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配得上这把匡世济民的琴?当之无愧的,这世上只有一人——”
一道锋刃般的厉风朝他脖颈斜砍,他魂不守舍地垂着头,似未察觉。
剑光飞驰,擦出一片炽白的星火,厉刃化作一缕柔风四散。
姜别寒挡在两人身前,面色如覆冰霜:“让他说完。”
李成言纹丝不动,颤抖着嘴唇,说出三个字:“温先生。”
—
琴书先生温啸仙。
资历老一些的人提起他,会评价八个字——“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而现如今再提起他,也会有八个字——“衣冠禽兽,道貌岸然”。
当时还是凡人的李成言遇上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鹿门书院的山主。他隐居于深山,对一穷二白的李家多有照拂,某种意义上,李成言是他第一个学生。
变故是在那天晚上发生的。
他背着满满一捆柴冲进家门,映入眼帘的是满地尸首,父母,新婚不久的妻子,以及她腹中的胎儿。
刚满一周岁的弟弟在一旁哭得喘不过气。
“原来师弟就在这种穷山恶水之地隐居,还收了你做学生。”月白襦衫的中年男人站在门槛前,月光将他身影切割得半明半暗,他举目环视,大失所望地摇头:“家徒四壁,不成气候。”
他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师弟”“隐居”“学生”又是什么意思。
只看到后来又来了很多人,人影错杂,踩乱了一地月光。
温先生被围在人群中,那些人义愤填膺地斥责他——“逼着学生杀妻证道,枉为人师!”
李成言坐在家人的尸首间,怀里抱着弟弟,目光定定。直到有人推他一把:“你说,是不是他杀了你亲人,又逼你亲手杀妻?!”
李成言脑袋中一片混沌,突然打了个激灵。
不是的!先生不会这样做!
面前落下一道阴影,是个白衣胜雪的男人,披着一身月色,当真是玉树临风。他手里的折扇轻轻点了点婴儿的额头,婴儿破涕为笑,他在这串笑声中说:“考虑清楚该怎么说,我会给你一个好归处。”
“是不是他杀了你亲人,又逼你亲手杀妻?!”
那些人又来质问他。
李成言抱着婴儿不断往后退,惶恐、惊骇、迷惘,他下意识搜寻先生的身影,想去寻求他的指点。
那一袭月白色的襦衫,仿佛凝聚了天下三分月色,四面楚歌,却仍洒然自若,先生朝他看过来,冲他微微一笑,竖起一根手指。
他顿时有一种嚎啕大哭的冲动。
“是、是的,就是他,杀了我爹娘……”
先生在告诉他:不用辩解,他来承担一切。
“……还逼我杀妻……”
你们兄弟两个好好活下去。
“……这一切都是他做的……”
哪怕是苟延残喘,也要好好活下去。
—
李成蹊十三岁以前,李成言孜孜不倦地教导他,做一个好人。
十三岁之后,李成言开始装疯卖傻,他的性命像一根绷到极致的线,维系着兄弟二人渺茫的未来。
他永远不可能原谅自己,但弟弟可以成为先生那样光风霁月的人。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
那件血袍是他无意间在江边发现的,江边死了人,而血袍属于弟弟,弟弟便有着莫大的嫌疑。他仓皇间藏了起来,脑中乱成了一团麻,甚至想过是不是有人想陷害弟弟。
翻过小巷的时候,他被人踩住了衣袍,骇然回头。
那一片雪白的襟袍刹那间唤起十几年前的噩梦。
站在身后的却是个陌生的白衣少年。
正当他想松一口气,少年一句话,又让他整颗心追入谷底。
“还真是兄弟情深。”
他继续装疯,挣扎着想逃。
“跑啊。”少年眯眼笑起来:“再怎么藏,也藏不掉你弟弟身上背负的人命。”
李成言万念俱灰。
真正让人绝望的,不是旧日的血疮被一遍遍挑开,连皮带肉地剜除,重复着结痂与流血这一痛不欲生的过程。
而是眼睁睁看着寄于一腔赤忱之心的亲人,步步走向深渊,满手血腥,满身人命。
他十几年孜孜不倦的教导,他寄予厚望的弟弟,毁于一旦。
也毁了他心目中对先生的念想。
哀莫大于心死。
—
藏书阁正在不断下陷。
手心被一遍遍鞭笞,薛琼楼恍若未觉地立在窗边。
“就为了这两件小事,你把那两个凡人孩子锁在茅屋里,装神弄鬼,告诉他们只能活着出来一个,让他们互相残杀?”
“我在为你出气啊。”
“为我出气?难不成我还得谢谢你?”
……
“只要你心怀不轨地踏入书院一步,哪怕我身死道消,你还是会像今天这样,被我打得满手血痕。”
琴声萧瑟,如处幽篁。
好似问责于他。
既是同门,何以同室操戈?
手心痛楚一阵比一阵强烈,薛琼楼满不在乎地望着窗外,手里捏着一枚符令。
真当他是来雪中送炭锄强扶弱的?
错了,他是要让这对兄弟,生不如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有小天使给小薛画了人设图啦,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我微博看看@躺春茶
李氏兄弟的名字,取自于“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小薛就是个反派!反派!反派!假设这不是穿书而是原文剧情,没有感情线和回忆杀,他就是那种让人恨得牙痒的反派,妥妥的
这一章本来想多写一点,丰富一下配角的形象,又怕累赘所以压缩成了将近五千字的一章(前面两千都是关于男主我真是亲妈无误)
小细节前面都有交代,但是我知道这样断断续续的埋线,连载期间看起来肯定很难受(捂脸)
ps我真的好想写群像戏(大声)
关于先生,我再把前面的伏笔拎一拎
第一次提及在20章
先生的琴第一次提及在38章
关于李成言与先生的关系,第一次提及在53章中段
李成言处理血袍以及两兄弟的反应在56章
结尾处回忆的对话在56章
别问笼州是哪,问就从头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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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琅环秘境(一)
棂星门两侧的华表, 岿然屹立。
“风尘俱骚屑,浮云挂空名。”这两行以朱笔古篆刻就的诗句,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煊赫昭彰。
断了一根弦的扶乩琴横斜在血泊中, 血液渗进木缝凹槽内,汇聚成细细的一线血红,明艳而惨淡。
姜别寒收起剑,俯身将琴挪离那滩血迹,又选了块干净的地方,轻轻放平。
“我还有个问题, ”他走到李成言身边, 轻声问:“你本应被人陷害致疯, 又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李成言黯淡无光的眼终于恢复些神采:“……是先生的琴音。”
“琴音?”
他点点头:“我当时和琴一起被关在漆黑的屋子里, 琴声杂乱无章, 和先生弹起来时完全不一样。我觉得很压抑,快受不住的时候, 那里面飘出一团淡青色的光,我便没那么难受了。”
“安魂定魄?”
姜别寒恍然大悟。
是温先生留在琴中的最后一点意志,保护了他曾经的学生,李成言索性将计就计,否则以董其梁的老谋深算,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他在装疯。
董其梁面色差到极致, 仿佛一瞬间老了一百岁,且在持续不断地变老, 皱纹如失了水的老树皮,方才被迫触摸琴弦的手泛起一片乌青。
到底是经历无数大风大浪、活了上百岁的人了,他对自己身体的腐朽崩溃并未作出太大的反应, 平静地看向李成言:“你给我的法诀是假的。”
李成言如一截木头,默认了他的话。
这几年来,董其梁一直在摸索这把琴,不惜扰乱他的神志,只留一缕与温啸仙密切相关的意识在他脑海内,循序渐进地诱导他说出法诀。
他在装疯卖傻,逼供出的法诀当然也是假的。
所以董其梁这几年老得如此迅速,作为一个上境修士,不过百岁便已白发苍苍,确实老得不正常。
李成言想慢慢地,用文火炙烤他,即便这丛火或许也会烧尽自己的生命,只要最终能让弟弟逃脱这个樊笼,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他所做的一切就有意义。
李成言转过头,看着垂首无颜面对他的弟弟,慢慢将手放在他头顶,“原本这一切和你无关……”
李成蹊泣不成声。
他应当在最后,清清白白地看到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你做不出这种事的。”李成言忽地面色一沉,目光死死地盯着他:“到底是谁骗了你?”
李成蹊抬起头,那日在书肆前的场景,又跳进他脑海中。
“你问我为什么帮你?”白衣少年伸出两根手指,微笑道:“于情于理,我有两个理由。第一个呢,我和你师出同门,你或许可以叫我一声师兄。第二个呢,有人比我先行一步,但手脚太慢了,我实在等不及,只好帮他推波助澜,他肯定会对我感激不尽。”
“他肯定会对我感激不尽。”
李成蹊不寒而栗,牙关间仿佛被冻结一般,说不出一个字。
董其梁颤抖的手如秋风中的枯叶,擦去口角的血沫。
书院弟子立在一旁,个个把头埋得极低,面色灰败,仿佛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一切。其他人则是闹哄哄一片,有唏嘘喟叹,也不乏指指点点落井下石。
董其梁并不理睬,他的目光在搜寻一个人。
从方才起,一股诡异的感觉便在心头盘桓不去。
藏书阁那边有他自己设下的禁制,宋嘉树死得太令人猝不及防,他必须得装模作样地把琴取来,所以将解开禁制的法诀告诉了取琴弟子。他电光石火之间已经做好了准备,等那些弟子捧琴而至,宋嘉树早已在他手下丧命。
结果原本派去拿琴的弟子并没有回来,反倒是李成蹊神出鬼没,巧之又巧地在他对宋嘉树下杀手之前赶到这里。
董其梁心念电转,陡然间猛烈咳血。
一盘完整的棋局,有开局、中盘、收官。
以宋嘉树暴毙为开局,扶乩之争为中盘,水落石出为收官。
但李成言兄弟不过是两只蝼蚁,两人在收官之时,是生不如死的痛苦,还是一雪前仇的畅快,于那人而言,其实没有半点关系。
他不会做劳而无功的事,同样也不会任着性子无事生非。
棂星门尚在风起云涌,定输赢的一步棋,早就悄然落在风平浪静的芝兰小筑藏书阁。
“符令!”董其梁颤颤巍巍地去拽身旁的弟子:“去藏书阁!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稀里糊涂,反应不及,呆愣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董其梁急得以手捶地:“还不快去!”
—
不断下沉的藏书阁,巨大窗户前,有个白衣少年随手一挥袖,半空溢出的团团云雾向两侧分开,不远处孑然屹立的棂星门、仙气飘渺的溯世绘卷、波涛起伏的汪洋人海,纷纷入目而来。
他笑了笑:“晚了啊。”
少年双指间捏着一枚符令,稍稍用力,符令砰然碎裂。
—
“我我我怎么飞起来了?!”有人惊叫。
“不、不是你在飞,”他身旁人哆哆嗦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你脚下多了座山!”
棂星门前突生变故。
莫名其妙有座云雾缭绕的青山拔地而起,一群倒霉鬼正巧站在峰顶所在的那块地面,伴随着翩翩起飞的仙鹤,直接被送上九霄。
周围人四散躲避,地面开裂,洪波涌起,一条泱泱大江奔腾而过,又有几个人被滔天巨浪卷了下去,尖叫声此起彼伏,消散在涛涛江水声之中。
姜别寒以剑拄地,脚下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峭壁嶙峋,缝隙逐渐裂开,由一指宽变作一臂长。
他抓住身旁绫烟烟的手,裂隙像被两只巨手扒着大地两端,陡然间撕开一条不可逾越的天堑,两人由咫尺之距,变作天各一方。
“绫师妹!”他手里只剩下一片撕裂的袖子,望向跌坐在地的董其梁:“山主!到底是怎么……”
老人也不知何时消失。
人群彻底分散。
竖在棂星门前的静止画卷轰然倒塌,画卷中一座巍峨青山从天而降,一条九曲长河一泻千里,山峰云雾舒卷,仙鹤展翅飞出画卷,江心水流湍急,有大鱼跃出水面,飞珠溅玉。
脚下踩着的白玉砖消失了,却铺开一片青黄交接的草地,蜂飞蝶舞。
天空凭空出现一团铺天盖地的云,云层上有座白玉筑就的宫殿,青冥浩荡,云霞明灭。
琅环秘境被突兀地开启。
所有人都一股脑儿进了溯世绘卷——或者说,是溯世绘卷倒塌下来,将所有人揽进画卷之中。
棂星门前浩浩荡荡的人海,霎时间被一卷而空,只剩下一架染着血迹的琴,发出无可奈何的悲鸣。