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宋(美食)——傅支支
时间:2020-08-07 09:26:23

  如今就不一样了,自己当家做主,不必受礼俗的拘束,怎么开心怎么来。
  于是她含笑摆首,对春娘道:“今日我自己下厨, 材料也都不用提前准备,我想吃的都是些厨房里有的。你让帮厨将羊肉和豆腐拿出去冻着便是了。”
  朝食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萝卜汤,汤头里放了甜杏仁①,极清澈,羊肉酥烂多汁,带皮连筋的部分,更是软烂得用舌头抿一抿就可以融化。春娘在汤中下了点现擀的拨心面,劲道的面条上面卧了个黄澄澄糖心的煎鸡子儿,苏蘅全当是寿面吃了。
  一碗鲜香的羊肉汤面下肚,冰冷的手脚顿时暖和起来,这便挽起袖子,开始动手做滴酥鲍螺。
  前世过生日,苏蘅必须要吃的东西有两样,一样是生日蛋糕,另一样是火锅。前者是因为喜欢甜蜜的味道,后者是因为喜欢热闹的气氛。
  苏蘅平常并不是一个嗜甜的人,但看书时看到关于甜蜜味道的表述,譬如“法式稀奇古怪的面包,一应俱全,尤其水果夹心鲜奶蛋糕加白兰地……这家五层夹心大蛋糕,白桃、黄杏、鲜草莓、栗子粉外敷鲜奶油,真是细润松软,滑不腻人”②,诸如此类的一色文字,心底还是会漫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幸福。
  本朝烘烤的条件只够做一做酥皮类的点心,对于后世的西式糕点,尤其是对温度有严格要求的戚风蛋糕有点力不从心。
  不过好在,虽做不成蛋糕,但本朝却已经有了从牛乳中熬出来的醍醐酥酪,不但奶香浓郁,味道甜蜜,而且能够裱花,几可代替后世的奶油。
  滴酥鲍螺便是用这酥酪做出来的花式点心,因为形状底下圆,上头尖,螺纹一圈又一圈酷似圆圆的螺蛳,故得此名。
  滴酥鲍螺是寒月里国朝最常见的点心,宫中甚至设有专门的“乳酪院”,“掌供造酥酪”。每逢秋冬时分的节日,尤其是春节和元宵,无论富贵之家还是小门小户,家中待客的餐桌上总少不了它的。
  苏蘅上辈子第一次知道这点心还是看《金瓶·梅》的时候。
  书上写到应伯爵第一次吃这粉红纯白的滴酥鲍螺,直赞叹道此物“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换骨,眼见稀奇物,胜活十年人”,随后作者又借温秀才之口夸赞其“入口而化,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
  而西门庆见了这点心,却想起了擅长做滴酥鲍螺而又刚刚去世的爱妾李瓶儿,“倒惹的心酸了半日”,郁郁寡欢。③
  《金瓶·梅》中写到的吃食繁多,只不过“饮食”多为“性情”做铺垫,似这般饱含感情、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点心似乎不多,因此苏蘅便牢牢地记住了。
  苏蘅此刻把已经自然发酵好的牛乳倒进小缸里,小火煮成奶渣,一边煮一边搅拌。滴入几滴白醋,随着热力以及醋酸的作用,牛乳慢慢开始分层,以扁平的木勺轻轻滗去乳清,这牛乳便越来越浓稠。
  掺入少许羊脂,再搀上蜂蜜与白糖,寒天腊月里,自然冷凝后便可结成奶油状的白色酥酪。
  若是在夏日里,将冰块刨成冰沙盛在水晶盘中,半融化的雪白奶酥从指缝滴落在冰沙上,淋沥成俊秀小巧的山峦雪峰样子,再摆上各色时令樱桃、莲子、菱角、西瓜、杨梅等鲜果,便是另一道甜品——酥山。
  在这寒冷的天气里,酥酪不易融化,掺上胭脂、草黄、石青等天然颜色,便可以做成各种形状的东西。
  苏蘅前世学过几次裱花,现在倒也能唬唬人。她将酥酪灌进特制的布袋中,布袋前端有个扁扁的银嘴儿,酥酪便通过这个嘴儿挤到盘子上。
  一边挤布袋儿,一边旋转盘子裱花。
  裱好以后,苏蘅想了想,用小笊篱轻轻筛了一层栗子碎和糖霜上去,又将蜜渍樱桃切碎,作为花蕊点缀在鲍螺上,朵朵粉白娇嫩的重瓣芍药便嫣然绽放于乌金釉碟之中。
  一旁的阿翘观之,立马拍自家小娘子的马屁,跟身边的阿池炫耀道:“外面的滴酥鲍螺要么是做成长长的牡蛎,要么是做成圆圆的田螺,你看小娘子做的就跟旁人不同!这花儿跟真的一样,好看!”
  阿池见阿翘的星星眼,颇有些与有荣焉的得意之色,轻嗤一声,“笨丫头,又不是你做的!我做的门神你怎么不说跟真的一样!”
  好嘛,七夕的梗,阿池现在还没有过去。
  苏蘅手下一抖,忍不住哈哈大笑。
  旁边的人听小年轻斗嘴,也忍不住笑起来。
  苏蘅顺着阿翘的话说开,笑道:“这点本事算什么呀?数十年前,官员梅尧臣的亲戚府中有一丫鬟极擅裱花,能用这酥酪做出富丽硕大的花卉、栩栩逼真的水果,甚至还能雕刻出麒麟、凤凰之类的奇珍异兽,我跟人家比,那都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丫鬟的本事,要是放在现代,怎么样也是个西点大师了。
  做好滴酥鲍螺后,苏蘅本打算将它放到寒冷的屋檐下冻着,等晚上薛恪回来和他一起吃。
  奈何身边的人觑着眼睛,很馋又不好意思说的样子,苏蘅无奈,只得分出几朵来给厨房中围观的众人尝尝。见大家埋头细细品尝,时不时发出幸福的啧啧赞叹之声,苏蘅自己也忍不住了,拿小银勺挖了一口。
  浅浅一勺舀下去,苏蘅本人都不由自主地长长嗯了一声。
  甜品真是立刻能让人感到满足幸福的味道。
  滴酥鲍螺的口感介于奶油和奶酪之间,轻盈,松软,细腻幼滑,入口便酥融。风干的栗子研成碎之后脆脆的,甘香浓郁,再细品,还能尝到樱桃的淡淡酸甜果香。
  所谓甜咸搭配,吃饭不累,命下人将这奶酥用玻璃罩子盖好送出去冻着,苏蘅又开始鼓捣香辣咸鲜的火锅底料。
  对于本朝人民来说,火锅并不陌生。
  前朝便有涮锅子的饮食习惯,今朝的文人又为其赋予了格外唯美的新名字:拨霞供。
  苏蘅觉得食物和人一样,也有性格,想来火锅应当属于天生热闹的食物:屋外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屋内红泥三足小风炉烧得旺,鸳鸯炉鼎中热气腾腾,三五好友围聚一堂,谈笑风生,岂不快活。
  如同山海兜一般,拨霞供这风雅浪漫的名字一经传唱,火锅的身价便在外间的食肆酒楼中陡增。
  不过时人吃的都是最最朴素的清水锅子,稍微再精致点的贵族才会吃骨汤锅子,而后世流行的菌菇锅、菊花锅、番茄锅、粥底锅、药膳锅、酸菜白肉锅等等花样吃法还没有出现。因为辣椒没有普及,所以在外间也吃不到辣锅。
  不过令苏蘅吃惊的是,虽然可选择的锅底不多,但是吃火锅的锅具倒是多,什么鸳鸯炉、五熟釜、五格濡鼎,一应俱全。
  阿池正把冻得严严实实的羊肉块刨成羊肉卷儿,阿寿将冻豆腐切成小块,春娘则忙着将一会儿要涮的骨汤锅与菜蔬备下。
  而苏蘅本人鼓捣的则是麻辣底料。
  前世吃的辣锅多是牛油底的,本朝不食牛肉,自然也没有牛油,苏蘅便用猪油代替。平底的锅子中不放油,小火将八角、桂皮、香叶、草果、肉蔻、茴香籽、胡椒以及大量的花椒和干辣椒等香料在锅内慢慢炒干。炒干后倒入研钵中细细碾碎,再拌入切碎的辣酒豆豉,便成了糊状,此刻已经有了香味。
  灶上小火冷油将方才的香料慢慢熬透,熬煎至香料变得焦黄干燥时,便可以用竹笊篱将它们捞起。锅内的油此时已经变成鲜艳诱人的亮褐红色,这时加入豆瓣酱、剁碎的泡椒粒、川椒以及大量的干辣椒,以底料中增加咸辣辛香的风味。
  囿于材料和器具的限制,苏蘅自知这做法不大正宗,但此时满屋子都飘着又麻又辣又醇厚的摄魂香味,光是闻勾得人直流口水,便又转念一想:管它正宗不正宗,好吃就行了!
  火锅这种东西,自是人越多吃得越开心。
  苏蘅本想这快到年关了,又是她的生日,和府中的诸人同摆个大桌一道庆祝吃喝一番。
  怎料大家伙儿都扭扭捏捏,颇难为情,纷纷摆手,道是不惯与主子同桌。连原先在公主府吃得好好的阿翘也叛变了,想和阿池一起,随着众人在后厅吃。
  阿寿见状,一脸傻笑,兴奋道:“郡君,我愿意和你还有相公一起吃……”
  他话音未完,被阿罗一个肘击打断。
  阿罗横瞅了阿寿一眼,一副“笨蛋你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避嫌吗”的表情,恨铁不成钢,直道:“蠢杀才,我们这么大的锅子不够你吃一口么,非要去凑郡君和相公的?”
  阿寿挠挠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立刻改口,“不去了不去了!郡君,我随他们去后厅!”
  苏蘅没法子,眼见暮色四合,到了用晡食的时候,薛恪还没回来,她也不想强压着其他人等他,便含笑同意了。
  ·
  薛恪冒着风雪赶回家的时候,苏蘅还在等他,笑眯眯的,毫无倦色。
  她没有问一句他为何晚归家,看他眉眼沾上的冰凉风露,只是绽出明媚的笑颜,“回家啦?”
  他心中一暖,应声微笑,“回家了。”
  薛恪在怀中似有东西要取出给她,但苏蘅饿极了,不待他说话,便先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进来房中。
  屋内早已摆好了晡食。
  红泥小火炉,铜制鸳鸯锅,一边是清澈养生的骨汤,一面是鲜香艳红的辣锅。
  鱼鲙、鸡肉与羊肉片切得很薄,卷成簇摆放在盘中,红白相间,犹如花朵,煞是好看。山药片、茼蒿、黄芽菜、各色菌子、鲜冻两色豆腐、绿豆粉也分别放好。
  另一边则是芝麻酱、白糖、酱油、醋、橙齑、花椒油、蒜泥等数碟调料,酸辣咸鲜香,一应俱全,可按照喜好自由调配,情趣盎然。
  两人对面坐下,见锅中汤已经滚沸如浪涌,便搛肉去涮。薄薄的羊肉卷搛入水中,涮上一涮,鲜红肉色变得熟白,果然有“流云拨霞”之意。
  羊肉韧糯,豆腐嫩而滑,菜蔬亦爽口,太好吃了!
  苏蘅埋头吃了一顿,抬头却注意到薛恪碟中的调料十分简单,唯有酱油与橙齑,只在骨汤锅中涮菜蔬吃,显然还是个涮锅子保守派。
  她便在辣锅里煮了片鱼鲙,举箸送过来,自信表示:“尝尝,我做的底料,包管好吃!”
  薛恪就着她的筷子吃了那鱼鲙,微笑颔首,“果真好吃。”
  苏蘅微微地仰着脸看他,从前只觉得眼前这个人仪范清冷,此刻从氤氲的热气里看他,怎么越看越温存了呢。
  不知是锅中水汽熏的,还是地龙太暖热的,苏蘅两颊又飞上桃花色来。。
  “我吃饱了,”她干脆扔下筷子,胡乱道了一声,“今日身上染了吃食的味道,我先去沐浴了,你慢慢吃。”
 
 
第59章 笑向檀郎唾
  苏蘅不习惯除了阿翘阿罗以外的人服侍, 几个小丫头备下了沐浴热汤、肥皂团、洗面沤子、刷牙子、牙粉等沐浴之物①便退下了。
  没有婢子服侍,苏蘅洗得慢。加上她的长发又多又密,费了老半天功夫也只能把洗完滴水的头发绞得半干。
  等她洗好披上素洁的淡樱草薄罗衫出来, 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闺中地龙烧得本来就暖和,加之身上还有湿蓬蓬的热气, 苏蘅便也没有再披外袍。
  洗完了澡,将半干的长发松松挽起, 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一天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进了卧房, 薛恪坐在美人榻边的交椅上, 绯色公袍照例换成了柔软洁净的白色襕衫,看样子是洗漱完毕正在等她。
  手边的案几有一沓微黄的纸,他正低头细看上面的内容, 眼神专注, 玉色面容沉静若水,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段时间朝中不太平,他是今上身边的要臣,消瘦了些许。此刻半垂着眼,眼下有淡淡的青痕, 不知是累出来的, 还是黑压压的睫毛投下的阴影, 像是风吹过芦苇时倒伏的暗影。这模样本该是落拓的,但因着他极漂亮的额头和高挺的鼻梁,倒显得眼眸分外深邃。
  这双眼睛的主人觉察到她走出来,便微笑看过来。
  他不动声色的专注认真比平时显得更为克制禁欲,苏蘅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鲜少这样独处过的。
  从前的时光, 要么是他们俩冷面相对,一个清冷疏离,一个满不在乎;好容易景况稍好些了,他又变得这样忙,待在禁中内省的时间比在家中还要多。
  苏蘅定了定心神,才不想让薛恪看出自己刚才没出息地因为美色而失神的样子。于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赤脚趿拉着绣鞋,走到他身边低头看那沓纸,没话找话,“这是什么?难不成是公文?”
  薛恪将那沓子纸递给她,温声道:“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苏蘅接过来,还没细看便忍不住先笑了,“人家都送些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什么的,你送我……房契?!”
  定睛瞧,可不就是房契么?
  这房契上的房产是西京洛阳的一座宅子外加田产,看位置靠近邙山之麓。
  房契上,白纸黑字明白无误地写着苏蘅一个人的名字。
  西京洛阳虽不似东京这般热闹,但胜在清明盛丽。也正因为远离繁华喧嚣,乐得清静,加之山川秀丽,且气候温和,从前朝以来,那里便一直是贵臣巨室的理想居所。
  连司马光、文彦博、富弼等国朝重要官员亦不能免俗,辞官退隐之后纷纷在洛阳购置田产,习承汉唐衣冠之遗俗,居家治园池,筑台榭,植草木。
  “独……独乐园?”苏蘅瞪大眼睛,被这房契惊得有点结结巴巴,傻乎乎微微往后仰,不敢直视那房契似的,“莫不是司马文忠公的独乐园?你……买给我了?”
  薛恪颔首。
  司马文忠公便是司马光。
  苏蘅原先还在书上读过司马光晚年记叙独乐园七景的诗,虽然也知道这园子是几经转手,不可能是从司马家后人手里买的,但现下忽然说自己成了这园子的主人,焉能不惊?哪能不喜?
  “你哪来的钱?”
  苏蘅还是脱不开上辈子小市民的性子,又惊又喜之后,脑海里立马冒出这个问题。
  随后,她又做了更深入的联想。
  少女的脑海轰然,声音清脆,脱口道:“薛恪,贪污是犯法的!受贿也是!我们把园子卖了,把钱还回去,我不要什么劳什子的礼物!”
  薛恪见她憨态可掬,不由默然微笑,“正当所得,绝无欺瞒。”
  国朝官员的俸禄一向颇丰,除了负担金水官邸诸人的月俸以外,他不应酬,无交际,亦无任何费钱的嗜好,甚至连吃穿都举子时无异,剩了些银钱。加之三甲及第和宫中赐婚的赏赐,他分文未动,这所有的积蓄,才堪堪够买下这座园子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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