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蘅捧着做成莲花状的羊皮水灯,将刚才婢子告诉她习俗转述给薛恪,“放下一盏水灯就向月神许一个愿望。”
两人在水榭的台阶下放完了灯,莲花小灯悠悠流去,苏蘅回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薛恪皱眉拦住她的手腕,“这样喝真要醉了,明天该要头疼。”
“可是我渴呀。”苏蘅也愁,“刚才她们非缠着我讲故事,我讲得口渴,这里又没有水,我只能喝酒了。”
她这样说,薛恪不禁想起新婚之夜,她也是这般说辞,不由微笑了起来。
月光照在他脸上,那样完美无缺的俊雅面容。
见他终于笑了,她凑过来,发出颜狗的真诚赞叹:“薛恪,你长的真好看。不笑的时候好看,笑起来我简直不知道要看哪里了——两只眼睛不够用!”
苏蘅说完,手撑着脑袋,唇角微抿。
她的肌肤被月光一照,白得仿佛透明一般,偏生嘴唇又是诱人的淡红色。
薛恪将目光从苏蘅脸上移开,不去看那欲张欲合的鲜润嘴唇。
苏蘅又喝了一大口桂花甜酒,思绪飘得飞快,又忽然转换了话题,问:“你刚才许了什么愿?”见他不答,又道:“你没有许愿吗?”
他只道:“郡君,这里风大,回去罢。”
“你还叫我郡君。明明都牵过手了。”她埋怨,直接指出他这疏离的称谓令人不悦。
她醉了之后,目光却益发澄澈,赤子一般,因此失望也被毫不掩饰地放大了好几倍。
薛恪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垂下眼帘思忖,像对什么执拗投降了似的,索性微笑起来:“阿蘅。”这一声在心中叫过许多次,真说出来,有种释然之感。
“嗯!”苏蘅用力点点头,又赞许地拍了拍薛恪的手,“这样叫就对了嘛!”
“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薛恪不说,苏蘅却大方跟他分享,一双眸子闪亮,“我希望,大家永远开开心心,不要发愁,尤其是你。”
她垂着头,头上的发髻往一边偏,小脑袋一磕一磕,困意有点犯上来了,“我每天看见你发愁,有时候很不开心的样子,我也不高兴……你知道吗?我们现在已经很幸运了,没有人打仗,能活着就很好了,所以你不要不开心……刚才我说的那个故事,你听到了么?其实那个姑娘死了,大英雄也死了,他是为了大宋和大辽死的……哎……”
薛恪看她眼睛清亮,眼神却已经涣散了,知道她这里说的全是醉话。但是她喝醉了也不闹不笑,只是絮絮叨叨地说话,却又分外可爱。
拿到水榭的酒都喝完了,苏蘅望着月色下的一湖碧波。
嘴巴渴了,却只能用眼睛去止渴。
满天的云那么高,绕在月亮周围,像蓝丝绒一样。
“今夜的月色真美。”她怅然地伏在栏杆上,幽幽道。
“薛恪,”她忽然坐直,转过头,凑得极近,简直要把鼻尖抵着他的鼻尖。她呼吸里有桂花酒的甜甜香气,“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点喜欢?”
薛恪的心襟一凛,连心跳也在她问出这问题的刹那漏了一拍。
字字句句,明明知道她问的是醉话,却又忍不住心动。
他竭力克制的心防终于被什么东西碰触到,然后拿捏在她的掌心。
见薛恪闭上眼不说话,苏蘅寂寥地叹口气,声音很软,“要是一点点没有,我就让官家准我们和离,赐你自由。官家怎么说也是我舅舅……”
湖畔寂静无声,唯有秋虫唧唧。
她上次喝得微醺,仿佛也说过要请今上赐和离。
如今还是这样说。
薛恪睁开眼凝视着她,开口,嗓音低沉,“你有同我和离的打算么?”
苏蘅支撑不住了,身子直往后靠,那股桂花酒的甜香慢慢退散,离开他的鼻息。她摇摇脑袋,老实回答,“现在是没有这个打算的,但如果你一辈子都不……”
语音未落,她后仰的腰肢已被薛恪拦住。
“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苏蘅怔住,身体随着他手臂突然的用力,猝不及防地倾倒在了他怀中。
惊呼还来不及逸散出喉头,便被他低头落下来的吻封住。唇齿间陡然涌进他洁净的气息,他的吻并不像他本人看起来的那样清冷端肃。他只在最开始有克制的试探,在察觉到她懵然不知所措的瞬间,便主导性地辗转深入。经年的克制变成霸道的欲望,还带着一点卑微的渴求。他无法承受在他已经完全沦陷的时候,她还有打算离开的退路。
苏蘅渐渐喘不上气,周遭的湖水像是涌了上来,使得她整个人沉入深深的水底。呼吸艰难,但却解了桂花酒难以抚慰的渴。厮磨间,她环着他脖子的手慢慢无力地滑下来,娇怯的声音零落地溢漏出来,“薛恪,我头晕……”
薛恪这才将她松开,一手依旧抱着她,一手将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胸前。
苏蘅亦乖顺,双手环抱着他的腰,两眼阖上,细嗅他身上温暖清冽的味道。
薛恪低头时,发现苏蘅歪在他怀里睡着了,嘴角还有甜甜的笑意。
其实放水灯时,他也许了三个愿望。
一愿天下清平,永世昌平。
二愿薛氏案平反,薛氏族人归复。
三愿阿蘅永远像今夜这样快乐无忧。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拜月神的习俗就不说了,至今还有。放水灯的习俗见周密《武林旧事》。
·文中的大英雄是萧峰,少女是阿朱,遗孀是马夫人,手下是白世镜。这个很好猜啦。
第46章 葱油假煎肉
四仰八叉地一觉睡到了半下午, 苏蘅这才懵懵睁开眼。
做了整夜的梦,这一觉睡得真累。
外面已近黄昏,灰暗温柔的光线从窗棂投进来, 又穿过床前的云母屏风,愈发幽暗迷离。这光景使人恍惚自己以为还在原先的小家里, 没有工作的下午,也是这样午觉睡到将近黄昏, 醒来感觉到没来由的患得患失和孤独。拉开窗来,对面是城市中的万家灯火。
苏蘅抬眼见楠木拔步上方的素罗纱,细细地绣着瑞云, 这才有了一些实感, 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苏蘅挣扎着坐起来,头也算不上太疼,只是浑身没有力气, 眼睛也是肿肿的, 不知道是醉的还是睡的。伸手撩开薄被准备下床, 一翻身,发现自己身下压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洁净白襕。
衣服上依稀能闻到昨夜桂花甜酒的香气,这会子是真真的“浓睡不知残酒”了。、
这衣服好生眼熟……
喝完酒的脑子就像生锈卡住了一样,苏蘅抱着白襕原地对着空气顿了好久, 努力试图回想起昨夜的事情, 但是脑子闪现的都是零散碎片, 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那句“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点喜欢”和那个清醒得近乎沉沦的吻。
外面守着的阿翘顿时听到了内间人的惊呼嚎啕:“阿翘!!”
阿翘应声推门进来,将屏风推开,连忙道:“小娘子,你醒了?可是渴了,还是饿了?”
苏蘅一开嗓子, 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得发疼,还真渴极了。但也顾不上渴和饿了,她抓着阿翘的手臂狂摇,“薛恪人呢?他衣服怎么会在我床上?”
她是慌了乱了,对着阿翘也顾不上称呼薛恪为“相公”,径直叫他的名。
阿翘抚了抚苏蘅的背,自然安慰道:“小娘子莫慌,相公昨夜是和您一起睡在此处的,今朝换了公服,白襕自然留下了呀。”
一起,睡在,此处?
苏蘅瞪大眼睛。
难道薛恪这个人表面上的光风霁月、清高端方都是假的??
她连忙掀开被子,确认自己是身着白色中单无误,结结巴巴问阿翘:“可、可是我没有……”
阿翘看了一眼那白襕,嘻嘻笑道:“小娘子忘记了吧?昨夜您喝醉了,是相公将你抱回来的。您抓着相公的袖子不松手,嘴里还说了些咱们都听不懂的梦呓,原先想着是我们进来照顾您的,只因相公的袖子被攥着离不开,却是有些不便。相公不舍得吵醒你,于是亲自照顾了一整夜呢。”
她与苏蘅关系一向亲近,因此也不像普通的婢子那般拘着,后面的“亲自照顾”这几个字的音调拉得分外婉转悠扬,
苏蘅被阿翘的嬉笑逗得发羞。
她知道自己喝了酒难免做出些轻薄的事情来,加上想起昨日春娘已经劝过两酒同饮易醉,她非要贪杯又逞强,结果惨遭打脸。
此时有点搁不下面子,便佯装板起脸来,轻声笑斥道:“小丫头,主子渴了,不先倒点水来倒却在这儿嘴碎?先给我倒些水来,嗓子疼死了!”
苏蘅喝了水,肚子却又咕咕叫起来。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还真饿了,她吩咐阿翘,“让春娘做些清淡的吃食送来。”
阿翘笑道:“相公早就知道小娘子酒醒了来是要吃东西的,入阁前便吩咐了春娘,厨房早就备下了。马上便能送来!”她神色略有得意,这自然是因为相公对自家主子的体贴而令她感到分外满意。
苏蘅看着阿翘小脸上的笑涡,从小丫头既羡慕又得意的神色里,她想象出了薛恪离开前是如何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的衫袍里脱身、又是如何踏着渐亮的朝阳之色掩上了房门,并轻声叮嘱为她备下饭食的情景。
她的心境也随着这想象愉悦了起来,在窗外如鸦的暝色中,仿佛真看见了初升的旭日和破晓的阳光。
苏蘅也不由随着阿翘笑开了。她伸手点了点阿翘的头,欲将这份温柔分享给身边亲近之人,于是道:“在外面守了我一天,你也同我一起吃点吧。”
阿寿送来的果然是清淡却又有滋味的吃食,很是适合醉酒后吃:绵软的鸡丝白粥、暄软蓬松的虾仁酱肉馅小馒头、脆嫩碧绿的蒜蓉炒空心菜、酱红色的假煎肉,色彩搭配得亦十分用心,顿时令人食指大动。
鸡丝粥的做法和用料虽然简单,但要煲得鲜香绵密却不容易。煮粥的米是今年的新鲜稻米,泡过后,在砂盅里煲到开花。另一边的小锅煮了水,将去骨的鸡肉煮得半熟,捞出来顺着纹理轻轻撕成鸡丝。
待粥米开了花,便将鸡丝和红枣一道扔进去,将灶膛里的柴禾抽出,只用余烬和灰热慢慢熬煮着,粥米在小炉上噗噗翻滚,要吃之前再加少许盐。
趁着这个功夫,阿池也十分迅速地炒好了空心菜。这菜是后院的菜地里才刚割下来的,分外新鲜。将猪肉滋滋煸出油来,投入蒜末与干辣椒段,待蒜末炸成浅金色、飘出香味后便将方才切段的空心菜倒入爆炒。快速将菜与猪油、蒜粒、辣椒段炒匀后,烹入少许秋油,加入盐与糖便可出锅了。因着炒制的时间很短,吃起来猪油的香气与蔬菜的寡淡浑然天成,分外爽脆。
还有一道菜也是用猪油做的,便是假煎肉。
春娘知道宿醉之后的人肠胃难免多有不适,对肉类的味道也格外敏感些,于是便用这味道不逊于真豚肉的假煎肉来代替。
假煎肉是她的拿手好菜,原先在公主府便尝尝做。长公主康阳不爱吃猪肉,但是驸马苏璋却极爱猪肉,无法,只能以假煎肉的滋味聊以解馋。
将水面筋与瓠瓜切成不薄不厚的圆片,少许锅中倒入一半素油一半猪油,分别将面筋与瓠瓜煎熟。
煎面筋时十分讲究火候,需得用小火,慢慢煎至表面脆黄但内里依旧弹韧的地步方可。一旦煎的程度不够,便沾染不到猪油特殊的香气;可若是煎得太过,内里失去了豆制品的弹性而发硬,失去了那股近似于肉的甘美,便也不像肉了。瓠瓜同理煎至半透明状,盛起来放一旁备用。
锅中倒入少量的葱油,将适才的面筋、瓠瓜倒入同炒,等炒得干爽时便加入少许花雕酒、清酱、秋油、花椒末和白糖,焖煮片刻,待到面筋和瓠瓜都吸满了收浓的深红酱汁便可以装盘了。
这菜虽然是仿肉的菜肴,但因着做繁杂的做法和调味,滋味丝毫不比真正的肉差。不仅煎过的面筋外形酷似肉片,连瓠瓜片入口也极香,格外松软鲜麻。
包子是中午便备下的,在苏蘅最爱的酱肉馅儿中又包了整只现剥的虾仁,蒸好了便和其他的粥菜酱料一起送了来。
新米熬的鸡丝粥格外香糯,一揭开盖子米香便溢出,粥上面还结了一层油亮亮的粥汤皮。这层汤皮似油花非油花,还带着些稻米的香气。小时候老人会专门盛起来给小孩子喝,道这是粥里最有营养的精华所在。
苏蘅饿极了,饭菜送来后她也顾不上形象,迫不及待地先端青花小粥碗,沿着碗边啜喝了一口。
唔,鲜而不腻,糯而不烂,一股平和温存的暖流缓缓抚慰过辘辘饥肠,在有些寒意的秋夜里连身子都觉得暖和起来。
袁子才在他写的《食单》中还写了煮粥的标准,所谓“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必使米水融合,柔腻如一,而后谓之粥”。眼前这碗鸡丝粥便是如此。
鸡丝与粥米本来都是味道清淡的食物,在灶火的熬煮下,水、米、鸡丝不分你我,几乎近于完全融合,味道更加绵长,吃完之后隐隐约约还有一股红枣的淡淡余香留在舌尖喉咙里,丝毫不腻。
苏蘅喝着这粥,顿时便明白了《红楼梦》的小姐太太身子不舒服的时候为什么都要喝一口热粥,贾母更是出了名的爱喝粥,什么鸭子粥、杏仁粥、碧粳粥、燕窝粥、红稻米粥,贾府的厨司变着花样准备着。无非就是为了一口轻省和滋补,嘴巴舒服了,肠胃也舒服。
葱油假煎肉用来下粥是最好不过的。豆制品煎炸之后本来便有肉香,很有些外酥里嫩的意思,再加上葱油猪油特有的香气和调味后的咸麻滋味一激发,虽则借了肉的名字,但是口感上完全不逊于真正的炒肉片。苏蘅又夹起一片瓠瓜,瓠瓜清爽却滋味浓厚,就着粥喝很是适意。
苏蘅拿了个小酱肉包子,咬了一口,果然与平日吃的五丁酱肉有些不同。因加了虾仁,吃起来格外爽脆甘甜。她拿着包子慢慢吃着,一边和阿翘闲聊。
阿翘不解问:“这假煎肉用了猪油,这还能算得上是素斋菜吗?”她也颇中意这道菜,吃了许多,才有此一问。
苏蘅笑道:“这本来就不是斋菜呀,只是模仿荤菜的一种调味方式罢了,就像假烧鸭、假羊、假煎白肠,都只是为了好吃而已。若是那些虔诚向佛的人,弃绝荤腥、杜绝欲望乃是发自于真心,是不屑于这种模仿肉类的素食的——若是馋仿肉,说来说去,那还是馋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