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原先说,喜欢田园农家之乐,想去汴京或洛阳的郊外山脚住下。”薛恪简练地解释为什么送这份礼物的因由。
若是此去幽州不回,身死以后,这宅子便算是他留给她的唯一东西。
薛恪静静看着苏蘅。
其实他也有一点点私心。若他离去,不知道十数年以后,她看见园中花草葱茏,会不会想起自己。
苏蘅却全然不知薛恪所想,听罢他的解释,一颗心放松下来,欢喜得不能再欢喜。
不是因为她喜欢园林田产,而是因为他居然将自己随口说得愿望记在心里。
那日在村边野店中,她只说了一次,他便记住了。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喜欢的人也在惦记着自己更美好的事呢?
“谢谢你,我很喜欢!”苏蘅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她小心翼翼地将这房契折好,收到妆奁的最里层。
她眯着乌浓的笑眼,宝鸭斜飞,愈发衬得素颜如绣面的芙蓉般。明亮的笑意像水花儿似的溅出来,只有下巴上的两个小梨涡能兜住。
这么一会儿说话的功夫,方才挽起来的长发又松落下来,几缕半湿发丝搭在脖颈后侧的肌肤上,痒痒的。
苏蘅坐在妆台前,胡乱拨了拨颈子上的头发,试图再绾起来,但无奈总有几缕漏下来。梳篦之事一向都是阿翘的活计,此刻婢子不在,苏蘅越梳拢,手臂越酸,怎么都不成。
有人伸手帮她。
光洁的铜镜里,薛恪站在苏蘅身后,轻轻帮她拢起散落的丰密青丝。
薛恪显然对于此种富有闺情的事体十分陌生,因此动作轻柔却生涩。他修长的手指上有薄茧,为了拈起发丝而不得不轻触她娇嫩的肌肤。她雪白肤色有透明质感,几分热气一熏,便出来红润血色。微湿的领口露出一截肌肤如白玉,婉转地消失在樱色罗衫之下。
苏蘅抬眸,眼儿弯弯,两人的目光便在镜中相遇。
他离得这样近,手指拂过,颈后那一块小小的皮肤登时绷得紧紧的。苏蘅的脸又腾得热起来,呆呆的小鹌鹑似的一动也不敢动,只轻声叫了句,“薛恪。”
舌尖上含了一点蜜,这时候叫他的名字,千言万语都在其中。
忽然,笃笃笃。
门外响起敲门声,这一触即发的暧昧气氛顿时被打破。
婢子在门外道:“相公,郡君,这是早先吩咐送来的吃食。”
盘中是蔷薇形状的滴酥鲍螺,旁边是两个小金樽和一壶配餐的蔷薇露。
有点懊恼,又有点郁闷——她怎么忘了,早先还吩咐了宵夜将她做了一整天的“生日蛋糕”送来啊!
怎么送得恁的不是时候……
不过,送都送来了,好歹也是自己做的吃食,到底不能浪费了。
苏蘅深呼吸,摆正心态,认真道:“这是我亲手做的点心。原先在古书上看到,过生辰时吃点心吹蜡烛,许愿便可以成真,这才叫人送来的。”
古书什么的自然是假,想让薛恪陪自己吹蜡烛是真。
薛恪也没有面上他看起来的那般镇定。他一贯由着她,只微笑着,没有多问,吹熄了其余的烛火,只剩两盏灯移入屏风内侧。室内只留一星灯烛。
美人塌上,两人同坐一边。
烛光盈然如豆,近乎黑暗的环境中,只堪堪够照出两人的面容。
他侧首注视着她,见她双手合拢,认认真真地对着烛光默然闭眼片刻,许下愿望。少顷,她睁开眼睛,吹熄了那烛光。
凭着云母屏风后朦朦胧胧的光,她拉拉他的衣袖,得意笑问:“你知道我许了什么愿望吗?”
“不知道。”薛恪温柔地回答她。
“除了祝愿大家身体康健,平安喜乐之外,我还多许了一个——”苏蘅的声音拖得长长,笑眯眯的双眸若水,“我请求上天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心脏随着她这突然起来而又毫不掩饰的表白而剧烈跳动,某种情绪涨满整个胸口,在喉咙里也能听到回响。
他几乎费力地按捺下心中漫延的喜悦,不动声色问道:“若是我离去呢?”
苏蘅只当他是玩笑,一面咬了口香甜的滴酥鲍螺,一面毫不犹豫地回答他:“你若是离去,我就追过去,把你抓回来。”
天真烂漫又霸道,这便是他的阿蘅。
屋内晦暗,反而衬得窗外愈亮。窗边植有腊梅与翠竹,稀薄冷淡的月光与雪光照进来,地上如同凝了一滩初春融化的冰水,但见水中梅枝竹影摇曳。
她唇边沾了点奶酥,犹不自知,极可爱,令人忍不住想要一尝芳泽。
“怎么……”
苏蘅见对面的人凝睇着自己,有了先前脸上沾墨闹出的糗,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摸脸。
还没等她的手举上来,便被他捉住。
薛恪将她带进怀中,低头轻轻将那么点奶酥吻掉。略带清冷气息的吻随后又落在她的眉心鬓间,他仿佛对待世间最珍爱的宝贝,克制而温柔。
这吻却随着她的回应而变得激烈,周身的温度亦仿佛逐渐升高,意志力如同春水般涣散,头晕目眩。苏蘅仰起头,稍稍拉开一点距离,水盈盈的杏眼直视着他的眼睛,从唇齿厮磨的急促呼吸中逸出来情不自禁的表白,“薛恪,我好喜欢你。”
樱色罗衫在纠缠中松开了一大半的领口,不知是因为冷,亦或是紧张,她在他怀中轻轻颤抖,于是愈发环住了他的脖子。
少女的小脑袋在怀里蹭了蹭,她软糯沙哑的声音像是导·火索,呼吸里带着甜甜的香气,脑海中轰然一声,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在那一刻瞬间瓦解。
薛恪唇角浅浅勾起,展臂将她紧紧禁锢于怀中,打横抱到内室的拔步床上。帷幄温香,芙蓉帐暖,绣床斜凭娇无那。他的吻顺势往下,她则顺从乖巧地闭上眼睛,听见他沙哑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带有最后一点清明,低声道:“阿蘅,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阿蘅说的是我喜欢你,小薛说的是我爱你,还是冷清的人一旦谈感情,投入得也深,身呀心呀钱呀全部毫无保留地都给她了。
让我们把“小薛好男人”打在公屏上!
(如果你们喜欢看,番外里我再写一个又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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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没有写错哈,宋代的肥皂就叫“肥皂团”,牙刷叫“刷牙子”,有牙粉也有牙膏,都是中药做的,具体可见《梦粱录》。对比中世纪的欧洲人,我宋人民生活质量还是很高的。
第60章 糖醋酥骨鱼
天色蒙蒙亮, 是冬日黎明前的微暗天色。
苏蘅已经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了,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甜笑,恬静如婴童。只是她睡相不好, 半夜翻来覆去,总是踢被子, 薛恪便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轻轻将罗衾拉回她光洁的肩头,再闭上眼睛, 却无眠。
这万籁俱寂的时分,他并非没有一点倦意,但因为心中有所思, 在清浅小寐醒来之后却再无法入眠。
阖目抱着怀中熟睡的娇娇儿, 不免想起许多往事。
全是些很早以前的细枝末节的小事,不知为何,这些带着锋利棱角记忆碎片却在记忆中却如此清晰。
譬如他们的相遇。她鲜衣怒马, 疾驰而来, 略带潮气的春风扬起她的袍角, 却不知怎么的,偏偏掉进自己的怀中,小小的鹅蛋脸吓得惨白,而后晕厥;
譬如琅嬛院中的重逢。寒风中四周都是声色犬马, 迤逦花灯在桥边燃烧, 少女倒在他怀中, 竟又是她。世上竟有这样的缘分。
还有新婚当夜。两人冷面相对,无意同饮交杯酒,只漠然抛却了金樽。是夜,他清明无眠,她倒睡得香, 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少顷便沉沉睡去。床下的金樽一仰一覆,应视为新人婚姻大吉之兆,他一向不信神佛,当时觉得是深深的讽刺,如今心中却有依稀难辨的慰籍。
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若她不来招惹,这一生便这样过了。
白鹿书院中,老师说,圣人之道,不过是存天理灭人欲。
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一直奉此言为圭臬,践行不悖。苦行僧般的日子的确有自我惩罚和时刻警醒的功效,有助于减轻心中的彷徨困顿。
可偏偏她来了,以狡黠明快的烂漫笑颜照亮了他前二十余年的压抑晦暗人生。她无意于攻破他的坚硬外壳,只是一次次直视内心,大胆而热烈地说出她自己的心意而已。
只是这样,他已无法招架。
这才知道,原来人生,还有别样的活法。
但是想来,寻常人并没有她这样勇敢,比如他自己。
过了新年之后数日便要前往幽州赴任,此去路途漫漫,为了在按时抵达并遏制幽州知州贾锡,他必须提前启程。何况薛氏多年积郁的怨怒,只担在他一人身上,早已等待了太长时间,只等此一击。
可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同她说这即将离去的事实。
·
苏蘅在朦朦胧胧间醒来了。
人太喜悦太高兴的时候是睡不安稳的。
她醒来的第一反应是仰头去看薛恪。
见他阖目躺着,一手环绕着自己,苏蘅自然而然以为他还睡着。以她的角度看过去,他瘦削流畅的下颌线与深邃的轮廓构成了一副难以言喻的优美而宁静的画卷。
她懵了一会儿,注视着帷幄绣帷侧面的缠枝花纹,伸出一根细细的手指,在温香旖旎的虚空之中轻轻描摹那缠绵的形状,描着描着,思绪便宕远了。
不知怎么的,蓦然想起某日江吟雪说起相国寺的那狂僧,那句“如来快活风流,光前绝后”。又想起昨夜,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杨柳腰肢禁不住春潮起伏,薰被的莲座双翼银香球儿滚落一旁,香融的汗贴在一起,简直要融化了呀。也不知是什么光景,她抬起湿漉漉泪盈盈的眼眸看他,小小声地唤他的名字求饶,真真是羞煞人也。
现在薛恪身上好热呀。
不是软绵绵温水般的热,而是结实有力而矫健的男子的温度。
而脚下的汤婆子已经不烫了,正好她有点冷。
苏蘅试探性的,悄咪咪把另一只手轻轻环在薛恪的腰上,见他不动,又偷偷翘起一只脚架到他身上。趴在他身上,轻手轻脚地作祟了一番,直至肌肤相亲,他薄薄肌肤之下的热意徐徐传来,包围着自己,她这才餍足地埋首在他的颈窝上。
不消说,这行为带着小小的报复心,怕他醒,又怕他不醒。
薛恪果然还没有醒,她疑心地观察到他的嘴角似有若有若无的勾起弧度,可是面色还是沉静的,阖目静眠的样子。
她又低头往里面拱拱,凑得更近一点,偷偷亲了亲他的脖子。长而密的睫毛扫在薛恪的颈窝上,她也不管,心想反正他睡着了痒不着。
喜欢一个人有理由么?
她又想起那日下雪,她和薛恪把赵若拙生生从琅嬛院带回来之后,心情并不好。江姊姊和哥哥再没有然后了,赵若拙又执迷不悔地喜欢江姊姊,她在回家以后,于是便问薛恪这个问题,“喜欢一个人有理由么?”
他一向冷静而聪明,任何事在心中都有自己的权衡,且不为外物所动摇。那一回,却没有回答她。
因为他自己也无法回答。
苏蘅现下却有了答案。
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自己的问题,有的。如果说不出,只是因为理由太多了,多到难以一一枚举,多到他整个人都是她喜欢的理由的合集。
心中欢喜,一抬头,正正对上薛恪含笑低垂看着她的双眼。
倒也不是怕他,只是即便脸皮厚如苏蘅,恶作剧的时候被人抓到现行难免也羞愧。她连忙收起绮思往后缩,想要把肆无忌惮的手脚从他身上撤下来。
苏蘅慌乱地拉过床畔一件白色里衣,也没看清是谁的,胡乱裹上,磕磕巴巴地反问,“你你你怎么醒了……你醒了多久了……”
脖颈和锁骨交接处还残留着她唇上的香气,薛恪一手把她捞回来,没绷住浅笑,“一直醒着。”
苏蘅瞪大眼睛,旋即意识到他一直闭着眼是在逗她,当真是恼羞成怒,撅着嘴不说话了。
“怎么不睡了?”他目光温柔,轻轻揉了揉她乌黑的头发,原先记得她一向贪睡。
“睡不着。”
总不能说是因为她太高兴才睡不着的吧。她怕自己睡太死,醒来他便又离去了。但经过刚才那一番戏弄,她只觉得又羞又恼,气得睡不着。
“生气了?”
“没有。”苏蘅把头扭过去,不看他。
“那再睡一会,好不好?”
“不好。”依旧拒绝。
“饿不饿?”
……
苏蘅本来还想硬气冷酷一点说不饿,肚子这时候不争气地咕咕一叫,在这寂静的闺房中尤为清晰,她只得承认,声音闷闷糯糯的,“只有一点点。”
一饿,恼怒的气势顿无。
难怪小孩子和长辈闹脾气的时候要以绝食为要挟,并不是真想绝食,而是因为一边生气一边肚子饿而大口吃饭实在很糗。
薛恪便笑,“那么我起来去吩咐厨房送朝食来给你吃,好不好?”
苏蘅还想赖一会,听说他要起身,连朝食也不想吃了,索性搂住他的脖子,道:“不好不好,我只有一点点饿,还能忍。虽然你刚才戏弄了我,但你今日好不容易休沐,下次要再见到你,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苏蘅不知道,这话在薛恪听来,总是酸楚多过了欢喜。
苏蘅趴在薛恪的怀里,忽然轻声问:“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么,不爱言笑的冷冷模样,别人家的小孩是不是要怕你?”
薛恪摇摇头,觉得她天真得可爱。小孩子的冷清威仪算什么,谁又会放在眼里?孤儿寡母的,越想要和人撇清关系,越有人要来招惹。
头一次,他向她说起自己过去的事情,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声音平淡地陈述事实。
“我是罪臣之后,我的祖父被先帝定下了重罪,满门流放幽州。秦叔叔护佑着我母亲从汴京逃去了南方。从我记事开始,不被人欺负的时候,便要读书,或跟着秦叔叔习武。只有这些时候,才能看见母亲面上稍有释然之意,而稍一松懈,她便会发怒,而后便会流泪。她流的每一滴眼泪都要叫我看见,好令我知道,正是因为我不肯用心,她才如此悲凄。从那时候我便明白了,我这一生,任何事情都是次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