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宋(美食)——傅支支
时间:2020-08-07 09:26:23

  苏蘅那日将这些故事告诉团儿,想不到这孩子异常聪明,只听了一遍就能全部复述出来。
  团儿爹是这帮路歧人的头头,嗓子倒了不能唱戏,但头脑却很清明。皮影子做的步骤复杂,几天之内也不可能赶出样子来。
  团儿爹干脆用了老法子,能拿老样子替的就替,不行的就拼接、拿素纸雕镞的方法,总算凑齐了,第二日夜里便开演。
  团儿会操·弄皮影子,但不会唱,最适合演那不会说话的鲛人。班子里的其他艺人也各司其位。团儿爹的嗓子倒了,便负责拉琴。
  为了保证演出的效果,团儿爹听了苏蘅的话,每场剧目的内容都不重复,今夜演过了,明天便绝不再演。是以观众今夜不来看,明儿这场剧目就没有了,只能从别人嘴里听听大概再接上。
  故事新奇,比听了百十遍的牛郎织女有意思多了,路歧人演得格外卖力,加上还有点饥饿营销的意思,围观的群众自然越来越多。
  一场演毕,路歧人没有自己专门讨赏的老者,于是团儿这时便拿着小锣钵来讨赏钱。
  观众中不乏泪眼汪汪、捏巾抹泪的有钱人们,一打赏,也大方,命小厮手里使钱撒漫。
  下一场则演的是出喜剧。
  这喜悲交杂的演出排序也是苏蘅根据自己原先看书看电视的经验建议的。
  苏蘅少女的时候看书,专挑虐文看,越虐越好,所谓“小虐怡情”嘛。
  有一回,一星期里连着看完了余华的《活着》和《兄弟》,合页的那一刻蜷在被子里,眼泪流不出来,绝望悲痛的感觉像水倒呛进肺管子,心脏一抽一抽的难受。
  苏蘅这才知道,原来“痛彻心扉”并不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严肃文学作家教做人,以后再也不敢专门可着悲剧虐文挑来看了。
  大团圆的结局虽然甘美,少了几分回味;冷酷悲剧的结局回味是有了,但后劲太强,容易内伤。
  看书看戏就像吃饭似的,吃多了甜的,总想吃点咸辣的;吃多了咸辣的,又未免觉得烧心,又觉得缺那么一口甜顺一顺。
  因此这《鲛人歌》后面便是有喜剧意味的《采桑女》。
  胡琴轻快流畅,不时抖出个华丽的花调。
  这剧目安排显然也深得现场观众的欢心,方才还捏着绣帕拭泪的女郎,这会子又笑起来。
  白幕布上烛光又亮起。
  女子拎着采桑的篮子,侧影纤细,与骑在高头大马的男人相遇。
  旁白漫道:“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溪桃花,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讯……”
  对面的男子骑在马上,唱道:“……是谁家女子,生得满面春光,美丽非凡?这位娘子,请你停下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这位郎君,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你看这宽阔的道路直通蓝天,你却非让您的马蹄溅起我满身污点,怎么怎么反倒怪罪是我的错?”
  观众中气氛轻松了许多,窃窃私语,调笑声不绝。
  苏蘅也眯着眼笑。
  接下来苏蘅教的词因着那些路歧人觉得有些怪腔怪调,不符合他们平日唱的风格,便改了。
  但苏蘅自己心里记得清楚,就连接下来的台词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
  想起那部电视剧开播的时候,自己只有七八岁。电视里一重播,在街边疯跑的小丫头就安静了,抱着一杯凉白开,跟着爸妈乖乖听着这些自己似懂非懂、近似于莎士比亚的华丽台词。
  这大概,也算是一种反差萌吧。
  《采桑女》演完,团儿收到的赏钱比上场《鲛人歌》更多些,一来是因为围观的人群更多了,二来也是因为喜剧看得人心情舒畅,受众还是比悲剧更广些。
  “我倒觉得,还是那曲《鲛人歌》更有格调些。”赵若拙站在薛恪旁边,认真道。
  他本是薛恪叫来为苏蘅捧场的,没想到看戏场面火爆,他来迟了只能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只因两人身量比寻常人高些,倒也看得也清楚。
  “鲛人女心悦君兮……”赵若拙不知想起了什么,缓缓道:“想不到郡君弟妹还有这等本事,这故事,写得比街头巷尾唱的话本意思深多了。”
  薛恪瞥了一眼苏蘅的背影,便想起昨晚她在府中手舞足蹈侃侃而谈,最后又老老实实地承认:“我哪有这本事,这些故事都是书上写的。那鲛人的故事是一位安先生写的,还有前晚演的那出《画皮》,是位蒲先生写的,我嘛,至多就算个改编二道贩子……”
  演出结束,人群渐渐散去了,艺人们在幕布后收拾家伙什。
  团儿爹拉着团儿来给苏蘅道谢,“来,团儿,给苏娘子磕头。”
  与他精湛的胡琴技巧相比,眼前的这个男人显得有点老实得过分,发髻很疏,也显得病歪。团儿没有妈,团儿爹又是爹又是娘,今日把团儿收拾干净了,短短的头发也规规整整得梳好了。
  棱角露出来,团儿的男孩相便更分明些。
  阿翘阿罗领会苏蘅意思,忙上去挡,“别,别,老丈……言重了。”
  “我等本是村落百戏之人,这里撇个架子,那里演个戏儿,有人喝采,便打发几文钱,将就淘几口饭吃。如今我嗓子倒了,班子也就散了。若不是贵人相助,今次一下挣得这么许多钱,这一遭,还不知道要流落到哪里。”团儿爹一低头,稀疏的发髻便歪下来。
  “老朽有一不情之请,”他忽然强压着团儿一起跪下,道:“团儿这孩子,聪明、孝顺,当初若不是被我这种没用的人捡了来……要是、要是被哪户富贵人家捡去,教他读书,说不定也能考上个把功,像郎君一般堂堂正正做人,不用被人这样看不起,去哪里都似虫豸般驱赶。”
  “娘子是什么贵人老朽猜不到,这遭帮我们,全当玩似的。如今不如送佛送到西,将团儿带走,给他一口饭吃便是……”
  苏蘅有点错愕,道:“老丈你先起来说话,我们是正经人,不要人家卖儿鬻女的。”
  团儿咬着后槽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犟着不掉眼泪。
  “爹,我不走,你别再送我走!若不是你捡到我,我正经的连人都做不了,孤魂野鬼似的,还说什么!我跟着你卖艺,你老了病了,我养你!”
  爹跪着要送孩子走,孩子跪着不肯走,苏蘅左右为难。
  薛恪不知道何时走到身边,看着团儿犟着的脸和咬得紧紧的后槽牙,淡淡道:“你若只靠卖艺为生,如何能养你爹?他方才说,希望你读书,堂堂正正做人,不用被人驱逐,你分明听到却恍若未闻,这是你的孝顺么?”
  苏蘅从未听薛恪这般说话过。他平素冷淡,又有威仪,同下人连话也少说,像今日这般说话,很是少见。
  团儿闻言,怔怔地沉默片刻,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金水官邸的人见薛恪和苏蘅回家来,除去原本跟着苏蘅出门的婢子,竟还多带了个少年,道是以后便是跟着郎君的小厮。
  府中人皆淡然,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唯有樱儿闲时不轻不重地笑道:“我们府中这么多人伺候郎君和郡君还不够的,这厮儿粗野,来了怕也是笨手笨脚的,伺候不来的,多混口饭罢了。”
  阿翘对于自家小娘子做的一切决定都很支持,此刻小娘子和郎君的关系似有所转圜,连带着也就开始支持起自家郎君的决定。
  她斜睨了正在为薛恪和苏蘅缝制中秋香囊的樱儿一眼,悠悠道:“小娘子捡回来的人不少,混口饭的人也多,也不差那小厮一个的。”
  作者有话要说:  ·《采桑女》的部分台词来自《大明宫词》。
 
 
第37章 辣椒成熟时
  中元节一过, 暑热的天气渐渐凉下来。
  热也依旧热,只是那股子翻腾逼人的热浪将息下去,到了傍晚便舒服多了。
  苏蘅看着这一盆盆才剪下来的红红绿绿的大小辣椒, 丰收的喜悦油然而生,激动心情无异于过年。
  这可是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
  苏蘅在发现番椒是后世的辣椒的那天起, 就在冥思苦想一个郑重的问题:
  第一拨辣椒成熟以后要做点什么菜,才能对得住自己这份子心心念念日夜等待。
  一篮子火红的辣椒在苏蘅的眼中已经具象地幻化成了辣椒炒肉酸辣粉辣子鸡火爆肥肠一品毛血旺……
  后来还是春娘的话提醒了她。本朝没有冰箱, 食材不易储存,即便是辣椒这样水分较少的蔬菜,若是不风干或做成酱, 也就只能吃半个月左右。
  辣椒这么好吃, 当然一年四季都要吃到啦!
  苏蘅当机立断,分出一部分品相最好的红辣椒晒成干辣椒,既能吃, 又可以留作种子明年继续种。另一部分大小不规整的做成辣椒酱, 剩下的少部分要么做成泡椒要么现炒着吃。
  这样一来, 干辣香辣酸辣三个口味都凑齐了,都能尝一尝。
  这几天天气虽不如前些日子热,但太阳依旧大。春娘按照苏蘅说的,将辣椒用线串起来, 挂在靠近阳光却又直晒不到的通风门廊下, 小爆竹似的火红一串串排开, 很是喜庆。
  泡椒也简单,各种香料、嫩姜、蒜子、盐、糖备好和辣椒一起倒进坛子里,倒进烧酒等着便是。
  苏蘅做的辣椒酱便是前世经常吃的蒜蓉虾皮辣椒酱。这酱也不是外面买的,而是老妈自制的。
  蔡澜大师说,“世界上最极致的味道永远是妈妈的味道”, 此言不虚。
  苏蘅前世也没觉得自家老妈做的蒜蓉辣酱多好吃,现在自己做,横竖还是以老妈的手艺为参照。
  “……现在是寻不着这些材料,其实更复杂的版本还应该放冬菜、泡椒、小米辣、粗辣椒面,那样做出来的话,辣的滋味便更复杂,回味也更绵长些。”苏蘅一面说,一面把切好的青红椒碎、蒜蓉、虾皮和炒过葱头又滤干净的香油混合。
  这辛辣扑鼻的气味充盈在厨房内,霸道强烈,甚至在远远的抄手游廊上便能闻到。厨房里的诸人忍不住别过头去打了好几个喷嚏,可是打完又忍不住再闻。
  这奇异的浓烈辛香实在是杀馋的一把好手!
  做好的蒜蓉辣酱是下饭万能选手,配什么吃都好。对于苏蘅来说,配着暄软的馒头吃,尤妙。
  小时候看《武林外传》,什么都不馋,就馋同福客栈桌上的那么一盘大白馒头。
  每每看见剧中主角坐下吃饭,苏蘅坐在电视机前也不停咽口水。开了学和同桌一交流,才知道因为看了电视就嚷着让爹妈买馒头回来当饭吃的,不止自己一个人。
  所以前世老妈每每做了辣酱,总会去街边的馒头摊买上几个松软筋道热气腾腾的白馒头,回家蘸一点新鲜辣酱,配着一碗紫菜鱼丸汤或者番茄鸡蛋疙瘩汤,全当一顿饭吃。
  纯粹的麦香配上刺激撩火的辣酱,就像是纯良书生和红衣妖女的组合,看起来不搭,吃起来又让人上瘾。
  春娘领着人将入伏后新收上来的第一茬小麦磨了粉,做了炊饼。因为是新麦做的炊饼,又暄腾又劲道,麦香格外浓郁。
  本朝的炊饼和蒸饼是一样东西,只因当年为了避仁宗皇帝赵祯的名讳才改了叫法,其实都是后世的实心馒头。
  苏蘅想起后世满街的“武大郎烧饼”给自己打出了“东方披萨”的宣传语就有点好笑。无论是在《水浒》还是《金瓶·梅》里,武大郎每日挑着扇笼去卖的都并非烧饼,而是炊饼,也就是现在的实心馒头,跟披萨搭不着边。
  而本朝真正的馒头却是有馅儿的,也就是后世的包子。
  这古语的叫法在靖康年宋室南渡以后还保留在一些南方的方言里面,譬如在苏蘅前世的老家,依旧还是把肉包子叫做肉馒头。
  好不容易做好的辣酱,就那么几罐,宝贝似的,苏蘅自然要献宝似的拿出来和薛恪分享。
  “这个与茱萸老姜芥末的辣味都不同,你尝尝。”苏蘅指着眼前的一碟子辣酱,弯起眉眼叮嘱,“可辣了,你要当心。”
  苏蘅语气中不无骄傲和得意,既然是辣椒,自然是越辣越好。
  这辣椒酱时人是从未尝过的口味,连春娘尝了一口都险些呛到,热得一头汗。
  苏蘅口中虽然叮嘱,心里又不免促狭想,要是薛恪呛着了,咳嗽起来一头汗,还那么清俊雅致如珠若玉么?
  想罢,又把手边的牛乳往薛恪那边推了推,恐怕他真呛着,牛乳可以解辣。
  薛恪先以筷子点尝了味道,又就这酱吃了一口餺饦。
  “很好吃。”他轻声道。
  尽管辣得脸色有些泛红,但他的风度无懈可击,依旧认真尝过才下得结论,“滋味很丰富。”
  苏蘅听他夸自己,自然高兴,自己也夹了点辣酱送入口,“这蒜蓉辣酱只是其中一种,我原先吃过一种名叫‘老干妈’的……咳咳咳……”
  阿翘在一旁也正听着,苏蘅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咳嗽,想是辣油在说话时呛进了气管。
  苏蘅原本淬玉似的脸霎时间咳得红如煮熟的虾子。
  阿翘还未及反应过来,只见薛恪已经很快站起身到苏蘅身边。
  他一手轻轻拍她的背,一手拿起那杯牛乳送到她嘴边,又沉声吩咐阿翘:“去端洗面汤和帕子来。”
  苏蘅咳得一头汗,就着薛恪的手喝了几口牛乳才稍稍缓解。
  阿翘递来冷帕子给她擦拭了额头上的汗,苏蘅这才好些。剩下那半顿饭她便也不敢说话,乖乖埋头吃饭,从未这么安静过。
  过了几天,薛恪路过苏蘅的阁中,便听到她又在跟一众婢子闲闲说话,语气幽幽。
  “……哎,吃饭不说话,说话不吃饭,不然多尴尬。还有,心里不能老是促狭想着看看人家出糗,我那不是现世报是什么……”
  ·
  “小胜,你将这食盒送去相公的书房。相公和赵郎君在议事,你进去时静悄些。”
  小胜便是薛苏二人带回府里的团儿,这个新名字是薛恪给改的。
  苏蘅闲时问小胜,相公为什么给你取得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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