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咬开一口,顿时有惊艳之感。
饼皮薄酥,咸香,还柔韧,渗着猪油香,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样一咬满地掉渣。层层叠叠的月饼皮里,裹着一颗紧实的大肉丸子和咸香的榨菜粒。咬下去即刻溢出满口丰腴咸鲜的肉汁,酥皮便在这肉汁中融化了,顺着嘴角吱吱流油,鲜烫到眼睛都眯起来。
她从此变身咸月饼的忠实拥趸。
苏蘅想起前世自己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手中揉面的动作却依旧利落。
面粉是用上等面粉筛出来的细面,时人称作“飞面”。以猪油、凉水和面,做成水油皮子,揪成剂子。一个剂子内包一小团油酥面,以擀面杖擀成牛舌状,前后叠起来变成方形后,再擀为团,再叠为方形,如此反复,烤制出来的月饼皮子便是层次分明的酥脆。
肥瘦相间的猪肉馅加入榨菜粒、小葱、芝麻香油、少许盐、糖、秋油、黄酒拌匀,搅打中苏蘅又慢慢加了清水进去。
“这叫‘打水’,这般搅打出来的肉馅格外鲜嫩多汁呢。”帮厨在给围观的婢子解释道。对于苏蘅的厨艺和技巧,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苏蘅闻言笑起来。挺好,还有厨艺经济人了,倒也不用她自己亲自给小婢子们答疑解惑了。
皮子包住挤成丸子的肉馅,收口,稍稍一拍,就拍成了厚厚小饼,沾上一层芝麻,送入炉炕中烤熟便成了。
这边春娘也没闲着,用苏蘅剩下的飞面做了糖酥月团,这是到时候分发给府中下人们吃的。
糖酥月团外皮的做法和鲜肉月饼差不离,只是在油酥中还掺了奶酥,闻起来便香甜。
松仁、核桃仁、瓜子仁还有各色干果磨碎,加些许冰糖和猪油作馅,也是揪成剂子,压成小饼,印上红菜汁点的小花,上炉烤熟。
苏蘅瞅着,这不是前世黑红黑红的五仁月饼的前身么?
没放那些乱七八糟的青红丝、冬瓜糖,这糖酥月团看起来一点也不暗黑奇葩,还很诱人。
因着糖酥月团里面的馅儿都是现成可以吃的,所以烤制的时间也短,比鲜肉月饼还早出炉。
苏蘅掰了一块尝,唔,好吃!入口软而不黏,甜而不腻,其间还夹着烤过的坚果粒天然的甘香和油脂的芬芳,还有浓浓的奶香味。
这糖酥月团要是放在现代,也有变成网红月饼的潜质。
她吃着,一转头,旁边的人不见了——大家都围到炉炕边上去了。
好香的鲜肉月饼!
苏蘅做的月饼一出炉,咸鲜的油酥香、肉香、芝麻香扑鼻而来。众人不约而同地“咕咚”咽了口口水,浑然把刚才对异端咸月饼的排斥抛到了九霄云外。
苏蘅笑吟吟,道:“吃这个月饼的第一要义啊,就是不怕烫。肉汁越烫嘴,就越鲜。”
众人就差喊出“我不怕烫”这句话了,纷纷顾不得烫,抓起个鲜肉月饼趁热咬下去。饼皮烤得微黄,又软又韧却层层起酥。因为肉馅搅打得极到位,一咬下去,肉丸饱满紧实,有种爽脆弹牙的口感,汁水带着油香在口中溢溅出来。榨菜的加入是绝对的画龙点睛,既提鲜,又增加了脆嫩口感,登时把刚才的糖酥月团比了下去。
意犹未尽,意犹未尽啊!刚才是谁说咸月饼奇怪来着?
见众人吃完了手中小小一块鲜肉月饼,依依不舍的眨巴眼睛看她,苏蘅无奈,指了指剩下的榨菜鲜肉月饼,道:“你们吃吧,我再做一炉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相传是苏轼写月饼的诗句,“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但应系伪作。
·女主没有觉得五仁不好吃哦,是她爸爸妈妈不会买才造成她小时候的误解。我觉得五仁和鲜肉都好吃~
第45章 中秋月之吻
苏蘅前世不是个特别热衷于过节的人。如果放了假, 不是忙着拍视频就是拿着相机去大街小巷转转。偶尔也不免会被节日时张灯结彩的热闹和人行道上牵手拥抱的情侣感染,那时就会想着,下次过节, 不如就像日韩剧的女主角那样,一个人也元气满满地过一次吧。
可是回到家, 空无一人的房间,冷冷清清的餐桌, 打开微博跳出来第一条就是“热闹都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还配了一张小狗淋雨的表情包, 又丧又切题, 瞬间就浇熄了那股对仪式感的向往。
可是现下不同了。
还没等苏蘅久违的节日综合丧发作,酽酽夜幕才拢上白日天光,圆圆的月亮还未升上中天, 金水官邸便已经热闹起来。
身边婢子下人迎来走去, 笑语嫣嫣, 叽叽喳喳的声音早就把苏蘅那股子渺远的思乡病冲散得无影无踪。
今夜京中人多欢饮达旦,嬉戏连宵,又一个不眠之夜。
苏蘅虽没有上街去游玩,但是府中的欢快气氛一点也不比外间少。薛府后院小湖旁的台榭上扎绸挂彩, 于湖畔中庭, 便遥遥能听到府外闾里笙竿丝篁之声, 喧腾鼎沸。因为隔得远,又宛若在云外。
薛恪去见秦青芦未归,却先遣小胜将宫中御赐的流光酒送回来。
这流光酒同蔷薇露一般,都是极贵重的御酒。今上在中秋节赐下,无疑昭示着某种殊荣与恩宠。苏蘅虽然不了解朝中事, 但听苏璞说,薛恪的确十分受官家的器重。
小胜见苏蘅和身边的婢子已经登楼赏月而相公还未回来,便自觉上前询问:“郡君,要不要我去光明巷寻相公?”
苏蘅也在等薛恪,想了想,却怡然道,“不用了。”
无论她做什么,薛恪从来给予充分自由,没道理这会子她非要把人家叫回来。尊重是互相的嘛。
苏蘅只让小胜不用四处跑了,也和其他的婢子姐姐们坐在一处,赏月吃月饼便是。
中庭近水,又清旷,是祭月的不二之处,此时已摆好了拜月的祭品。
琉璃盏里左不过是焚祝祭文、饼团、瓶兰、香烛、瓜果。
月饼是做好的,瓜果也都特意按照节俗选了苹果、西瓜、红枣、葡萄、石榴、柿子这样圆形的时令水果。人间的圆瓜圆果圆饼遥拜天上的圆月,国朝的情致风雅含蓄得很。
时人拜月,主要是说出自己的心愿,以求得保佑。女子大多祈的是“貌似嫦娥,面如皓月”,男子祈的是“早步蟾宫,高攀仙桂”。
婢子们拜完,互相笑着问许了什么愿。其实大家各有所期,嘴上却不肯吐露,自道无非就是以上那些话。
苏蘅却不动,闲坐一旁吃果子和月饼,心里想的是等薛恪回来和他一起放水灯拜月神。
张春娘又送来酿好的桂花甜酒,和流光酒放在一处,苏蘅便两种都倒来喝喝。小酒一喝,心情也好,便哼哼不成调的小曲儿,“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春娘在一旁浅笑,语调温柔地提醒道:“小娘子,两种酒同饮易醉。”
苏蘅摆摆手,自信表示:“没事的春娘,你看,我每种只喝了小半杯,方才还吃了月饼垫肚子,不会醉的。”
有婢子一边吃月饼,一边小声感叹,“哎,这月亮看来看去,看了十六年,也没什么花样。从七岁起,我爷娘每年都恭恭敬敬地捧来瓜果糕团,让我拜月神,到现在我许的愿也没成真……”
旁边的人闻言都掩口笑起来。坐在这婢子旁边的阿罗笑嘻嘻地接口道:“你已是面如皓月,怎么说愿望没成真呢?”
吃瓜群众苏蘅举着酒杯,也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庭院中负责洒扫和修剪花枝的丫头小蝉,果真是脸蛋圆圆,好似满月。
小蝉还没回答,只听阿罗又笑,“还是说,小蝉适才许的愿望不是求长得像嫦娥,而是求如意郎君……”
不为拜月弄妆早,只为姮娥爱年少。
小蝉听罢,面色一红,“大家不都是说这些么,你又来打趣我!”这便要来啐阿罗。阿罗只好往阿翘身后躲。
众人知道她们二人都是原先便在这官邸中服侍的人,认识时间久,关系也好,笑闹都是玩,也便跟着笑看,苏蘅也跟着乐。
又有人问:“小娘子有什么愿望么?”众人都好奇,朝饮酒不语的郡君望去。
苏蘅今日穿了雨丝锦白罗裙,动作间,宽幅罗裙垂曳于地面,明亮的丝丝雨条滑落,流光千斛。
她向来不喜欢环佩玎珰,长发高高梳起,露出未施粉黛的素颜,容光却如霜雪。唇上抹了薄薄的口脂,折一朵鹅黄的百叶蔷薇别在鬓边,给人难以形容的清丽灵动之感。
这使得众人很是羡慕。像小娘子和相公这样的人,容貌已经是十成十的好,如意郎君或蟾宫折桂两人又都各自占了,这世间仿佛没有值得他们这样人上人忧心操劳的事情。
愿望自然是有的。
苏蘅微笑,“还没许呢,你们就问,说了就不灵了。”
抬眼望去,月亮已升到了树梢上,清辉如银洒下,照在庭中的地面上,比灯光还亮。
既然是中秋,大家喝了桂花酒,看着圆月上的朦胧斑影,又开始说嫦娥奔月吴刚伐树的老掌故。
苏蘅喝了桂花酒,举着蕉叶白螺杯微醺陶陶,想起前世看过的书,不由抿嘴笑。
阿翘问:“小娘子笑什么?”
“没什么,想到个关于十五月亮和月饼的故事。”只是带点少儿不宜的颜色而已。
众人一听是郡君的故事,纷纷来劲,央着要她说。
七夕那会子小娘子帮小胜爹编排的影子戏,如今已经在整个东京城中流传,处处瓦舍勾栏,没有哪处的艺人不会唱讲两句《鲛人歌》《采桑女》的。
正后悔当时没去现场看呢,竟又有新故事可以听!
苏蘅见周围绕着她坐的都是女孩子,也便松了口,笑道:“那我说了,你们可别觉得孟浪。”
“说的是啊,有位聪明伶俐的少女喜欢上了大英雄,得知大英雄的父亲被人害死,她便借着自己极善长的易容之术,易容成了大英雄从前的手下,前去探一位知情人遗孀的口风。那遗孀见了这少女假扮的手下,便叹气道,‘天上月亮这样圆,又这样白。’”
“少女回答道,月亮这样圆,只可惜你去死的丈夫、我的兄弟再也见不到了。这遗孀又问,‘你爱吃咸的月饼,还是甜的?’少女也从容回答,‘我们这等身份低贱之人,吃月饼还能有什么挑剔?找不到真凶,不给我那兄弟报此大仇,别说月饼,就是山珍海味,入口也是没半分滋味。’”
“然后呢?”
有人听得入迷,连香酥的鲜肉月也不要吃了,搁在半空中,只等苏蘅说完。
“——然后这少女的计划便被遗孀识破了。那遗孀也不戳穿她,只给了她假线索,让那大英雄又身陷险境。”
“嗬,这遗孀竟是个坏人?”
“啊!怎么会?虽没看过那话本,但这姑娘的回答很是合情理,怎么会被人识破呢?”
苏蘅叹了口气,道:“那遗孀和那手下有一段情,众人不知道。她说的其实是两句风情言语,少女也不知道,自然便被识破了。”
“什么风情言语……”阿翘也听进去了,嗫嚅着在苏蘅身边问。
苏蘅哈哈一笑,指着小胜说,“你们先把他的耳朵捂上,小孩子不能听。”
丫头们嬉笑着一哄而上,捂耳朵的捂耳朵,蒙眼睛的蒙眼睛,小胜脸也通红。
“遗孀说,天上的月亮又圆又白。手下应该回答的是,‘你身上有些东西,比天上月亮更圆更白。’”
“遗孀说,月饼爱吃咸的还是甜的。手下应该回答的是,‘你身上的月饼,自然是甜过了蜜糖。’”
苏蘅已有几分醉意,学人说话也不拘着了,连那手下的轻狂言语也学得惟妙惟肖。婢子们闻言,一壁害羞,一壁却又忍俊不禁,连春娘都忍不住以手遮面,掩住面上的笑意。
还有人惦记着书里的感情线呢,只听小蝉轻声问:“那……那位大英雄和少女最后好生在一起了么?”
苏蘅看看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如此星辰如此夜,说出真结局未免扫兴。于是笑一笑,道:“好生在一起了。他们携手去了塞外,骑马打猎,牧牛放羊,白头到老。”
大家都舒了一口气。
不知谁先看见了负手站在回廊下的薛恪,道了声:“相公。”
明月高悬,花影堆地。他站在阴影里,容色皎然如玉,也不知站了多久。
苏蘅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此刻水濛濛的,看见薛恪便灿烂展颜。
“你回来啦?”
·
月未阑,人已散去。
一见不喜人近身服侍的相公回来,众人便识相屏退。湖畔中庭方才还一片笑声,现下便只剩下了苏蘅和薛恪。
苏蘅虽喝了许多酒,但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醉,清醒得很。她起身,走两步,果然走得还是稳稳当当。
她走到薛恪面前,顿了一顿。薛恪以为她驻足在自己面前,是要问他去哪里了去做什么了为什么这样迟才回来这样的问题。
“此事若有千分之一不成,她将与你一道万劫不复。”
纵使他心性再坚毅,要说秦显的话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是不可能的。若非这样,他又怎么会在外徘徊这样许久?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站在回廊中不想前去打扰她们宁静的欢愉?
没想到,她对他的晚归没有任何的过问,只笑嘻嘻地问:“你拜了月神么?我在等你一起放水灯拜月神呢。”
苏蘅手里握着一樽小酒盏,两颊有桃花般的绯色。
薛恪垂眸看她,轻声道:“你喝醉了。”
他自然没有拜月神,非但今夜没有,从前也从来没有过。母亲告诉他,爷爷留下的话是“世上没有什么神仙鬼怪,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努力”,因此他从不相信这些。
苏蘅站在他面前,眼角眉梢都是期待,睫毛垂下来,小扇子似的。薛恪不由自主地说:“没有,一起去罢。”
放水灯也是中秋之夜的习俗之一。此夕放的水灯需得是羊皮和红蜡做的,名曰“一点红”。月夕夜,汴河上极盛时有小水灯数十万盏,浮满水面,灿烂如繁星。
此时湖上已经有顺着金水河流水票进来的小水灯了,疏疏落落,宛如流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