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白鹭洲(四)
白梨没有想到他来找自己只是为了问药。
也许是劫难发生得错不及防又扑朔迷离,身旁又充斥着刺耳的尖叫彩雀的哀鸣,她脑袋嗡嗡,呆若木鸡。
薛琼楼幽黑如墨的眼眸凝视着她,袖袍在风中猎猎翻飞,“你没有带药?”
白梨遽然回神,手忙脚乱地在芥子袋里翻找,“有的有的,你等我一下。”
披着满肩满背的血迹,显然是不小的伤,但谁有这个胆子能让他这么狼狈?
他仰头囫囵咽下丹药,面色比衣服还白,转身朝船舷走。
“等一等!”白梨顾不上满手血,眼疾手快地拉住他袖子:“那里很危险,你又受了伤,别一个人过去!”至少先和男女主汇合啊。
薛琼楼脚步一顿,侧身勾起一个笑:“那你和我一起去?”
白梨愣住。
他难道还真想一个人上去扛?不对啊,只会搞破坏的反派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舍生取义了?
薛琼楼盯着她:“你怕了?”
“如果你不嫌我拖后腿的话……”白梨手足无措,突然改口,一脸慷慨就义地提高嗓音:“薛道友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拖你后腿的!我们一起去吧!”
少女清澈的眼里倒映出他的身形,像湖光聚起皎洁月色。
他目光闪烁了一下,往旁边一挥袖,袖子划过一道炫亮的光,一只正要张嘴朝着白梨啄过来的巨鸟劈成两半,一道血弧甩在地上。
“激你的,你别那么认真。”他脚步不停,留下一道背影:“先管好你自己吧。”
这家伙!白梨后怕之余只想吼:都什么时候了还耍人啊!
雪白的身影踏风而起,犹如一缕轻烟在眼前消失,眨眼间又出现在庞然云海下。
平地起风雷,那道雪亮的白像凌厉电光,列缺霹雳,搅碎混沌云海,刹那间雪溅霜浮。
成千上万颗黑白琉璃子从他袖中洒出来,整整半片天穹,宛若流星雨划过苍茫夜空,拖曳着无数道或明或暗的长尾。
一道金线翩若惊鸿,在棋子间穿梭,眨眼间织成一张仿佛能包罗万象的巨网,朝着巨鲸兜头罩下。
血弧迸溅,一声咆哮震颤天幕,吼得众人肺腑翻涌。
绫烟烟已经撑不下去了。
姜别寒铁青着脸环视飞舟上的惨状。
“姜剑主!”
右臂被人猛地抓住,攥得死紧,老人枯瘦惊骇的脸闪现在身侧,白发如风中飘蓬,怀里抱着还未足月的孙女,抓着他的胳膊,如攥紧一根救命稻草,语无伦次。
“……你就是姜剑主吧?是那天救了那对可怜兄妹的好人,求求你现在也出手救救我们吧……”
细若游丝的声音,却如声声惊雷炸响在耳畔,姜别寒脸颊一紧,半句话也没说,运起剑光一头扎入雷海沼泽中。
“等等,不能去……”绫烟烟一口血吐了出来,踉跄几步靠在栏杆上,又被人挤到一边,差点直接坠到海里,还是白梨破开重重人浪,及时赶到扶了她一把,又给她喂了粒救急丹药,她现在的用途就是个自动行走急救医药包。
整层甲板就像一只沙丁鱼罐头,水泄不通,三个幼弱病残被挤得前胸贴后背,白梨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才突出重围。
绫烟烟蜷缩在她怀里,呆滞地重复着一句话:“你不能去,剑会碎的……”
—
云海雷声轰鸣,若万马奔腾,每一丝水汽都缠绕着雪白电光,如游龙飞窜,流星四射。姜别寒一头扎进去时,巨网已经有了挣破的迹象。
脚下颠簸如蛟龙动脊。
硕大的眼瞳,直对着姜别寒,清晰地倒映出他颀长身影,衣袍在风中猎猎翻飞。
手中长剑在咆哮。
并非是战意昂然的嘶吼,而是困兽挣扎的哀鸣。
他不能杀这头鲸。
剑名长鲸。
上古孕育而生的第一头巨鲸死后,硕大无比的躯干形成了一片天成秘境,隐在三千小世界中,他的师父断岳真人一剑劈开这片小天地,集天地之精华凝练而成长鲸剑。
本是同根生,万物相生相克,他若斩杀巨鲸,长鲸便会沦为一把普通庸俗的剑。
名将暮年,美人白头,宝剑蒙尘,都令人扼腕叹息。
更何况是陪了他几十年、视若亲友的剑。
绫烟烟也知道,所以她方才宁愿自己死撑,也不愿让他直面这个困境。
脚下巨网正在一根根崩裂,有人扯了他一把,姜别寒偏过头,见身旁站了几个陌生修士,也是跟着来一起帮忙的,浑身浴血,很是狼狈,但目光熠熠:“你是巨阙剑宗的姜道友吧?有你在我们就放心了。”
“这张网困不了多久,方才那位道友看着好像也受了不小的伤……”
是薛道友吗?
姜别寒愣愣地想。
他是第一个冲上去的吗?他都去了,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去?
“姜道友剑术高超,定能一击毙命。”
姜别寒有些发愣。
一击……毙命?
砰。
苦苦支撑的棋子被炸得粉碎,巨网根根迸裂,巨鲸狂怒的吼声震耳欲聋,一名修士冲动之下扎了一剑,反倒激怒了巨鲸,猛一摆尾,云层掀起滔天巨浪,飞舟宛若浪头上飘摇的小船。
它想张嘴直接吞了飞舟!
满船人尖叫起来。
“那是巨阙剑宗的姜别寒吗?!他怎么愣着不动!”
尖叫声里传来这一声质问。
“姜剑主,救救我们!”
“我们都靠你了!”
起初只是一朵浪花,而后质问声越来越多,铺天盖地,犹如山崩海啸将他淹没。
姜别寒神魂动荡。
飞舟底部,莲花正在凋谢。
“当初打我的时候不是很厉害吗?怎么现在愣着了?!”说话的是前些日子刚结了仇的那世家子,正扒着栏杆控诉:“恃强凌弱!什么长鲸剑剑主逢乱必出,力挽狂澜,不过如此!”
“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头鲸吞掉这条飞舟的人吗?!”
“你还算不算个光明磊落的剑修!”
剑修?
剑修者,执杀戮之剑,持济世之心,是为剑心。
这是师父说的话。
姜别寒迷茫而无措,这一声声的质问,宛若利刃砍在他心头,血雨泼天。
他年少有为锋芒毕露,剑途一帆风顺,在剑宗内是整躬率物的大师兄,在宗门外是独当一面的年轻剑主,名满天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没想到有朝一日,双肩虚名竟成了口诛笔伐的枷锁,浑身解数竟成了强其所难的鞭绳。
有时候是他自己砥砺前行,有时候是世界在逼着自己迎刃而上。
他剑心何在?
不远处,浑身浴血的白衣少年如一道在夜幕中凝滞的电光,盯着姜别寒的目光,冰冷又玩味。
脚下棋子纵横交错,半空云层自成棋盘。
彩云遥迢铺夜色,琉璃漫天缀星斗。
请君入棋局。
剑碎,还是剑心碎。
亲手杀你的剑,还是眼睁睁看着整条船的人死在你犹豫不决的手上。
你自己选。
作者有话要说: 反派:反正我怎么都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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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白鹭洲(五)
剑声峥鸣,剑光拔地而起,剑气如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
云破日出。
白梨刚扶着绫烟烟到了个安全的角落,便听天际传来一声绝叫,巨鲸尸体在海水中砸出一朵巨大的水花。
血雾散去,露出半空中围剿的几名修士的身影。一阵死寂过后,众人发出死里逃生的欢呼,一下由修罗场变成了狂欢夜。
“不愧是长鲸剑剑主!”
“姜剑主名不虚传!”
“……”
姜别寒捂着胸口,脚步趔趄地从人墙中穿流而过,沉默寡言地往角落一坐,手里长剑轻轻放在地上,雪光凛冽的剑身上出现一张微不可见的蛛网。
剑身蒙尘,黯淡无光。他手指轻抚过去,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一位老友的生命力在缓缓流走。
“姜剑主,多谢你!”
“不谢。”他嗓音有些嘶哑。
“辛苦你了!”
“没事。”
“多亏你了,谢谢!”
“哦。”他懒得讲话了。
那些人还簇拥在眼前想说些什么,一双手伸过来,猛地将他们推开,有人挡了光,冷声道:“都走开。”
“你谁啊?”
“滚!”
绫烟烟一道符箓砸在众人脚下,砸出一条火蛇,迅速窜成一个圈,约莫有人认出了她,识相地闭上嘴,一哄而散。
她目色沉痛地默默看了会颓然席地而坐的男人,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一句话也没说。
“……完了,姜师兄果然还是出手了。”夏轩抱住脑袋在原地打转,一边转一边哀嚎:“他不出手我们会死,他出手剑就碎了,啊啊啊,这不是悖论吗?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跟断岳师叔交待……啊!”
白梨在他胳膊上拧一下,“安静点!”
夏轩讪讪收声,也在姜别寒身侧坐了下来。
谁都没说话,沉默中酝酿着一场凄风苦雨。白梨半蹲在地上,将芥子袋里的药罐子摆了一地,挨个上药,这三个伤员跟抽了魂似的,一动不动地由她折腾。
白梨:“……”
最后她也变成了双手撑地的模样,无力地跪在地上。
一条血痕拖曳过来,雪白的靴面被血水泡得通红,袍角滴滴答答地往下漏着血水,血迹由下往上依次变浅。
薛琼楼披了一身血袍,扶着栏杆缓缓走过来,看了眼白梨和她身侧琳琅满目的药罐子,微微一顿,目光如清风过湖,平淡地移开,在离众人四步远处脚步一停,席地而坐。
他眼眸一片沉甸甸的黑,脸上血迹点点,随意拿袖子擦了,于是白袖上也蘸了一片彤云。
这副浑身浴血的模样出乎白梨意料,她把药罐子都抱起来挨过去,“你哪里受伤了?”
薛琼楼手指抵住唇低咳几声,目光盯着眼前一块支棱出来的木刺,始终没有移开分毫。他仰身靠着栏杆,姿态放松,“不用,别人的血。”
白梨跪在他身旁左看右看,他视线终于转过来:“你看什么?”
“我看你有没有伤口。”
伤口倒还真没有,只是背部这一大片血迹尤其深,看着怪吓人的。
白梨不由感同身受地面露怜悯:“被泼了一身血也挺难受的吧?”
“白道友,我没事。”他眼里的笑意像血在水中漫开,勾起嘴角讥笑:“你先去关心一下姜道友吧。”
每当他这样笑起来的时候,便说明有人要倒霉了。
白梨忽地背后发寒:“什么意思?”
薛琼楼不回话,闭目养神起来。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嚷。
一对少年少女被推了过来,低着头脸色灰败。先前那世家子拿扇子拍打着手心,愤愤然道:“我之前和这女的交手,她不过才是区区二境云根,方才一番试探,她竟一跃而至四境执明,修为大涨,这其中肯定有猫腻!”
夏轩动了动僵硬的脖子,目瞪口呆:“三天跃二境?这不跟我一样了吗?”他也才四境执明。
“话说回来,这条巨鲸是从哪里来的……”绫烟烟仿佛三魂六魄重又归位,忽地出声:“濯浪海海底确实有鲸群,但百年来从未现身伤人,为何今日突然有这一遭?”
她能想到,姜别寒如何想不到,他面色更寒,如覆冰霜。
“结果我发现了什么?!”世家子上前一步,将少女紧紧背在身后的手猛地拽出,将她单薄的身子拽得一个踉跄。
她雪白娇嫩的掌心,有一枚血红的朱砂痣。
“那天你阿兄上去是去偷心头血的吧?!”
骤然一声暴喝,让她浑身一颤,早已泪流满面。少年将妹妹挡在身后,直面着那人狰狞的脸:“我一个人做的!你们要杀要剐都冲我来!不关我妹妹……”
话没说完他便被一拳打倒在地:“小杂种!差点害死我们整船人!你拿命来还!”
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他身上,少年小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无助而无措。少女合身扑在兄长身上,呜呜咽咽地哭:“兄长是上去给我找药!巨鲸心头血是上古秘药,他只是想取一点点,没想到会惊动海底的怪物,更没有想害诸位……”
“还撒谎!你找死!”
世家子高高抡起的手臂被人攥住,一回头,却是姜别寒冷冰冰的脸出现在身后,吐出的话也冷如隆冬三月:“住手。”
“哈?”
他挑眉讥笑:“我说姜剑主,你多管闲事的毛病也够了吧!当初是你把这小子救下来的,若是让他死在法阵里,今日你我也不会这般狼狈。”
他想了想,又冷笑一声,抽臂挣脱:“当初我再三解释,我没逼他上去,你们偏不听,怎么?我长得轻浮我就一定是坏人了?你们这些自诩名门正道,真本事不一定有,以貌取人倒是有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