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娓娓道来,又款款停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看到一片铺有鹅卵石小道的湖泊,就能到你们的客房了。”
白梨注意到她说话时目光低垂,不敢和他们对视,肩背微微拱缩,和放才在凉亭露面的那个昂首阔步的寇小宛有些不一样。
变得……奴颜婢膝,仿佛根本不是一个人。
前一刻还在与人暗度陈仓颠鸾倒凤,下一刻立即若无其事地出现在这里。
仿佛有两个“她”似的。
白梨奇怪地打量着她,这张美艳的皮囊却是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惹人生疑的蛛丝马迹。
女人抬了抬眼,藏在袖中的手指掐得发白,扯出一个淡然自若的笑:“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白梨意识到自己这样直楞楞地看着别人有些失礼,收回目光朝她作别。
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浓郁的竹林深处,“寇小宛”摸了摸浮雪般的脸皮,转身进屋掩上门,这具沉鱼落雁的躯体如失了水的老树皮瞬间皱缩,整个人也成红粉骷髅,变作一张腐朽的皮囊。
一粒小黑点从皮囊里飞出来,嗡嗡作鸣,冲出了半掩的窗户。
傍晚风声渐起,深秋凉意料峭,一整片竹林在青灰色的天穹下呈现出浓郁耸峙的轮廓,与凝墨般倒灌下来的乌云相接,宛若一头蛰伏在天际的嶙峋卧兽。
路越走越长,尽头始终是渺渺一点,仿佛怎么也走不完。
白梨心事重重地看他一眼。
少年步伐谡谡若松下劲风,半点不着急。
奇怪,他看上去好像真的只是误入竹林深处,没有半点其他心思。
薛琼楼忽地驻足:“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白梨不明所以。
“那个寇小宛,感觉跟凉亭初见时不大一样。”
他居然跟自己想到了一块儿。白梨立刻接过话:“我也觉得,她出现在那里的速度也太快了。”
薛琼楼笑道:“那你觉得,我们走到这里来是巧合吗?”
白梨背后一寒,脑海里浮现一个大胆的念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真的……不认识这里的路?”
渡口数十艘飞舟被个横空出世的富商悉数包揽,主角团被迫下榻风陵园,怎么看都是个巧合中的巧合,他打定主意要在白鹭洲让姜别寒折戟沉沙,断然不甘心无功而返。
他心性偏执,不撞南墙不回头,决定好了的事情,哪怕头破血流也要一路走到黑。
“这句话,你好像问了第三遍。”薛琼楼温润如玉地一笑,冷不防图穷匕见,“是在怀疑我吗?”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白梨僵住。
竹声涛涛,如奏弦乐,在这片森然阴影下,留下宛如丧钟的余音。
少年立在藻荇交横的竹影中,宛若一片洁白干净的羽毛,不落凡尘。
可惜这片宛若九天谪仙的羽,落地时会化作一片刀光血影,片甲不留。
他玩味地笑:“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
感觉他下一秒会说,做你的坟墓很合适。
“荒无人烟,错综复杂。”他自顾自说:“被困在这里一整个晚上,应当也没人会发现。”
白梨:“……”
她开始后悔,她就不该一个人跟着他,至少拉上姜别寒……可惜姜别寒急着去安慰绫烟烟,两人这会应当在“破镜重圆”,甜甜蜜蜜。
冷静,她戏份必不可少……等会儿,卧槽,她好像是个龙套啊,没了她剧情照转不误。
白梨整个人犹如超速运转的机器,轰一声宕机,冒着白烟僵在原地。
寒风瑟瑟,一整片竹林好似要倾倒在身上。少女蹲下.身抱紧手臂,像受到刺激的含羞草,紧紧蜷缩起来,“你说这么多,不会是想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吧?”
薛琼楼低头俯视她,两人相对而立时,他本就有居高临下的优势,现下这种优势扩得更大,她像一只匍匐在地、挣扎着想飞起来的幼雀,弱小的、无害的,甚至是惹人怜惜的。
他眼神柔和:“我像是那种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吗?”
没等白梨回答,他又自顾自点头:“是啊,我就是。”
白梨:“……”
“别误会,我说的是方才那个寇夫人。”他风融月朗地一笑,朝她伸出手,“我们继续走下去吧。”
白梨蹲着不动。
薛琼楼维持着朝她伸手的动作,弯腰时落下一片比竹林更浓郁的阴翳,“你害怕?”
“我才不怕!”她好似突然回神,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砸出去,“走就走!”她不信这家伙真会在男主眼底下干出什么出格的事,除非他想提前跟主角团刀剑相向。
石头划过一道灰色弧影,他抬手接住,笑道:“还站得起来吗?”
蹲太久,一股血流直往脑门冲去,白梨头昏脑涨,差点摔个倒栽葱。
一阵尖利耳鸣炸响。
她浑身如被电流激过,在耳畔炸出一朵火花,颤栗着捂住耳朵。
耳鸣声盖过四周萧萧冷风、婆娑竹涛,一瞬即散,风声竹涛声又仿若啾啾鬼语,嘈嘈切切不绝于耳。
薛琼楼神色如常,目光饶有兴趣地扫了一圈,一股细风从袖底扫过,袖袍蹁跹而起。
白梨紧张得寒毛倒竖,他大概觉得很有意思。
斜里一团黑云翻涌过来,像一团被捅了窝的马蜂,朝两人泰山压顶,震颤耳膜的嗡鸣让人心底发憷,冷汗涔涔而下。
三道金光自袖底飞掠而出,宛若三支缠绕着电光的箭矢,笔直一线,刺穿夜色。
那是三枚流光溢彩的琉璃子,一头扎进黑云中,穿针引线,火星暴溅,交织出一片绚烂刀光,黑云如同倒翻的砚台,黑墨倾泻而下,顷刻间成了一地死尸。
他身上的东西越是文雅无害,越是凶险暗伏。
虫尸如一片瓢泼黑雨,洋洋洒洒,悉数开膛破肚,遍地血花。
模样像蝉,壳甲黑亮,两片透明的羽翅如枯萎的花瓣岔开。
白梨心有余悸:“这些是什么?”
“是什么我不清楚,不过——”薛琼楼环视着愈渐幽黑的竹林,“我们好像侵犯了它们的领地。”
两侧茂林修竹宛若两面挺拔厚重的绿墙,不断挤压,将脚下的小径和头顶的天穹挤成一条逼仄的线。
夜色像水中墨渐渐化开,连风声也消停下来,呈现一片压迫感极强的静谧。
白梨正想说那我们赶紧回去,抬头一看。
面前空无一人。
先吓唬她一顿,又把她扔在这,为什么总是这么猝不及防!还能不能好好做朋友了啊!
冷静,她要冷静,这条路她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完。就算迷路了,绫烟烟她们一定会出来找自己的,她根本不用指望那个心口不一的白切黑。
白梨深吸一口气,双手笼在唇边,对着头顶点点星辰,昂首阔步,扯开嗓子大声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
第一句还没吼完,少年玉树风清的身影,慢悠悠从竹林里走出来,一只折了翅的麻雀可怜兮兮地睁着豆子眼躺在他手心。
一人一鸟静静看着她。
白梨脸爆红:“你干什么又回来了啊!”
薛琼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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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风陵园(六)
窝在手心的麻雀像一只毛绒绒的团子, 右翅僵硬地耷拉下来,沾着星星点点的血斑,整只翅膀已经断了。
白梨扇着通红的脸颊, 故意扯开话题:“诶, 哪里来的小麻雀?”
麻雀鼓着毛绒绒的肚子,两只黑纽扣似的小眼睛好奇地环视两人。薛琼楼将手托平,瑟瑟秋风自他背后扫过,仿佛也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
“竹林里找到的。”他看上去不像在说谎。
真是奇怪,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大反派什么时候开始怜悯众生了?
他另一只手里是几粒珍珠大小的果子,正要投喂嗷嗷待哺的麻雀。
白梨一把按住:“等会儿, 这样会噎死它的!”
他凝结着些许迷茫的眼眸望过来。
“你采的果子那么大, 麻雀的喉咙又那么细, 当然会噎到啊。”
白梨更觉奇怪, 他应该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才对, 居然连这种这种基本常识也需要提醒。
薛琼楼看看自己手心的裂成四瓣的小果子,又看看另一只手心里朝他张大嘴的麻雀, 对比一下两者大小,好似被说服了。
但他向来自负,非要刨根究底:“你怎么知道会噎到它?”
“我……”白梨觉得跟他解释不清,索性笃定地一刀切:“我就是知道啊!我是医修啊,在这方面肯定比你懂得多!”
薛琼楼看着她,眸光像新裁剪的烛火, 跃然一跳,“那你来喂它?”
不用他提醒, 白梨已经低下头。
也许是药宗弟子的习惯所致,她总是随身带着许多吃喝玩乐的小玩意,比如现下随手便能翻出一包桃花酥, 在指间碾成细细的粉末。弯曲的手指像天鹅柔韧纤长的脖子,绣花针一般,灵活地穿针引线。
她看上去便和掌心这只麻雀毫无区别,格外地亲和无害,不论多么心浮气躁,都能被悉数抚平。
“好了,可以放走它了。”
如释重负的声音拉回了薛琼楼的神识,他扬手就要把麻雀抛出去。
白梨恨铁不成钢地再次摁住他手腕:“你是要摔死它吧?”
薛琼楼怔然缩手,毛绒绒的小麻雀在手心扑腾着翅膀。
“你不知道?”白梨盯着他黑亮如珠的眼眸,忽然有个猜测:“你……不会没摸过麻雀吧?”
“我当然——”也许是夜色过于浓郁,使人脑袋也昏沉起来,向来守口如瓶的他差点说漏嘴,他沉默片刻,又恢复了那八方不动的模样:“当然摸过。”
白梨看着他,像发现了什么破绽,得意地笑起来。
薛琼楼面色像平静的湖面,风静浪止,看不出任何波澜,“怎么了?”
白梨笑而不语。
这次说谎露出的马脚有点多啊。
“你看好,应该是这样。”她手心翻转,盖在他手上,数了三声,缓缓掀开。
一团扑腾着翅膀的灰影从掌心一闪而出,眷恋不舍地在两人头顶盘旋一圈,身姿矫健地掠入竹林。
他抬目凝望,那点灰影乳燕投林一般,也掠进漆黑的眼瞳深处。
—
宫灯暗淡,晕着海水的蓝,空气里漂浮着冰麝兰香,甜腻而糜烂。
一团幽蓝的光汩汩跳动,银白长发拖曳在地上,像一地萧条的水中雪。
“你以后别来看我了。”
声音冰冷,宛若一条不断拉长的纽带,连接着洞天内外参差不齐的百年光阴。
女人坐在铜镜前,牙梳一路滑至发尾,指甲圆润整齐,如五枚袖珍的粉色贝壳。
他努力挂起的笑僵住,缓缓走过去,跪下身趴在她膝头,像乞求垂怜的稚子:“阿娘,我今日赢了,赢了才能来看你的……阿娘是在怪我比平日来的晚吗?”
“还撒谎!”握着牙梳的手狠狠将他一推,尖利的篦子在玉雪的脸上砸出一道血痕,“你干了什么,你自己知道!”
铜镜里不再映出一张风华绝代的脸,映出的是漫天血光,哀鸿遍野,一座碧瓦朱甍的学宫,顷刻间轰然倒塌,负箧曳屣的学子、白发苍苍的先生,被迫负井离乡。
庞大而冗长的队伍,像一条遍体鳞伤的暮年长龙,坠进夕阳的坟墓,无声而悲壮,连绵不绝的身影宛如远天巨大的黑色剪影。
“你长大了,有本事了,连这种事也干得出来了。”
他脸上的笑宛若一座冰雕雪砌的琉璃,从顶部开始出现一道裂缝,直至蔓延全身,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是父亲,他想排除异己,所以我……”
“别狡辩!”牙梳拍在冰冷的白玉案面,女人长久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她面上晃过一丝恍然的残影,早已失明的双目中,浸润着最后一片黯然的光。
“他怎么会干这种事……”
海水晃着巨大的光晕,像一座山沉沉地压下来。他跌坐在地上,看着这个又陷入疯癫的女人,陌生而又熟悉,前所未有的失败和无力感堵塞了胸腔。
“你怎么会干这种事?”她转过脸来,以一种极度失望的眼神看着他,“你给我回去好好反省,不想清楚别来见我……”
西风残照,海面泛起片片鳞波,他浑身湿淋淋地回到地面,忽地膝盖一痛跪倒在地,视野里出现一片绣着金色鳞纹的雪白衣角,“连至亲都不信任的感觉,是不是不大好受?”
额前碎发在滴水,置若罔闻。
“你今年几岁了?”
水珠在地上留下一个椭圆的水痕,不等晕开又堆叠,一小块地面成了一片深色。
在男人面上的笑消失之前,立在一旁的老奴毕恭毕敬地弯着腰,替他回答:“少主今年十二了。”
“十二了啊,可以出门游历了。”男人随口扔下一句:“那你现在就走吧。”
乌黑的眼睫一颤,缓缓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