以彩画金缕填涂。
  黄蜡质轻,可以浮在水上,谓之“水上浮”。
  “郡君的手真巧,”有婢子围观一阵,赞叹道:“这织女脸上的妆容倒和我们平日里画的不大一样,但是格外有神光。”
  苏蘅唇角微扬。
  又有婢子道:“不若郡君再涂一个牛郎,刚好凑成一对儿。今夜我们乞巧,就拜郡君画的这对牛女好了。”
  “我不画,”苏蘅扔下笔,摇摇头,“我却不觉得牛郎织女的故事有什么感人的。牛郎看仙女们洗澡,还偷藏织女的衣裳,这才让仙女下嫁的,十足十的法外狂徒。织女爱上牛郎,怕是又恐惧又怜悯,若说这就是爱情,莫不是被洗脑了?”
  说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织女初初被强行留在人间的惊惧又有多少人还在乎。
  苏蘅看了看手中涂好的水上浮,道:“你们以后嫁人,定要嫁一个又爱你又尊重你的郎君,切切莫找个牛郎那样的。”
  众人听苏蘅的话,又新鲜又出奇,莫名有点道理,都是一副思考状。
  唯有朱樱儿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阁门外的薛恪。
  他没有公务时依旧是一身着举子时的白色襕衫,左臂微弯垂于身侧,清寒单薄。
  也许是过于高瘦的缘故,又或许是他时常习惯站立于热闹喧腾之外的缘故,轻易地给人留下疏朗孤独的印象。
  唯有在众人看不见的时候,他静静听着苏蘅的高谈阔论,寒削之意化去了些,琥珀色的眼眸亦变得柔和,甚至带着点不自觉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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